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里,沐言在桌前静静站着。
空中摊开了一张卷轴,还飞舞着一只鹅毛笔,在卷轴上绘制出一整幅法蓝城的地图。
而在这张图上,几十个光点闪烁着,大部分都集中在珈蓝学院里,只有个别徘徊在学院的结界外围,但无一例外,都在距离王城最近的克鲁塞街区。
他盯着地图发呆的时候,高文前来拜访。
高文主管带着九月的收成过来,当着沐言的面婆婆妈妈核对了一遍,那些数字听得沐言一阵头大。
他真应该送高文去地下和茶茶小姐核对这些数字,只可惜小女仆现在还在审稿,暂时抽不出空来。
“告诉我结果就好了,高文先生。”
“不,过程很重要,您必须替我验算一遍,另外证明我没有贪墨。”高文一本正经道,他这副样子摆明了不只是说说而已。
“弥娅在上,管账的男人真是太可怕了,你们家都不是泰莎小姐负责账目吗?”
“得了吧,女人和数字是绝缘的,她连百位数以内的加减法都无法搞定,您指望她在记账上有所建树吗?”
沐言翻了个白眼,只能任由他絮叨完。
“……以上是这个月的全部收入。除去成本——这其中包括材料费、运行费、付给我、阿曼德先生、德里奇、朱迪小姐、埃里克先生等人的佣金——最后盈余14.万金币。接下来将按照您的指示尽数送到克拉克公爵、佩雷斯公爵、加西亚公爵、图雷公爵府上。”
这是当初温泉乡盟约时就说好了的,沐言也一直在执行。
他知道盖恩对这笔钱不在乎,可他得做出这么种行为来麻痹他的盟友们,来丰满自己作为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年轻气盛”年轻人的人设。
但是,当这个目的已经达到时,还需要吗?
自然不用了。
沐言揉了揉太阳穴,指着地图上。
“先不说这个,你数一下有多少光点,就当是替我核算一遍。”
“51个,先生。”
“E之后登记在册的人有多少位,你应该还记得吧?”
“5个,先生。所以……现在少了一个?”
沐言点点头。
“没错,少了一个。”
“可……为什么呢?”
“别问这么多问题,高文先生。”沐言拍拍他的肩,把地图卷起来塞进他怀里,顺便抢过水晶卡。
“钱呢,我留下了。这份活点地图,你送给身份检查站,去了以后对空气说三遍‘蓝皮小矮子,鼻子赛过狗,快来嗅一嗅,哪里有骨头’就好,其他的不用你管。”
高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意味着……我们和克拉克公爵的合作暂时结束了吗?”
沐言撇撇嘴,“我们脆弱的友谊都结束了,何止这份交易呢……”
……
高文离开大概一个小时后,一具裹在臭泥中的无头尸体被径直摔在沐言床上,还好他仗着传奇法师的感知一个法师之手给抓了起来,要不然这一床被子恐怕就报废了。
尸体装在麻袋里,不用感知扫,一股淡淡的神力气息就逸散了出来。
外面还附着一张小纸条:
“尸体发现地点:贫民窟外的臭水沟。——瑞奇”
“高塔闹出人命了呀……”沐言喃喃道,随即拿起通讯石。
“校长大人吗,嗯……可能有些事要麻烦您……”
……
……
同一时间,克拉克庄园的温泉乡。
泡在水里的依旧是那几个熟悉的面孔,弗兰克·佩雷斯、科洛·图雷、罗恩·加西亚,以及盖恩·克拉克公爵。
和六个多月前相比,唯独少了沐言。
克拉克的表情谈不上铁青,虽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但笼罩着一层寒气,其他几人大气也不敢出。
他们知道,眼前这家伙平时总是一副胜券在握、云淡风轻的样子,即使遇到什么难题也不过皱皱眉头,但今天这德性,他们还从没见过。
良久,克拉克才呼出一口气。
温泉乡热似酷暑,但他呼出的却是一缕白气,仿佛带着冰碴,一圈寒意在水面上扩散开,很快被温热的水汽中和,但饶是如此,其他三人还是感觉到了一股冰冷刺在裸露的皮肤上,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今天上午,教宗在高塔召见了我。”盖恩缓缓道:“然后直到一个小时前,我的五脏六腑才开始解冻。”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这唱得是哪一出。
作为和高塔走得最近的一家,克拉克平时只有耀武扬威的份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而且看样子,他现在还没有半分不满?
