这个叫张海新的青年,正是石敬宣的邻居!张海新种地为生,闲暇时干些泥水活补贴家用。正值秋忙,苏庄却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这天,突然拉来一汽车汪伪警察,把失踪数天的算卦先生石敬宣的破草屋团团围住,里里外外、墙角旯旮翻了个遍,令苏庄的乡亲们震惊!更蹊跷的是,就在汪伪警察搜查的翌日夜里,石敬宣的破草屋竟突然失火,烧了个干净,仅剩残垣断壁。翌日,张海新刚从床上起来,家中来了两人,说是请他去垒段墙头。张海新一看认得,正是前几天找石敬宣看阴宅的那两个人!按说此时正忙农活,张海新本不愿出门做工,但见两人出的工钱丰厚,怦然心动。张海新二话没说,收拾瓦刀、抹子,兴冲冲地跟着那两人来了。谁知走了整整一天,穿过鲁南县、丰县,直到半夜时分,竟来到丰县城南梁寨集。三人摸黑走进一个小庄,来到一处住下,好酒好菜热情招待张海新。张海新奔波一天,早已疲惫不堪,酒足饭饱后,倒头美美睡了一觉。第二天起来,自有人端上饭来,张海新吃过,也无人理他,又不叫他垒墙。张海新不知对方葫芦里卖得是啥药,呆在屋里,不知吉凶祸福,如坐针毡,忐忑不安。直到晌午,章老三突然领着石敬宣走了进来,这使张海新大感意外。章老三见他们打过招呼,故作恍然大悟,诧异道:“原来你俩认得呀!张瓦工!既然你是俺军师的邻居,那就是贵客来了,不能慢待。”招呼人又摆上酒来。石敬宣听张海新说他那两间破草屋已被大火烧成灰烬,怔怔地望着杯中酒,欲哭无泪。张海新酒足饭饱,催促道:“我是来垒墙的,快领我去吧!”章老三客气道:“你跟俺石军师是老乡,哪能叫你干这垒墙的粗活?看在石军师的面子上,送给你五块现大洋,你回去吧!”好好地打发他走了。要知五块大洋足够卖一头大黄牛了!张海新接过大洋,欣喜若狂,与眼泪汪汪的石敬宣挥手告别,兴冲冲地回家了。张海新捡了个大便宜,乐得忘乎所以,回家后逢人就讲:“石敬宣在两股会里当军师了,这会可风光了。”只顾吹嘘,没想到惹来了麻烦,此为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话分两头。
且说七月的天气,正值三伏时节,整个大地像一个蒸笼,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这是一个阴雨蒙蒙的傍晚,通往小王庄的乡间小路上走来这样一个人:这人高高的个子,**着上身,黑黝黝的身上,露出搓板似的肋骨,显得瘦骨嶙峋;下身穿一条已分不清颜色、肮脏不堪的粗布裤头,腰间扎着一根红腰带;满是污垢的双脚上,穿着一双已露出五个脚趾的圆口破布鞋。这人长得漫长脸、眯缝眼,一脸癞蛤蟆似的酱紫色疙瘩,满脸油泥污垢,爬满蚯蚓般流淌着的汗水。大热的天,头上却戴着一顶油腻、脏兮兮的旧棉帽子。他一边走,一边悠闲地摇晃着脑袋,左顾右盼,偶而还往棒子地里瞅上几眼。碰上年轻女人!便挤眉弄眼、鬼头鬼脑地吹几声口哨;每走到一个庄上,他身后就会跟上来一大群孩子!孩子们追逐嘻闹,叫道:“沈大同,沈大同,憨大同!”这时他便扮个鬼脸,可着嗓子唱道:“大路上来了我陈世夺,赶集赶了个三天多,提起东庄的哪台戏哟!有几出唱得是真不孬……”
炊烟四起,暮霭降临时,他晃晃悠悠走到小王庄西头一家大门前。街道旁一堆块石上坐着几个纳凉的老头,招呼他道:“哟!是沈孩来了?”沈大同也不搭腔,往当街一站,挺直脖子,对着大门内大声喊道:“二狗、二狗!小二狗在家吗?噫!家里咋没人呀?这个熊东西!又到哪里闲逛去了?不过日子的败家子,成天瞎逛,不结一点正茧。”随着喊声,从院中走出一个满脸迷茫的清瘦老头来。
这老头出门一见是他,紫涨着脸破口大骂道:“你奶奶里个腿,知不道丢人现眼呀?还不快点给我滚家来!”沈大同假装没听见,叉着腰,依然挺着长脖子大喊道:“小二狗在家吗!小二狗,你耳朵里塞驴毛啦?这家里还有人吗?给我出来一个活的!噫!咋没人吱声呢?这家人八成都死绝了?再不出来,我可放火烧了!噫!这家咋没人呢?”直到清瘦老头气呼呼地甩手给了他一巴掌,他才一下子矮了半截,点头哈腰,捂脸陪笑道:“是舅舅您呀!您老人家在家呀?没……没出去呀!”
