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天下国都之最,必非齐国临淄莫属,其余如秦之咸阳,赵之邯郸,楚之郢城,虽亦极尽繁华,比之仍稍显不足。
庄街是一条临淄城中最为热闹的、直贯外城南北的“六轨之道”。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行人摩肩继踵,多如过江之鲫,谓之“举袂成阴、挥汗成雨”亦不为过。
街道两旁商铺美宅丝纷栉比,冶铜、铸钱、制骨、制陶的作坊,斗鸡走犬、投壶蹴鞠的娱乐场所,吹竽鼓瑟、击筑弹琴的幽雅之地随处可见。理所当然的,有“铁器时代”之称的战国更少不了鼓风竖炉的冶铁铺子。
“当!当!当!”
雄浑沉郁的金铁交击声从闹市中的“王三打铁铺”中传出,起落异常均衡的声音融入喧哗的街道,并未能引起路人的丝毫关注,可见人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了。当然,这声音如果落在有心人的耳中,即能听出铸铁者的高明已臻至大师级的水准,非是个一般藉藉无名的铁匠。
这声音节奏不变的持续了近三个时辰,终于“嗤”的悠长一声,预示着铁匠大功告成,又一把神兵利器横空出世。
“王三恭喜田兄终于亲手铸成配剑,来!兄弟敬你一杯!”铁铺后院的一间膳房里,两个高大威猛、相貌堂堂的年轻汉子举爵痛饮,一饮而尽后,王三续道:“壮士舞神兵,英雄抱美人,历来人生两大快事,今日田兄切勿回绝,定要与我喝满三百杯。哈!我这就当是喝你的喜酒了。”
田姓男子放下酒爵,哈哈笑道:“宝剑是我的兄弟,而不是妻室,你若真想喝喜酒,可待三天之后。呵!想来也觉得痛快,三年了,一晃就三年了,确切的说,应该是一千日,因为这把剑融合了我田某人的一千滴鲜血。千日来,我每日午时到你的炉子滴一滴血,皇天不负,今日配得上我田单的宝剑终于出世。”
“好,三天,我就再等你三天,到时候你可不能再推了,我定要把你灌倒,看看你还能和谁洞房。”王三甫听田单即将成家,由衷的为老友感到高兴,既而缅怀往事,欣慰道:“三年前,我以独门的冶铁密技外加百两黄金才从赵人手中换得这块玄铁,尚未来得及藏私却正好被你撞见,给你连声多谢也不说的就接收过去,还从我这里偷师学成第一流的冶铁绝技,今日见你终于将之锤炼成为神兵,总算物得其主,没有暴殄天物,嘿!你小子还算对得起我。”
田单粗大的手掌戏戏的抚着横放桌上的宝剑剑身,感受着剑上暖人胸怀的余温,倏的宝剑毫无征兆的“嗡翁”震鸣,仿佛是剑灵对主人的爱抚而感到兴奋。
田单大喜,瞿然竖起宝剑,天马行空的挥舞两下,使人立感剑影闪闪、寒气逼人,蓦的长剑脱手,钉在膳房的门楣上。
恰于此时,一道人影穿门而入,来人显然不知一进门便遭宝剑的友好问候,有些手足失措,幸好他定力还好,没有大惊失色、坐倒在地,虚惊之余,他立即破口骂道:“好一个田单!竟不知触怒我鲁仲连的后果吗?”
田单心情大好,先是夸张的脸露惊慌之色,接着喊冤道:“鲁大爷明鉴啊!我田单向来敬你如神明,怎会如此不知好歹,适才只是因我一时失手,不然我岂会如此不智?若真是我有意为之,我就宁愿来个一剑封喉、一了百了,否则有谁能耐得住你大爷的秋后算帐?”
鲁仲连此时已坐入席位,听到田单最后一句话,正要发作,却被田单抢先道:“来!鲁大爷请先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压压惊,就当是我向您老陪不是了。”说话间已经亲自给鲁仲连斟满了酒。
鲁仲连拿田单没法,轻呷了口酒,一脸郁容的摇头叹道:“小田啊,你今年已有二十二岁了吧,算来我们相交也有四年了。你可知道,一大早邹衍便离开稷下赶赴燕国了......”
田单剑眉一蹙,感到鲁仲连又有扰人忧心的“大事”向他不吐不快,连忙正色道:“今天是我剑成的大好日子,一切压到酒醉醒来后再说。”
谁知鲁仲连却猛将酒爵按在桌上,一声怒喝道:“田单!”