这似乎与他们认知中那个心高气傲的克拉克公爵不相符啊……
“你们或许好奇,为什么我看起来似乎一点儿都不生气?”盖恩笑笑。
“呵呵……
“原因很简单,我直面教宗时,有那么一瞬以为自己要死了,可实际上我没有死,我活了下来,我看得出,他留着我还有用。比起死掉的下场,我现在更应该庆幸,而不是抱怨,不是么?”
几人依旧沉默,静候下文。
“不说这些,”盖恩撇撇嘴道:“我们往前翻一翻旧账。就在几个月——大概六个多月,一个年轻人,就站在我们面前,大声地告诉我们他那‘幼稚’而‘单纯’的梦想——当然,在我们看来是如此。我们呢?我们就像看热闹一样答应了他,并且提供给他想要的一切。
“仔细想想,当初我们为什么答应了他?
“不外乎强烈的好奇心,以及觉得那很有趣,觉得他能带来好处……哈,说来说去,还不是我们那些愚蠢的小聪明……”
盖恩自嘲地笑了笑,环视四周,发现除了科洛之外似乎没有人能跟上他的思维,不禁叹了口气。
“看来他送上门的金币的确麻痹了你们的警惕心。现在醒醒吧,当初那个年轻人已经成长为了一个庞然大物,他建立了塞拉芙,和凯恩之角联手摧毁了魔法日报,成为了法蓝城的风云人物……”
“可这和高塔,和教宗有什么关系?”弗兰克忍不住问。
“很简单,他的影响力覆盖了法蓝城,紧接着在塞拉芙里宣扬渎神的理念,教会那些年轻人说‘教廷就是一坨狗屎’。”
“什么?”
“怎么可能?”
“荒谬!”
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但看样子大都出乎意料。
“这是教宗告诉我的。当然,他还没狂妄到直接告诉所有人——他们称之为‘内测’,只有一小撮人被这种蛊惑……很不幸,佩雷斯公爵,你的好儿子塞缪尔也参与过那个‘内测’,他还是其中的首领之一,你为什么不问问他有没有听过这番话?”
压力一下子来到科洛这边。
科洛低下头,他回想起几天前儿子心情不佳,自己问他为什么,他却沉着脸不回答。想必就是这件事了吧……
见他神色复杂,其他人纷纷心中一沉。
看来这事是真的。
弗兰克不由得紧张起来,他想到了巴里。他经常听儿子提起那个魔力灌输榜,还向自己吹嘘,能上榜的都是能力出色的人——各方面能力。要不是塞缪尔从中作梗,他也能跻身其中,为他脸上长光……他还一度觉得那是个好地方,自己的儿子愈发成器了……
相较之下,有人却突然跳了出来。
罗恩·加西亚是这群人里收钱最少的——因为他对沐言提供的帮助最少。再加上道恩教授一个人的影响力几乎盖过了整个加西亚家族,他对这位自己的叔父长辈一直抱有恶感,因此对沐言也就恨屋及乌。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怀疑,这个叫沐言的家伙会不会是有备而来,现在看来果然没错。这是明显的挑拨,挑拨我们和高塔之间的关系……他背后一定有人在指点,是不是查明这一点就可以洗脱我们的罪责了?”
另外两人一听,都觉得有理,但克拉克却冷笑不止。
“你知道自己有多愚蠢吗?
“我一开始就在提防的东西,你们竟然现在才想到?”