王朝立(乳名二狗)气哼哼地叱骂道:“奶奶里个腿!你就不长点心眼吗?四十多岁了,也知不道尊重长辈?知不道啥叫丢人现眼吗?快给我滚家走。”沈大同回头拌了个鬼脸,在大家的一片哄笑声中,鬼鬼祟祟地进了院子!王朝立随手关上大门,倒背着手来到堂屋太师椅上坐下,翻眼瞪了憨外甥一下,又好气又好笑。须臾,王朝立数落道:“大同呀!你也四十好几的人了,就不能长点心眼吗?我是你亲舅舅,是你的长辈,你得尊敬才对,哪有跟长辈开这样玩笑的?舅舅的小名,也是你这个外甥瞎乱叫的?见了舅舅得规规矩矩,人家才说你懂得道理。象你这样整天玩些憨屎,人家能不笑话吗?”沈大同也不坐,靠在门框上蹲下,任由他舅数落,仰着脸也不答腔。王朝立数落了一阵,才问道:“大同,天快黑了,你跑来弄啥呀?”见沈大同不吭气,王朝立训斥道:“说话呀!不该说的时候,你比谁的话都稠,该说的时候,你偏又不说了!真是个操蛋孩子!大同!有啥事不?”沈大同随口回答道:“没啥事、啥**事没有,闲着没事,瞎溜着玩,啥**事没有。”一边嘟囔着,一边鬼头鬼脑地左顾右盼,问道:“舅舅!俺妗子呢?她弄啥去了?”王朝立道:“上地里摘菜去了,还没回来呢。”满脸不高兴,声音稍稍高了些,又问道:“大同!你娘的病咋样了?上回抓得几付汤药,喝完没有?”沈大同捂着肚子,满脸痛苦状,问道:“舅舅!茅厕在哪里呀?晌午吃了几个菜窝窝,肚子疼。”王朝立气得“哼”了一声,低头去吸纸烟,不再理他。
沈大同提着裤子,飞也似地跑出门去,跑到堂屋西头茅厕里大解。在茅厕里足足蹲了一袋烟功夫,直蹲得肚肠通畅了,他才起身系好腰带,颠颠地来到院中。他从窗户里偷偷往屋里一瞅,见他舅舅还在低头吸烟,便捂嘴一乐,鬼鬼祟祟地摸到鸡窝前,搬开挡鸡窝门的石板,伸手把一只芦花公鸡掏了出来,抓住鸡脖子,猛地一拧,眼看着那鸡活不成了。沈大同悄悄把公鸡放在院中柴禾垛旁最显眼的地方,堵好鸡窝门,方才回到堂屋,依然靠着门框蹲下,抑着粪扒脸,呆呆地看墙壁上几个壁虎扑捉蚊子!王朝立见他仍不吭声,又问道:“大同!你娘的病咋样了?上回抓的汤药吃完没有?”沈大同摘下头上的破棉帽子当扇子扇着风,一边用左手抹了把脸上的汗,一边摇头晃脑地骂道:“我操他嫩娘,这熊天真热,要不是戴顶帽子当扇子,今天就把我热死了。天真热!这熊天真热!舅舅!俺妗子咋还不回来呀?天这么黑了,别出了啥事!要不,我去看看?可别叫老和尚把俺妗子背跑了!”不等他舅发话,“蹭”地站起身来,旋风般地跑出去了。王朝立紧蹙眉头,喃喃骂道:“这个龟孙,没大没小。”本地风俗:外甥在姥姥家是最抬不起头的,外甥只要到姥娘家走亲戚,免不了被骂得狗头喷血。有人说这是娘家人心里不顺,好不容易养大的闺女被女婿娶走了,一年也回不了几趟娘家,父母盼闺女不来,只好骂外甥撒气。
