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大盟、小胖、铁锤s。最近数据无力吐槽,还好有诸君帮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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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河城,都尉署,农都尉班况焦灼的心情,随着一场及时雨的到来,终于得到缓解。
不容易啊!近两个月来,严酷的旱情,已将他折腾得食难下咽,睡不安寝,整个人瘦了一圈,光是急报就往长安送了三份,朝廷都已做好了赈灾准备。
万幸,上苍开恩,天降甘霖,避免了一场人间惨祸。不过,似乎有传言,这场甘霖,别有因由。班况不是采风使,对这种风闻之事,向来不予理会。旱情缓解,他这位农都尉要做的事并不因此而减少:统计各地受灾情况,开展救灾补种措施,筹算今岁减产数量,调整明年赋税征收……种种事宜,绝不比受灾来得经松。
班况年不过四旬,面目清俊,长须垂胸,仪表出众,显然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此刻他身着一袭宽大的青色朝服,跪坐于公案后,手持朱笔,批阅简牍,极为勤勉。事实上,班况就任上河农都尉四载,连年课考第一,朝中声誉良好,极有可能再上一个台阶。但今岁一场十年不遇的大旱,险些毁了前程。如果旱情继续下去,别说升职了,他这个农都尉的位置能否坐稳都是一个大问题,若旱情严重,秋粮绝收,引发民变,甚至有可能被褫职论罪。
幸好天不绝人,普降甘露,只要及时梳理北地农事,尽量挽回损失,再疏通朝臣。如此,纵然今岁升迁无望,但保住目前位置,还是没问题的。以班氏在西北的声望,若非天灾,人力岂能奈何?
班氏兴盛,始于先祖班壹,这是个传奇人物。时值秦末,班壹为躲避战乱,举族迁居楼烦(今山西宁武、保德一带),以牧起家。至汉孝惠高后时代,便以财富称雄边塞,堪称西北畜牧之王。有牛、马、羊数千群,史称其以财雄边,出入弋猎,旌旗鼓吹,俨然帝王景象,年百岁以寿终。
班壹非但积累了富比王侯的财富,更奠定了班氏一门,在西北的强大实力与影响力。此后班门之中,以其财力及影响力,子弟屡屡出仕。班壹子班儒,官至陕州郡守;其孙班长(嗯,就是这个名字),任上谷太守;班长之子班回,以茂才为长子县令;班回生子班况,举孝廉,为郎官,官至上河农都尉。
班况目下有三子一女。长子班伯,通晓《诗》、《书》,被举荐入朝为郎官;次子班游,博学多才,好黄老之学,亦在朝中任议郎;三子班稚,颇具才学,年不过十八,便就任三水都尉署司马;便是那不满十二岁的小女儿班沅君,也是琴棋书画,诗赋女红,无所不精,是远近闻名的小才女。
班氏一门,传到了这第六代,已尽涤暴富之气,俨然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
正因这家风清誉来之不易,班况才格外珍惜,勤勉努力,倒不完全是迷恋官位。对班家这等底蕴深厚的大族而言,官可以不做,但只能自己请辞,绝不能因施政差池而被撸。仕途中若有这样的污点,才真正是家族的耻辱。
班况批阅公牍之余,暗暗感叹,上苍待我班况,果真不薄啊……
衙室外有门吏来报:“禀都尉,时曹掾龚禧求见。”
“龚禧,他来见我何事?”班况颇为惊讶。时曹掾,为县属胥史,主时节祭祀,属礼官之一。每岁除了春秋两季的祭祀之外,平日里甚少会面。虽然如此,但下属求见,自无拒绝之理,班况点头道:“请龚掾入内。”
龚禧四十出头,形容儒雅,这是自然,主持祭祀礼仪的官员,外形必须符合人们心目中道貌岸然的形象。不过此刻龚禧所做之事,完全跟道貌岸然沾不上边了。
“都尉,这是下官前往方渠,谢祭雨师普降甘露时,当地乡佐进献的‘恶龙之脯’。”龚禧一脸谀笑地将一个蒲叶包奉上,神秘兮兮地道,“据当地乡民所言,正是此魔物窃居名山。乡民无知,以童子供奉,触怒雨师,致久旱不雨。幸赖一少年奇士,以神剑斩之,遂降甘露,终解大旱,乡人谓之‘甘露金童’。据闻事后那甘露金童,将恶龙之肉分而售之,得获巨利。”
班况估算了一下那“龙脯”的大小重量,似笑非笑:“此脯不下十斤,龚掾糜费不少吧?”