他轻轻挥手,一页页羊皮纸如雪花般凭空钻出,漂浮在众人周围,上面写满了字。
“从他踏入温泉乡的第一天起,我就委托阴影脚步核对这小子手中的金钱变化。从最初那份情报给出的信息来看,这小子抵达法蓝城时身上最多不超过000金币。000金币够做什么?连他第一期报纸的材料费都不够!
“于是,他闹出那场听证会,被我们邀请到温泉乡,一番话之后得到了我们的援助,这是一切的开端。
“从这以后,除了我们为他提供的帮助之外,他没有通过其他渠道获得一枚铜币的援助——我是说来历不明的渠道。
“‘蜂巢’的契约书来自我,塞拉芙使用的魔法材料来自于我们四家,《比格纽斯》使用的作坊来自于弗兰克的儿子,就连制作报纸使用的材料的每一笔支出都明明白白,找材料贩子核对一下就知道,他赚到的钱除了支付疑似作家埃里克的佣金之外,全部拿来填这一笔材料费的窟窿。
“直到一个月前,他还上了塞拉芙的材料费,也由此开始往我们各家送钱,你们应该心里清楚那有多少钱……《斯矛纽斯》开售后,我找到威廉会长问过他们的交易内容,如果后者没有骗我,那么沐言从凯恩之角手里拿到的钱也一并送给了我们……
“也就是说,这小子如他当初在温泉乡说得那样,没有违背任何承诺,单纯依靠最基础的‘交换’就有了今天的这一切,除了流通在我们、凯恩之角、法蓝的诸多贵族、珈蓝学院的学生之间的金币以外,他的唯一支出就是建造塞拉芙使用的技术。
“而路西安告诉我,塞拉芙模拟出的龙威是真实的——甚至比真龙还要真实。那么,动动你们的脑子想一想,假如他背后真的有人,足以提供这样的技术,足以制造出比巨龙还要真实的威压,足以差遣一个拥有这种能力、气度的年轻人……以他真正的本事,目的只是简简单单来对付我们几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别傻了,他从一开始就在针对高塔!”
克拉克公爵的质问在温泉乡里飘荡,剩下几人一时间都没有话说。
“那……到底是什么人敢对高塔出手……”
“问题就出在这里。”盖恩哼了声,“他最终对高塔出手了,而且出手后还安然无恙地活着……高塔方面没有发怒吗?不,教宗怒不可遏,但是他把怒火发泄在了我身上。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吗?你们对局势的变化一筹莫展之时,因为变革恼羞成怒时,对手下那群饭桶恨铁不成钢时,不也是如此?往往这时候越愤怒,就越透露出一个事实……束手无策,无能为力才会狂怒不止。”
“你是说,高塔对那小子束手无策?”
“或者说因为他‘背后的人’。那小子也不过一个天赋出众的法师罢了,我觉得这一点更合理。我还有一个猜测,一个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的想法。”克拉克缓缓道,语气变得凝重起来。“牧马平原要变天了。”
“自一年前晨星的变故后,晨星就驱逐了境内所有的高塔势力。两个多月前,晨星突然显露神迹,这在近几十年的牧马平原上还是头一次,接着他们便开始信奉灰烬公爵嘉顿……要说这两者之间没有联系,谁会相信?
“前不久路西安告诉我,高塔里有一名与他交好的主祭莫名失踪了,而他的空缺被悄无声息地填补。假如米勒主祭战死、因病去世,高塔方面都不会表现得如此冷漠,他们甚至将战死的主祭雕像竖立在了真理广场!对此唯一解释就是他死于秘密行动……至于什么秘密行动,算算时间,多半和发生在晨星的事情有关。那位米勒阁下,兴许就是被当成了扔进晨星探路的石子。”
“那……我们该怎么做?”科洛皱眉道:“我们要想办法对那小子出手吗?”