王朝立一阵心烦意乱,想起同胞姐姐,忍不住心酸悲痛,眼泪潸然而下。父母过早去世,姐弟俩从小孤苦伶仃,相依为命,吃百家饭长大。姐姐命苦,十七岁出嫁,十八岁守寡。姐姐苦守遗腹子大同,指望膝下一子,老来有个依靠。谁知祸不单行,大同两岁时得了一场大病,发高烧三天三夜不退,后来虽说救过来了,但从此缺心眼,成天疯疯颠颠,如今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依然是光棍一条。好在大同虽憨,却是个孝顺孩子,虽不能知冷知热,却也懂得用独轮车推着娘去看病,娘下不了床,知道给娘烧碗水喝。想到这些,王朝立稍感安慰。幼年的磨难使王朝立养成了稳重的性格,这个铁打的汉子!从十二岁就独立撑起家来,侍弄祖上留下的几亩薄地。靠着一身过硬的农活本领和一双灵巧的双手,农闲时不闲,用荫柳、白腊条编织篚篮卖钱,后来又学会裁缝,靠手艺吃饭。几十年来,他不但挣来了家业;挣来了老婆;挣来了两儿一女,织成一个殷实的家。如今孩子们都长大了,成了家,累了一辈子,按说也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了。可久病多难的姐姐和疯疯颠颠的憨外甥,成了他永远的心病,他放心不下呀!这些年来,他可没少帮助姐姐,因为这,也没少和小心眼的老伴吵架。可那都是杯水车薪,家道再殷实,也驾不住一个药罐子,何况姐姐家本来就是一贫如洗。
王朝立正胡思乱想,沈大同和他妗子嚷嚷着走了进来。王朝立忙揩干眼泪,他想等沈大同进屋后,问问姐姐的病情,吃过饭便撵他赶紧回去,免得老姐姐挂念。沈大同却没进堂屋,嚷嚷着和摘菜回来的妗子一起钻进了锅屋。妗子摸过菜刀,一边切菜,一边睥睨道:“沈孩!这是哪阵风把你这个龟孙给吹来了?是缺钱花了?还是缺粮食吃了?”沈大同蛤蟆眼一瞪,叫道:“妗子!你说得这是啥话呀!非跟您要东西才能来吗?我想您老人家了,就不兴来望望呀?”妗子眼皮一耷拉,嘴角挂起一丝嘲笑,挖苦道:“奶奶的尿窍子,说得倒是那样的,你还来望望?我问你:你来望望,给我提了点啥东西?”沈大同正色道:“妗子!不提东西!就不能来望望了?叫您这么一说,赶明我还真不来了!你想我,我也不来,急死你。”妗子冷笑道:“你不来吓唬谁呀?你八年不来,我也不想你!你觉得我多稀罕你来吗?我多待见你呀?你哪回不从俺家刮层地皮走啊?”沈大同翻翻白眼,不言语了,往灶门口一坐,非要帮着妗子烧火。妗子不让他烧,道:“你别在这里帮倒忙了,你要是会烧锅,还算办点人事,太阳得从西边出来。”沈大同叫道:“在俺家都是我烧锅,太阳一回也没从西边出来过?咋到您家一烧锅,太阳就从西边出来了?真是斜**门了!”越是不叫他烧,他偏要烧,还嫌灶下的柴禾不好,嚷嚷道:“妗子!这柴禾咋这么难烧呀?光冒烟不着火。妗子!您给我抱些柴禾去。”妗子责骂道:“你这个龟孙,还怪难侍候呢!柴禾垛就在当院里,你又不是吃奶的孩子,你就不能自已抱去吗?”沈大同畏缩道:“我害怕!我可不敢去。”妗子喝斥道:“奶奶里个歪屄!在自家的当院里,你吓得啥呀?”沈大同扮个鬼脸,道:“我害怕,我偏不去。”他妗子缠不少他,喃喃地骂了几句,只好去给他抱柴禾。
