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让他这么躺在床上任人摆弄,她不能眼看着他的骄傲,被人这样一层一层的磨光。
“小竺,你怎么回来了?”妈妈的声音传来,但语气听起来却并非满心欢迎似的。
“我不是说这两天搬回来么。”她见沈君飞绕到了这边,就让了让,说:“正好今天他有空,就送我回来了。”隐竺的这个“他”,用的很妙,让两个老人一听就听出来,他们的关系不简单。
“我和你爸现在要出去,钥匙给你,你们先搬。你屋我都收拾好了。”妈妈把钥匙塞进隐竺手里,就急着要走。
“叔叔阿姨你们去哪儿?我先送你们过去吧。”
隐竺看了眼沈君飞,他还怪会表现的,嘴上也跟着帮腔,“是啊,我东西不多,送你们过去,回来搬一样的。”
“我们要去医院,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们不用送了。”妈妈忙说。
可爸爸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走吧,一起去吧。”
隐竺觉出来事情有些不寻常,在后面悄悄的问妈妈:“妈,你们这是要去看谁啊,这么急。”
妈妈摇摇头,不肯说。爸爸在前面开口了,“你就是小家子气,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孩子现在调回来了,难道能一直瞒着她?”
隐竺更晕了,难道是爸妈谁身体不舒服?“妈,到底……”
妈妈看了眼爸爸,眼里都是埋怨。别说他们是两个人一起回来的,就是隐竺自己回来,她都不想说呢。
偏偏老头子不肯罢休,车停在住院处门口,他叫隐竺也下车。车不可能停在这个地方,沈君飞当然也就不能下车了。
“你们先上去,我找到位置停好车就给你打电话。”沈君飞握了下隐竺的手,她眼里的歉意才少了些。
隐竺觉得爸爸今天有点太不尽人情,她怎么也算是第一次把沈君飞正式领回家,他竟然拿人家当司机使唤,下车的时候,一句话都没有。
“爸……”隐竺叫住爸爸,“你跟我妈怎么了,觉得他不好?”
“都什么时候了,哪还顾得上他好不好,”爸爸无奈的说:“我跟你妈昨天一宿没睡,就是考虑要不要告诉你,结果你今天就回来了。”
“老冯,还是我说。”
“隐竺,我们来看小来。”
“啊?他不是在刚果么,怎么……”
“他被送回来都有一个月了。但一直处于隔离状态,也是这几天才允许探视。”
“他,怎么了?”隐竺不由得停下来脚步,不敢问,却不得不问。
“他在那边出了车祸,车上四个人,两个轻伤,一个重伤,一个当场死亡。他是重伤的那个。那边的医疗条件太差,所以伤情稳定点之后,他就被专机送回国。”
“现在呢,重伤是多重?”
“我们也没看到呢。昨天,陪你妈妈回来复诊,遇到了小来的爸妈。他们两个要看他,都有规定的时间。我估计情况不会太好。”
隐竺不由得脚都软了,靠在妈妈身上,“几楼,我们上去。”想过他的工作性质,或者在天上会遇到些险情,担心了很久,都没事情发生。她就自己安慰自己,飞机的安全系数还是最高的。竟然,会在异国他乡、在陆地上,出这么大的事情,遭这么多的罪,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听说他不肯配合治疗,所以我们才想今天过来帮忙劝劝。”妈妈小声说。
隐竺紧了紧拳头,不再说话。
进了电梯,瓦格纳的《婚礼进行曲》突然响起,隐竺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的手机铃声。这是提到结婚那晚,沈君飞给她换的铃声,因为日子太短,她还没建立起条件反射。
找到手机,接起电话,沈君飞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哪儿呢,我这就上去。”
“我在电梯里。你先回家吧,东西我明天联络你再搬好了。一个认识的人在重症监护室呢,我去看看。”梦游似的说完这些话,隐竺就关掉了手机,这个时候,这种场合,无论如何,他都不适合出现。
跟在爸妈的身后走,隐竺觉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她心慌得厉害。不知道是不是脱离了危险期,不知道头部受创严重不,不知道在那边耽误了没有,什么都不知道。
进了病房,就看到几乎被全身包裹住的吴夜来和旁边不住抹眼泪的公公婆婆。
背挺得那么直的吴夜来,永远不会放任分毫的吴夜来,如今,就被那些石膏、纱布、胶带牢牢的固定在床上。让隐竺难以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吴夜来,原来也是血肉之躯,也会倒下,也会受伤,会只能在这两平米的床上,任人摆布。
“妈!”隐竺喊了一声,再也忍不住,眼泪就这么落了下来。隐竺用手背擦着泪水,却怎么也不能让眼前恢复清晰。她不敢碰他,觉得好像寸寸都可能是碎的,“他醒着么,都哪儿伤着了?”
婆婆也跟着哭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哪儿都伤着了。我们也不知道他是睡呢还是醒着,他不肯开口说话。”
隐竺走到床边,“是不是伤到头了?”
“头部没大问题,关键是脊柱受创比较严重。”一个比较陌生的声音说。
隐竺抬头看过去,是一个年龄很小的小护士,穿着特护的衣服。“你是他的特护么?”