“出手?”克拉克哼了声:“凭什么?高塔从数百年前就开始渗透议会家族,而那个时候的高塔,孱弱得就像个婴儿。然而,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个婴儿成长为了健壮的青年吗?不,没有,他顶多长成了一个任性、蛮不讲理的孩子,只会将怨气发泄在他的仆人——也就是我们身上。
“回想一下我们的所作所为——我们臣服,或说信服的,是这个婴儿吗?不,是婴儿背后强大的父母。我们相信此时的虔诚会换来今后女神的庇佑和恩赐,所以才听信这个孩子,任由他胡作非为,帮助他一步步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
“但现在,我对这种做法是否正确产生了怀疑。
“回到那个把我们耍得团团转的小子身上,你们有没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仿佛他所做的这一切并非为了真正‘得到’什么,而是单纯在展示……”
“没错,就像剑士明明具备一击毙命的实力,却偏偏用花哨的剑术吸引周围女士的频频喝彩一样!”科洛赞同道,从那天被沐言的演说折服后他就这样想了。
“是的,他就是在展示什么,展示自己的能力,展示自己的头脑。”克拉克环顾四周,指着温泉边缘的凹陷。
“最初,温泉乡有十四席,这么多年过去,仅剩我们四人,剩下那些看似都成了我们四家发展壮大的养分,被解体、吞并……但诸位心里都清楚,议会家族与其他家族不同,除了废物似的卡特家以外,没有一家需要这种‘养分’,我们这样做也不过是在向高塔展示我们的头脑和力量,扫清它成长路上的绊脚石,让我们的‘效忠’更有价值……
“而那小子的举动,又与我们当初的所作所为有什么区别?”
“那他是为了做给谁看?”弗兰克问。
“我们当初又是为了给谁看?”克拉克笑笑,“晨星已经变天了,查理三世虽然蠢,但他是个懂事的皇帝,而且比谁都要惜命,所以他毫无保留地放弃了圣言者,倒向嘉顿。珈蓝突然出现了一个能带来奇迹的年轻人,又向高塔表现出敌意……
“我也无法告诉你们确切的身份信息,但我敢断言,这小子背后的人至少是神明级别的,或者说他在试图向一位神明展示自己的力量。
“想想吧,神明索求的是什么?是信仰,是信徒,说白了就是人口。他们似乎遵循某种规则,无法直接出手,只能让各自的信徒展开较量……
“比起那小子我们已经晚了一步,成了他身后的布景板,将舞台拱手让出。假如神明间爆发了战争,最终能够得到神明青睐,从而活下来的,必定是最有价值的那个——你们猜猜会是谁?是那小子,还是被他玩弄在股掌间的我们?
“是时候展现自己的价值了,诸位,这也是我召集你们来此的目的。我们应当做出一个决断,是选择高塔,还是静观其变。议会家族能否在乱流中屹立不倒,珈蓝是否依旧立于牧马平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今天的决定。”
气氛凝重起来,几位法蓝城最具权势的人各自阴沉着脸,眉头紧锁。
“脏器被冻结一个早上的滋味不好受吧,盖恩。”弗兰克咧嘴笑道:“我记得你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小时候被骂了句‘死人脸’,一定要追着那家伙捆起来扔进湖里。”
盖恩不置可否地笑笑。
“我也懒得动脑筋。”弗兰克摊手道:“所以还是听你的。”他望向科洛,这位老对手望过来的目光竟然还有些敬佩。
“真羡慕你能这么坦诚,弗兰克。”科洛叹了口气,“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静观其变’就一定是做出了其他选择吗?这难道不是最忌讳的观望和摇摆不定?”
“不,我们从一开始就错了。”罗恩·加西亚抢在盖恩前开口:“现在仔细想想,当初促使威廉和道恩下定决心的多半也是这小子背后的势力,换句话说,是‘有人’选中了他们,而非他们选中了那小子。但正因我们猜错了,所以才会对他施以援手——这在现在看来反而是正确的,那为什么不继续保持观望,‘正确’下去?”
“那……如果高塔对那小子动手呢?”科洛又问。
罗恩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三人的目光汇聚在克拉克公爵脸上。
“很快就会有答案了。”他缓声道:“很快,我保证。”(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