转眼,妗子把柴禾抱了进来,放在灶门口。沈大同惊诧地两眼瞪得有鸡蛋大,揪着他那对驴耳朵,涎着脸问道:“妗子!您这是在哪儿抱的柴禾?”妗子斜了他一眼:“还能在哪里抱柴禾?在俺自家的柴禾垛上。抱人家柴禾垛上的,人家也得愿意!我想挨骂呀?”沈大同伸长脖子,一脸问号,怯怯地问道:“妗子!您抱柴禾时,就啥也没看见吗?”妗子不耐烦,没好气地抢白道:“能看见啥?俺自家的当院子,有啥俺还能知不道吗?啥也没看见。沈孩!你就不能少说些话吗?不说话还能当哑巴卖了你呀?”沈大同急得摸耳朵捅鼻孔,搔头挠腮,偷窥着厨上忙碌的妗子,直咂巴驴嘴。须臾,沈大同又问道:“妗子!你家养猫没有?”妗子诧异道:“你这是咋啦?见天往俺家跑几趟,养没养猫你还知不道?”沈大同道:“先前我来时是没养猫,兴许您寄了一个?”妗子一脸不高兴,翻眼嘟囔道:“人还没空侍候,养个那东西干啥呀?”沈大同讪讪道:“养猫逮老鼠呀!”妗子冷笑道:“老鼠?俺家一屋四个旮旯,从哪儿跑来的老鼠?要说老鼠,你这个老鼠就不小!俺家的东西都快叫你搬腾完了。”沈大同诧异道:“没养猫?那我咋看见一只猫跑过去了。”妗子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哦!是后院魏君保家的。”沈大同又没词了,却又不甘心,又问道:“妗子,魏君保家养的是啥猫呀?”妗子随口答道:“是个花猫!”沈大同道:“那我看见的是只大黄猫。”妗子正忙碌,顾不得理他。沈大同突然支愣着驴耳朵,两眼瞪得象牛铃,大呼小叫道:“妗子!我咋听见有鸡叫唤?”妗子也警惕起来,倾耳听了一会,嗔怪道:“奶奶里个歪屄,瞎咋呼啥呀?鸡早就上窝了,还叫唤啥呀!”沈大同大惊小怪,夸张地两手比划着,说道:“不中,我看见有这么大一只黄猫,叨着只芦花鸡!钻到柴禾垛底下去了。”沈大同妗子一愣,吃惊道:“不是黄猫吧!你说的像是黄鼠狼呀!是黄……”妗子搞不清他比划的是黄鼠狼还是大黄牛,但救芦花鸡心切,赶紧吆喝着踮着小脚就往外跑,沈大同也捂嘴笑着跟着跑了出来。堂屋坐着吸烟的王朝立听见老伴喊叫,左手拎着气死风灯,一声接一声地嚷嚷道:“在哪里?在哪里?快打死它!”也快步从屋里跑了出来,右手摸起一根木棍,三人围住了柴禾垛。
王朝立围着柴禾垛用风灯照了一圈,自然没发现黄鼠狼。令沈大同惊诧不已的是——那只他亲手拧断脖子塞在柴禾垛下的芦花公鸡却不见了。沈大同“咦”了一声,端详着柴禾垛,搔着头皮诧异道:“噫!真他娘的斜**门了,我记得是放在这里的,咋一转眼就没有了?”王朝立皱紧眉头,疑惑地问道:“大同!啥东西没有了?你把啥东西放到这里了?”沈大同也不回答,手脚并用,不由分说,把柴禾垛翻了个底朝天。沈大同瞅瞅他舅,又看看他妗子,咧开大嘴,委屈地哭了起来,边哭边骂道:“我操他娘!老子当贼,还有截我后路的!我操他嫩娘,小偷都该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娶个媳妇不下崽……”他带着哭腔好一阵骂。王朝立听出点门道,凛然问道:“大同!这是咋回事呀?”沈大同一边揉着鼻子,偷偷看了舅舅一眼,见他舅舅灯影里板着脸,冷若冰霜。便战战兢兢,又委屈至极,撅着嘴理直气壮道:“这能冤我吗?