“是,我白班的看护,我叫胡薇。晚上是刘姐。”
隐竺看了眼吴夜来,觉得听到她们的对话,他好像略动了动似的。
“他跟你们说过话么?”
“没有,但是他不愿意让我们给他擦身,有时候会做动作推开我们。”小胡薇说着话还比划了下他的动作,机器人一样的手臂格挡。要不是在场的都是他至亲的人,保不准真的会被逗笑。可惜,他们都没有任何笑出来的心情。
隐竺点点头。脊柱受创,那是什么意思,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反应不出来了,她需要问问主治医生,她需要有个人明明白白的告诉她,吴夜来怎么了,他将会怎样。
爸爸妈妈已经跟公公婆婆坐到那边的沙发上去聊了,她能理解爸妈的想法。他们总觉得他们做岳父岳母的时候,对吴夜来不够好,虽说是把他当作一家人的那种挑剔,可不好就是不好。离婚后他诸事不顺,可隐竺已经又找了一个,眼看着好事将近。可眼下,吴夜来竟出了这种事情,他们即使是为女儿高兴,却也并不心安。
“什么时候可以擦身?”隐竺问。
“换药的时候。现在是两天换一次药,昨天换的,下次是明天早上。”胡薇说。
隐竺点点头,“明天我来。”
“那个时间,还不让进呢。”有人主动帮忙是好,可是她没本事把人放进来,这里都有警卫站岗的。
隐竺摇摇头,再不让进也得进。她不能让他这么躺在床上任人摆弄,她不能眼看着他的骄傲,被人这样一层一层的磨光。
拿过一旁的毛巾,隐竺开始给吴夜来擦手。这么热的天,他被包裹成这样,手心里全是汗。
“你的指甲怎么这么长了,都不知道剪一剪。”隐竺翻着自己的包,昨天把零碎的东西都扔到包里了,应该有指甲刀。
果真,很快找到了。“我给你剪短一点,磨得光光的,省得身上哪里痒,你再不小心抓破了。”
胡薇在那儿小声的说:“我和刘姐每次要剪,他都攥拳头的,所以剪的七零八落的。”
隐竺叹气,“你别多心,他这个人是这样的,这些事,以前我做他都未必肯。”看了眼婆婆,那么坚强开朗的婆婆,估计也被这件事压垮了,在那儿只是哭,好像什么事情都顾不上了。
剪好了指甲,又细细的给他擦了一遍手。去洗了毛巾回来,把脸和脖子露出来的地方轻轻的擦了擦。擦到脖子的时候,隐竺觉得吴夜来的头微微抬了一下。
隐竺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在他的耳边轻声问:“是我,你知道是我是不是?”
满怀期待的等了半天,可吴夜来不再有任何动作,让隐竺以为,自己刚刚是太过期盼而产生的错觉。感觉只是拉着他的手留连了一会儿,胡薇就告诉他们,探视时间结束了,让他们明天再来。
婆婆的情绪已经稳定了很多,便过来招呼隐竺,“走吧,一会儿主任带队查房,咱们在这儿,她要挨骂的。”
隐竺点点头,就要站起来,可是她忽然发现,她的手被勾住了。虽然那个力道并不大,但是明显是施力者有意为之。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又被他给勾出来了,“我在这儿,吴夜来,你要撑住,你到家了,我们都在。”
那天,隐竺没跟爸妈他们一起离开。四位老人一起走了,她在走廊多等了一会儿,等到主治医生查完房,她跟过去去咨询吴夜来的病情。
吴夜来的主治医生马医生三十岁左右,面相是很凶的那种,他一上来就冲隐竺说:“不是跟家属说过一次了,你干嘛去了?”
“我那时候还在外地。”隐竺尽可能的不去计较他的语气,他能治好吴夜来就行了,至于他脾气好坏,都没有关系。
“他的状况很不好。外伤恢复的慢,这个就不说了。从目前核磁共振的结果看,他的脊柱神经受损是一定的了,但是到什么程度,会有多大影响,还得他配合我们的检查。”
“我能不能在这里照顾他?”隐竺明白医生的意思了。她做秘书的,陪同领导看过的病人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他所说的损伤,就是意指或者会瘫痪。
“我们已经给他配备了最好的看护,你没有相关医疗常识,帮不上什么忙。”马医生一口拒绝。
“他总是要出院的,我也得先来学着点啊。”隐竺知道,马医生以为她是吴夜来的妻子,所以才跟她说了这么多。看他一副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肯停下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出院的话,他也会被送到军区的疗养院,进行相关的复健治疗。他这种情况,是不能回家的。”马医生说着就往外走,“先这样吧,我马上有个手术。”
隐竺不死心,跟在他后面哀求,“他那种情况,老人实在是不放心。我们不多待,一定不影响你们正常的医疗工作。”
马医生回头,“你去护理站办张卡吧。”吴夜来从国外送回来,因为除了他是重症患者的原因之外,还要考虑是否携带病毒,所以一直隔离。这种隔离,对吴夜来来说,无疑就是关禁闭一样,也或多或少的导致了他的抵触情绪。对他的康复来说,的确不是好事情。
隐竺拿了卡,整个人都瘫倒在走廊的椅子里,不想动更不能动。她觉得,损伤的不只是吴夜来的神经,她的神经好像也被挑断了一样。手脚都不听使唤,此刻连脸部的神经,都是抖的。已经不哭了,已经不流泪了,可是却不受控制的抖的像筛糠一样,她不住的后怕,要是当场死亡的那个是他……,隐竺真是想都不敢想。他瘫了,一辈子站不起来,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他回来了,他还活着,就行了。
靠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有个声音说:“姐,你还没回家啊!”
