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连楹说得也没错,盒子里装着的是他多年工作的心得,只不过不是“一点”,而是“毕生”。
木盒里册子一共八本,厚薄不等,墨色不均,纸质各异,笔迹也有明显的变化,显然不是出自同一年,而是在漫长的时间里逐渐累积起来的。
册子按时间摆放,年份早的在下面,年份新的在上面,甚至有一点日记的感觉。
许问发现这一点之后,先把最下面的一本取了出来。
这本用的全是草纸,最便宜最粗糙的那种,上面草屑筋络纵横分布,要写字都很不容易。
而这个时期,秦连楹的字也写得很难看,狗刨不说,错别字还非常多,经常一个句子过去七八个错字,再配上古文的语法、工匠的地方专用语,要看懂非常困难。
还好他还有配图。跟他写字不一样,他画起图来准确精妙,一看即明。
配上这些在纸上磕磕绊绊、时有断笔的小图,许问总算能看懂旁边的那些文字了。
但纸质差、字写得差、年代久远就能磨灭它的价值吗?
绝不!
看得出来,那时候秦连楹还只是个学徒,主学的就是大木和泥水。
大木以体力活和打杂为主,泥水才是主练的手艺。
当时他才刚开始学,很多东西都不懂,只能一点点地摸索。
但他摸得非常认真,经常竖起耳朵听师傅师兄们说话,然后把听来的东西记在纸上,当然也记在了心里。
正是因为他这种精神,他学得奇快无比,越来越能帮得上师傅的忙,也越来越受师傅看重。
中间有一次,许问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写了一句:“师父说,我可以叫师父啦!”
这是这本格式很像日记的册子里,非常少有的带着他个人情绪的发言。
而看了这么多页,许问也看出来了,秦连楹这个师父就是一个经验比较丰富的普通工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但秦连楹的本事,也就是跟着这样的师父,从重复不断的实践中,逐渐逐渐地累积起来的。
很了不起,对许问的帮助也异乎寻常的大。
首先,秦连楹后期涉及的门类很多,但是前期主学的是泥水,辅修大木,总体以居民建筑为主。
然后,他的知识和技能主要来自于实践,实操中的细节非常丰富。
这两项,都是许问极其缺少但又急需的。
他出身在旧木场这样的地方,从细木开始,前期由于师传学习的偏向主要是修复方面,还是比较小的物件。而且他从拜师开始总共也就学了三年,大部分时间还是应试去的,虽然很精华很高端,但不得不说的确很有限。
因此,秦连楹的这几本册子对许问来说,的确是一项极佳的补充,是他当前最需要的东西!
而且,除了前期的这些基础,后期秦连楹得到了一些机会,眼界开拓得极快,实力提升得也非常快,最后成为了京营府的一级工匠。
这个过程里,他的所见所学所想,也能带给许问极大的启发,让他完整看到一个普通工匠的前进道路。
总之,这就是他当前阶段最需要的东西,连天青也是看到这一点,所以才特地找到秦连楹,跟他打了这个赌的吧……
许问盯着粗糙书页上拙劣的字迹,有一些出神。
晨光越来越明亮,带着一些雾气充盈在四周,树叶草叶上细密的露珠反射着光芒,宝石一般。
“你起得真早!”一个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活泼泼的,打断了许问的思绪。
许问回过神来,回头去看,视线马上就放低了。
江望枫说话的时候明显还是站着面朝他的,这一会儿他就蹲了下去,正在看路边的一样东西。
许问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一朵孤零零的黄色野菊花。
现在已经入冬,野菊花的季节早过,大部分都谢掉了,连草叶也渐渐开始变得枯黄。
但这一朵却落下了大部队,延迟到现在才开放。
也正是因为如此,它格外的鲜艳夺目,衬托着花瓣上的露珠,娇嫩得像是要开始流动。
“真美。”江望枫长长吐出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赞叹。
“的确美。”许问点头。
两人盯着这朵小花看了一阵,周围的声音渐渐嘈杂,大部队起床了。
江望枫突然不声不响地跑开,找了一些碎木头,叮哩咣啷敲了一阵,做了一个简洁却不乏美感的小篱笆。接着他把这个篱笆钉在地上,绕着这朵小花围了一圈,把它护了起来。
“这样就不会被踩到了。”他美滋滋地说。
“嗯。”许问笑了起来。
周围人越来越多,这么多人起床洗漱过早,人多事杂,到处都是脚。
篱笆不大,一开始被踢歪了一次,江望枫叼着粗粮馒头就
冲了过来,用手扶着它,小狗一样对旁边的人嚷嚷。
渐渐的,所有人都知道这是江望枫的宝贝了。
令人意外的是,没人嘲笑他,最多只是在路过的时候多看一眼,还有人帮着给不知道的人解释。
最后直到他们离开,这朵小野花都还好好的,一片花瓣也没有受伤。
时间有限,环境也不允许,许问重新把秦连楹的木盒收了起来,只把第一本揣在了怀里,准备路上看。
今天又要负重上路,又要看书学习,事可真是太多了。
许问在心里感叹,同时却觉得非常充实。
他把东西全部收拾好,回到篱笆旁边,看见林谢正站在那里,同样盯着那朵花在看。
他换了新衣服新鞋,还是一看就跟别人不一样。厚织棉衣,厚底鞋,做好了上路的准备,又不像许问他们的一样磨人。
听见身后动静,他转过头来,注意到许问的目光,自嘲地笑道:“本来打算彻底跟你们一样的,但实在穿不了,只好不折腾自己了。”
“也没那个必要。人和人出身本就不同,要尽力向上走,也要接受自己所在的位置。”许问说。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是他二十多年的切身感受。
林谢猛地抬头看向他。片刻后,他转回头去,盯着那朵在凛冽风中灿烂盛放的小小野菊花,不引人注意地点了点头。
一群人很快收拾好了,熟练地排好队伍,再次上路。
出城时要再次验看路引,三百多人排着队伍一个个通过,很是花了一些时间。
越过城墙,走出城门的砖洞,许问的目光从手中书册上移开,四面八方看了一圈。
并没有看到他想看见的人,却看见了传说中的那块巨石。
它位于汾河旁边的一块土坡上,高三丈两尺,宽九尺三寸,厚六尺五寸。
它立在坡上,顶天立地,上面布满孔窍。河风带着晨雾从孔中穿过,巨石四周像是腾起了烟雾一样,传来悠长的“呜”声。
它披着晨光,俯视着河水,也俯视着晋城。
它是自然的伟力,但又是无数比它渺小得多的人从百里之外挖掘出来,立在此处的。
一瞬间,许问心里涌上了极其奇妙的感受,如潮涌一般拍打着他。
良久之后,他握紧手中的书卷,挺直沉重的脊背,阔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