芦花大公鸡的头是我扭下来的不假,是我藏在柴禾垛底下的不假,我又没把它拿走。谁知道是哪个绝户八辈子、娶个媳妇不下崽、出门叫老母猪拱死的;不要脸的家伙……”王朝立突然打雷似的吼道:“别再骂了!差心眼的熊东西!”吓得沈大同一哆嗦,果然不敢骂了,恐慌地仰脸看着他。王朝立气得脸色煞白,拎灯的手哆嗦着。良久,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吩咐老伴道:“唉!逮只鸡杀了,给外甥吃。”扭头对沈大同喝斥道:“你来的时候,你娘知道不?吃罢饭快点回家去吧!省得你娘挂念担心。”说罢,转身回了堂屋。
大同妗子怒气冲天,抢白道:“杀只鸡,杀只鸡,你说得轻巧,张嘴就吐出来了。从买来小鸡,是我象拉扯孩子一样,辛辛苦苦喂大的!你不管不问。”杀只鸡,给外甥吃!“你充啥大量的?杀鸡,杀鸡,你还不如把我杀了呢?外甥、外甥!我前世是造了啥孽呀,摊上这么个该死的外甥,我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这哪里是外甥?是我前生的讨债鬼呀!”气得浑身发颤,一边恨恨地朝沈大同翻白眼,一边咒骂道:“你他奶奶里个歪屄,你没事盘尾巴卧灶火窝里看家呀!瞎往外扎啥呀?你就是那黄鼠狼!一个吃鸡不吐骨头的大黄鼠狼!”说着,恨恨地用脚猛踢堵鸡窝门的那块石板。大同妗子心疼辛苦养大的鸡,老头子说了,多年的积威之下,却也不敢不杀。她一边数落诅咒着沈大同,一边抹着眼泪搬开堵鸡窝门的石板,一边伸进手去抓鸡,一边拉着长腔唠叨着哭啼道:“我的鸡呀!我那可怜的鸡呀!不是我狠心要杀你呀!是咱家来了讨债鬼了呀!我那可怜的鸡哟!我那屈死的鸡呀!到了阴间你去缠那个想吃你肉的龟孙呀!是他要了你的命呀!我上辈子没行好事,这是造了啥孽呀!连我的鸡也跟着遭罪呀!我苦命的鸡……也!我那可怜的鸡……呀!我那屈死的鸡……呀!我那越盼越远的……鸡呀,我那……啊?”她突然不哭了,直起腰来,惊叫道:“老头子!你快来看看吧……”
王朝立回到屋里刚刚坐下,听到老伴的喊声异样,不知又发生了啥事,急忙跑了出来。来到院中,只见老伴手里拎着家里的那只“咕咕”直叫的芦花大公鸡,一脸惊诧。大同妗子斜了沈大同一眼,一抹脸上的眼泪,叫道:“老头子,你过来看看,咱家的芦花鸡好好的在鸡窝里!这个龟孙咋说把鸡脖子拧断了?”王朝立愣住了,也觉奇怪,自语道:“怪了!大同不是说把它的头拧下来了吗?”刚要问他,沈大同已是满脸惊慌,哭丧着脸道:“我是把那只芦花鸡的头拧下来了,谁知它又活过来了,又跑回鸡窝里去了……”王朝立厉声断喝道:“胡说,鸡脖子断了,还能再活过来吗?你嘴里咋一点实话也没有,想吃鸡了,不能给舅舅说吗?”大同妗子冷笑道:“鸡脖子拧断又钻回鸡窝里,真是有了鬼了。”沈大同一听“鬼”字,更是惊慌失措,浑身筛成一团。他手颤栗着指着门外,结结巴巴道:“鬼……鬼……”王朝立阴沉着脸,训斥道:“瞎咋呼啥呀?从哪来的鬼呀?”嘴里虽这么说,心里也是忐忑。此时日寇入侵,兵灾不断,盗贼四起。