温热的水酒激荡而出,吓得王三、田单二人一时语塞,只能傻愣傻愣的你眼望我眼,不知所谓。
王三鲜见鲁仲连这种语气,深知鲁仲连非是无的放失的人,暗忖以齐国第一隐士鲁仲连的雅量气度,究竟是什么迫在眉睫的事令他如此火大,脸上却摆出一副义无返顾的模样道:“鲁先生请千万不要迁怒于我,如果有需要的话,王三会无条件的助你教训这小子。嘿嘿!我早看不惯这个家伙。”
对于王三一本正经、信誓旦旦的表态,鲁仲连当然明白他的“见风使舵”只是个玩笑,不过亦因此而感到他们三人四年来深厚的朋友之谊,相较在外面时的道貌岸然,在“王三打铁铺”真性真情的无话不谈,反而显得弥足珍贵。
鲁仲连自己将酒斟满,这回却是一饮而尽,接着对王田二人抱以苦笑道:“枉我鲁仲连已届不惑之年,又且号称第一隐士,却连这点事都看不透,真是该罚三杯。”说完又一口气连饮了两杯。
田单、王三二人几年来何曾见到鲁仲连这种喝法,却不知他究竟有何心事,这次连田单也被他闹出兴趣来。
田单一脸无辜道:“鲁大爷究竟碰上什么繁心的事,何苦如此自暴自弃,该不会是你家养的乳猪病了吧?”
王三听到矫柔造作的最后一句,“啊?”的一声,刚夹到嘴边、正准备张口狼吞的羊肉,一下子掉到桌上。
鲁仲连忽的一拍桌子,道:“说得对!”
这回轮到田单为之喷酒。
鲁仲连慷慨激昂道:“小田你说得对,对极了!自暴自弃,你田单又何尝不是自暴自弃呢?鲁仲连知你自幼胸怀大志,熟读兵书韬略,精修武功剑法,一心望着可以功成名就,与管仲并列。只可惜齐王对你们这支田氏宗族颇为顾忌,一直未敢加以重用,甚至还处处掣肘打压,到如今,你虽身为王族疏属,却只能混得个庄街的市掾,还需做出副竭心尽力、甘之如饴的样子以掩人耳目,何其悲哉!”
市掾是个不上品的小官,平常也就只能管理管理市场,维持维持秩序,其他的事则属越权,没什么好牛的。
田单敛起嬉笑之色,一脸平静,淡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鲁仲连似乎怒气未消,想也不想道:“邹衍走了。”
田单道:“邹衍是谁,他走了和我田单有什么关系?”
鲁仲连道:“他走了与你无关,但却与齐国有关,因为他留下了一句话。你和齐国没有关系吗?”
王三笑道:“这是废话。”
田单道:“这不是废话,如果我要学孟尝君,齐国便和我没有关系,当然,我不是孟尝君,更不学孟尝君。所以我知道邹衍是谁,也知道自己是谁,更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在干些什么,我这不是在自暴自弃,而是在伪装和隐忍,鲁仲连你明白了吗?”
鲁仲连愕然道:“难道是我看错你了?”
田单以一个“你看人向来不准”的眼神望着鲁仲连,不答反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三站起身来,运气拔出射在门楣上的剑,微笑道:“三年磨一剑。”
鲁仲连接过长剑道:“剑长六尺三寸,宽两寸,重二十四斤,好剑!是把冲锋陷阵的好剑!”
田单道:“应该取个名字。”
鲁仲连道:“不管你田单有没有自暴自弃,剑始终是好剑,应该取个好名字。”
王三道:“叫什么好呢?”
“将军剑!”
三人几乎同一时间说出这个名字,接着觥筹交错,开怀畅饮,一副久逢知己千杯少的势头。
鲁仲连承认道:“我果然看错你了,你没有自暴自弃,你自然也仍旧是踌躇满志,看来你上烟花阁消遣风流当然也只是做给有心人看的了。”
烟花阁是临淄最红的温柔乡,达官贵族、名流富贾最常去的风月场所,说难听点,那也就是妓馆,这林子里头,可是什么鸟都有。
田单道:“你又错了,我上烟花阁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爱上了烟花。”
鲁仲连脸变的通红,却并非因为赧然,而是酒劲开始上来了,他使劲的甩了甩头道:“喔!看来今天我喝多了,竟接连的判断失误,这是什么酒来着?”
田单笑道:“这是王嫂新制的佳酿,取名叫男儿胆,饮之则健体御寒的功效立杆见影,常年饮更能益寿延年,当然酒力不胜如鲁仲连者除外。”
王嫂指的即是王三的妻子杜温香,此女据说是“酒神”杜康的后人,慧智兰心,很不简单。
王三不悦道:“不要听他胡说,我娘子的酒怎可能不惠及鲁先生呢?只不过鲁先生一来就连饮三大杯的喝法有些不当罢了。”
鲁仲连苦涩道:“我确实感到醉意了,鲁仲连从未试过喝醉酒,听说这似乎有些伤身的,不过喝醉的感觉也是一极棒,在我醉倒前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田单点头不语。
鲁仲连眼皮半垂,略带颤声的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王三期待道:“我亦很想知道。”
田单还将军剑入鞘,微笑道:“今天是我要成为一宗之主的日子。”
鲁仲连恍然,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似乎今日来此找田单的目的都已忘记,接着“啪”的一声,仰倒塌上,呼噜声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