龚禧打着哈哈:“俱为胥吏进献,不言及利。呵呵。”
班况对“恶龙”什么的,大致知晓是何物事,故此对这“龙脯”置之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但对这传说中的少年奇士,倒有了几分兴趣,正待多问几句。这时室外传来家仆的禀报:“主公,小主人回来了。”
……
上河城东南十里,便是大汉北地重镇灵州,滨临滔滔黄河水,西望巍巍卑移山(即贺兰山)。汉室立国以来,这里一直是控扼漠北的重要据点。
在灵州城北有一幢占地十余亩,深庭广院的大宅邸,便是上河农都尉的府邸。此处本是当地一富商的私宅,自班况就任上河农都尉之后,就将此宅买下。不过,由于农都尉署位于上河城,平日班况食宿均在城中署衙,只有逢休沐日(汉时官员每五日一休),方才返回灵州府邸。故此,若大一个宅院,只得妻妾数人,幼女侍婢,加上仆役家人,不过四五十人而已。
今日不是休沐,但出门旬月的女儿归来,班况多少有些放心不下,自然要回府一趟。反正来回也没多远,只要翌日赶早入城坐衙即可。
两千石高官专乘的“朱其两轓”的施轓车刚到府邸门前,应门的仆役满面惊喜出迎:“主人回来啦!今日可不是休沐日……啊,主母与小主人定然欢喜得紧!”
班况踏着侍者铺就的踏板步下车,漫声道:“沅君何在?”
仆役恭声道:“小主人正在后院作画。”
“作画?”班况失笑,别人家的女儿都是纺纱织布做女红,自家这女儿可好,舞文弄墨,呤赋作画,直如雅士。
“不要惊动夫人。”班况只交待了一句,径直往后院而去。
后院亭台楼榭,曲折回廓,小桥流水,花木扶苏,倒也颇为雅致。这景致多为宅院前主人布置,显然也有几分雅骨。
沿着小径前行,花木掩映间露出一角绿檐,那便是女儿书阁所在。
班况走进院落,正见女儿贴身侍婢苹儿,捧着一钵染黑的浊水,踏出门槛。
苹儿一见他,瞪大明眸,张口欲叫,却见主人做了个噤声手势,当即乖乖闭口。
在苹儿服侍下,班况在玄关处脱去厚履,着袜而入,足袜踩在席上,悄无声息。
室内三面敞轩,绿纱垂覆,夏风吹拂,缦纱轻舞,斗室顿时灵动曼妙起来。室中布置素雅简约,只一案、一席、一笔墨、一帛卷而已。
此刻正有一白衣似雪,长裙委地,宛若一朵盛放白莲的少女,静静跪坐于青绿菖蒲席上。嫩芽般的娇躯曲线曼妙,执笔的纤纤玉指,晶莹柔润,与手中的羊脂玉笔管相映成辉。
少女面前案几上,一卷素白绢帛铺开,其上用或浓或淡的墨色,勾勒出一幅山林、原野、苍穹、苍生的宏大场面。而在画面的中心,是一方土台,台上一个影影绰绰、飘逸出尘的少年,足踏巨首,剑插七寸,傲啸长天。
其时尚无宜书写作画的纸张,用绢帛作画,非富贵人家难以承受。身为西北第一豪门望族,班氏自然无虑于此。
“沅君,这就是你此行所见所闻么?”
身后突发人声,班沅君失惊之下,笔触一顿,好好一幅画,便多了一团极不和谐的墨污。
“啊!大人何时回府?女儿失礼了。”班沅君急忙搁好笔管,双手触地,伏跪顿首。
班况含笑伸手虚扶,目光转到画卷之上,若有所思。
班沅君抬头看着父亲的脸色,轻声道:“女儿此行,最震憾者,莫此为甚,故成此图。”
班况微感惊讶:“如此说来,传言之‘甘露金童’,果有其事?”
班沅君嘴角噙笑,娇俏可人:“击斩魔物者,的确是他;魔物一除,天降甘露,其功也在他;解救无知乡民献祭之童子,也是他……当日女儿从三水归来,曾向大人提及一学识渊博的少年郎君——正是他。”
“哦——原来如此。”班况捻须沉吟,若有所思。少倾,缓缓开口道,“如此异才,倒是不妨一见……”
班沅君轻轻垂首,嘴角弯起一抹笑意。
“你既回府,这段时日,就少往外跑,多陪陪你阿母。”
“是,谨遵大人令喻。”
班况临出门时,目光转到画面那团污渍,歉然道:“可惜了一幅好画。”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班沅君呡嘴一笑,伸出如雪皓腕,纤纤玉指掂起画笔,在那团墨渍上轻添几笔,一颗行云布雨的威猛龙首跃然纸上。
兔毫披皴,龙鳞片片闪现。
水墨挥洒,化为点点甘露。
好一幅剑斩巨蟒,神龙布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