有两条破枪,就能自封司令,残害百姓。队伍到处都有,司令多如牛毛。大户人家无不置买枪支,雇请家丁护院。象王朝立这样的殷实小户人家,没钱雇请家丁,便成了强盗们的主要袭击目标,附近庄上已有几家遭抢。更何况这里离吴坝仅有数里,郑家惨案足以叫人战栗、恐怖、惶惶不安。再说,沈利司夜遇鬼打墙的事,也在乡亲们中越传越玄乎,妇孺皆知。小儿夜里啼哭,只要一说:“”红眼绿鼻子,四个毛蹄子;走路“哇哇”地响,专吃小孩子“的小鬼子来了!”小孩立马不哭,非常管用。老百姓早已恐慌不安,心惊胆颤,精神高度紧张,真是到了“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地步。一旦有风吹草动,既使是在夜里,也往往全庄男女老少一起携老带幼,外出避难,时称“跑反”!王朝立往四周瞭望,此时正值月尽夜,天气阴霾,飘着小雨,四周一片漆黑,闷热难当。王朝立知道外甥虽憨,却从来不说瞎话。看来沈大同的确从鸡窝里把芦花鸡逮走了,就算他不把芦花鸡的脖子拧断,也没芦花鸡又回到鸡窝门堵得好好的鸡窝里的道理,真是叫人奇怪,难道真的……有鬼?沈大同的失态使人首先联想到了“鬼”!王朝立不怕“鬼”!他更怕的是“贼”!是“强盗”!王朝立望望老伴,老伴也是一脸惊疑!女人胆子更小,早已是六神无主。虽然热得汗流浃背,公母俩此时也禁不住心惊肉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沈大同更是浑身发抖,喉结急速地上下滚动着,龟缩在他舅舅背后,喘成一团。
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闪电划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未几,平地里滚过一声惊雷,震耳欲聋。大同妗子吓得胆颤心惊,扔下芦花公鸡,就往堂屋里跑。芦花公鸡扑腾着发出垂死前尖利的惨叫,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更加刺耳吓人,更增加了此时的恐怖气氛,令人心惊肉跳,魂飞魄散。沈大同脸色苍白,手指着门外,尖利着嗓子叫喊道:“鬼,鬼,是俺家的鬼撵来了……”大同妗子刚刚跑进屋里,一听这话,禁不住两腿一软,“扑通”一下,瘫坐在堂屋当门,浑身颤抖,脸色腊黄。王朝立到底经过世面,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喝道:“真没出息!”上前抓起芦花鸡,拎到风灯下细细查看了一遍,的确是自家的芦花公鸡!屋里、屋外三人,空气像是突然凝固了。因一件令人惊疑、无法解释的事情突兀发生,使大家陷入恐怖、心惊肉跳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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