隐竺抬头看去,是小胡薇,“你要去吃午饭么?那我进去吧。”
“我已经和刘姐换班了啊,现在都快五点了。”胡薇纳闷的说。
隐竺拿出手机,开机,可不是么,竟然都这个时候了。刚开机,就有电话打进来,隐竺看了下,是沈君飞。
不等她出声,那边他已经问道:“你在哪儿呢?”
“我还在医院。”
“你下来吧,我送你回家。”
隐竺这边还没回答,胡薇已经摆摆手先走了。她站起来,不知道是太久没动还是因为一天滴水未进,都未站直,就晃了下跌坐回去。“啊!”隐竺禁不住低喊。
“怎么了,冯隐竺你怎么了,你在几楼,你倒是说话啊!”
“我没事,刚刚有点头晕。”
“下来再说。”沈君飞不由分说的把电话挂断了。
隐竺扶着墙慢慢走了几步,好像才找到点直立行走的感觉。她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休息。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做事,休息好了,才能把事情做好。但是,想是想的明白,却还是折回去病房门口。她既然还在这里,少不得要跟刘姐打个照面,照顾可能是本分,但是照顾好就要靠情分了。
隐竺下楼来,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沈君飞的车,突兀的停在台阶下面,正对门口。那个位置、这个时间,尽管没阻住车流,但还是造成了不少的妨碍。他的车,被医院的几个停车场保安团团围住,正在交涉。说是交涉,可沈君飞一副油盐不进,安坐车里的样子,把那几个小孩都气得不轻,眼看着好话说尽,就要动手了。
隐竺敲了敲车窗,沈君飞抬了抬眼皮,打开了中央控制锁。待隐竺上车,他打开车窗,“得罚多少钱?”声音不缓不急,好像罪魁祸首不是他,好像刚刚被围起来骂的也不是他。
分管门口这个区域的保安很快报出了个数字,沈君飞掏钱,拿回收据放好,“今天对不住了。”说完,才开车走了。
不知道为什么,刚刚还几近暴跳如雷的这哥几个,突然就没那么生气了。他们都琢磨着,家人一定是出了大事,这对男女,看起来都那么失魂落魄。
“去哪儿?”
隐竺转向他,忽然看到后视镜里面自己红肿的双眼,“我想先吃饭。”他们需要谈一下,这件事,拖不得。自己这么不争气的七情上面,乱了分寸,只希望亡羊补牢,犹未晚也。
未料到沈君飞摇摇头,“你这样,吃什么也不会有胃口,不如送你回家喝点粥吧。”
他一早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之前,他等在医院,将四位老人都送回了家。发生这样的事情,是谁都不希望的。他若是个懂事的,当然可以不出现,可以退让,毕竟,他的身份,此刻绝对不会受欢迎。但是,他不能不出现,他不能冒险。不受欢迎倒是其次,怕就怕,退来退去的,身份都被弄没了。他只能不识趣的咬住,只能不识趣的跟上。
隐竺之前已经看到他发的几条短信,知道他完全清楚发生了什么。见他并不想谈,可她却非谈不可。吴夜来那边的情况,容不得她拖泥带水。
“我这段时间得来医院照顾他一阵,他……”饶是已经渐渐接受了这个突发的事实,可是一想到吴夜来躺在那里的样子,隐竺还是忍不住哽咽起来。
“没有特护?”
“有,可那只是她们的工作。”隐竺的言外之意,就是觉得还是自己人才能够尽心尽力。这是她真实的想法,她不求能够给予他多专业的照顾,或者真的在医院反而多少会给人家添乱。但是,她的心意,公公婆婆的心意,却是完全不需要一点怀疑的。吴夜来需要的扶持,绝对不仅仅是专业的护理,他需要鼓励和支持,来自家人的,坚定的鼓励和支持。
沈君飞没再发问,也没再试图改变她的决定。隐竺的语气,虽然哀婉,语意却是通知,并不是征询他的意见。隐竺的东西,上午就已经搬好了。所以,沈君飞把她送到楼下,就开车走了。
今天的一天,对谁都是折磨与考验。沈君飞把车开回了医院,他怎样也要自己去看一下,看看那个没用的家伙,怎么就好好的把他自己折腾散架了,怎么就这么悄没声的、无招无式的把隐竺拉回去了呢。
傍晚的天空,一半红的谄媚,一半蓝的做作。沈君飞呢,就在这两下交汇晕染之下,艰难的前行。他比谁都希望,吴夜来能快点好起来,他比谁都希望,这一切赶快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