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胡氏自姑爷辞世,女儿成为小寡妇那天开始,便陷入悲恨交加的自责自怨中。她含辛
茹苦把女儿养大,一直企盼女儿有一个理想的归宿,为此,做主答应了吴宅的婚约。令她追悔莫及的是对骆荣的轻信,自己嫌贫爱富的贪婪,鬼迷心窍中一步步走进安吴堡设下的圈套,把一个纯真无邪、如花似玉、能文能武、善解人意、敬老爱幼、在方圆百里名声极佳的女儿,推进生不如死的囚笼里。
吃不香睡不稳的周胡氏带着两个弟弟和过继给她的儿子,在吴聘百日祭后到了安吴堡。
母亲的到来,让周莹既感高兴,又感酸楚,她无法解释自己与母亲的命运:缘何都要备受守寡的折磨,更无法说清将来自己要走的路是与母亲同向呢还是背道。
“我娃受苦,都是妈误听误信了骆荣那个老东西。”周胡氏坐上炕后说,“妈当初若多一个心眼,先派人潜进安吴堡探听明白,哪能狠心将我娃许给一个病篓篓,活活误我娃一生嘛!”
“妈,木已成舟,人都入土为安了,再说顶啥用?我认命了。”周莹眼圈一红说,“只要吴家把我当人看,我就不会丢下东大院这一摊子。再说安吴堡总得有人支撑,我是长子长媳,丢人败兴的事咱不干。”
“好娃哩,你若想回孟店村,妈去给吴尉武哥儿几个说。”周胡氏瞅着女儿的脸认认真真地说,“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十八岁的娃,活守一个摆在供桌上的牌位,是造孽嘛!”
“妈……”周莹泪如雨下喊了一声,双臂搂住周胡氏抽泣说,“我头上若没三品诰命夫人那个凤冠,咋想咋做都可以,眼下我是皇上册封过的女人,哪敢越雷池半步呀!”
周胡氏对三品诰命夫人是咋回事,一时也搞不明白,听女儿如此说,一巴掌拍在脸上哭道:“我娃这一辈子真的只能抱住枕头熬天明了?”
母女俩抱住哭了一阵,周莹止住眼泪说:“妈往开了想,天塌不下来,我就不信活人能叫尿憋死。”
周胡氏一愣,放低声音说:“好娃哩,你千万要前后长眼,心里咋想都行,万万不可给人留下话柄。”
“妈只管放宽心,我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尺长寸短。”
周胡氏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妈是过来人,知道家家锅台上都放碗的道理。来日还长得很,我娃一定要走一步想三步,一步踏空,就可能招来不幸,妈不操心能成?”
周胡氏说的是心里话,因为她一生只守着周莹一个女儿,她想过许多,女儿过门一年便守寡,全是自己想高攀安吴堡门第,重振周门,才惹出的悲多于喜的事,当初如果听信传言,拒绝骆荣提亲一事,为女儿招个上门女婿,安安生生过日子,咋能引出姑爷一朝死,女儿守空房的悲剧来呢?是我当妈的害了自己的亲骨肉啊!
周莹对母亲的苦衷和想法,并不是无一认同,只是她想过多次都不敢贸然拿主意。她知道,叔公们只要向官府送一道诉呈,告她不守妇道,有辱三品诰命夫人之誉,等待她的是什么后果。三品夫人的诰封之誉虽然是吴尉文捐钱买的,但既成为戴在自己头上的凤冠,一旦被剥夺,周莹的名字下写上的就不再是为人羡慕尊敬的文字了。从踏进吴家宅门第一天起,她便想成为一个被安吴堡所有人仰视跪拜的主子,而不是被人指东道西的奴仆。放弃或被剥夺了三品诰命夫人的诰封,就是终日与另一个男人同炕欢愉,还会有什么真正的人生意义呢!
她想的与周胡氏想的虽然都是同一件事,但当母亲的是用世俗的眼光只看事情的一面,而女儿则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审视着事情的两面。女儿的多思善谋恰恰表现出一个与众不同女人的聪慧。她想过,仅为一种自身的欲望而放弃众人的期待,是一种鼠目寸光的笨拙选择,她能在争取众人的期待成为现实的前提下,经过努力奋争,自身欲望无须过于苛求,也会水到渠成、开花结果。只是,她不是那种见风就是雨的人。她把所思所想所要达到的目的,深深掩藏在心里,不仅瞒过了母亲,而且瞒过了跟随她左右
的人。
“不龇牙的狗才是真正的好狗。”她相信家乡这条谚语。
周胡氏虽然精明,理财守家是个出色老手,只是和女儿比起来,智商却是相差甚远了。因此,她不仅无法猜透女儿的内心世界,更无法弄明白女儿此刻想到了哪一个人。
当周胡氏看到东大院里的上上下下,无一不是围绕自己女儿转时,原本打算领女儿回孟店村重打锣鼓另唱戏的想法打消了。她想,女大不由娘,守寡不守寡由她去吧。
在安吴堡住了七天的周胡氏临走时,对周莹说:“娃呀,妈还是那句老话,别折磨自己,咋想就咋办。一个女人花开花谢,经风经雨,经霜经雪,不比唐僧取经受的罪少。
要修成正果,得拿出你爸在时的那股劲来,不怕鬼,不信邪。妈跟你爸过了半辈子,你爸从没把妈看小了。你爸临死对妈说:不要为我守活寡,如果有合适人家,能心疼咱娃,你就招进门来过。妈不改嫁,是你爸恩重如山,妈不是那没良心的东西,为你爸守住你,值。我娃被骗进吴家,一年没出便守寡,不值。妈不强迫我娃进退,只希望我娃不要太苦了自己。因为妈也是从你这年纪过来的,知道一个女人苦命付出的代价是啥!”
周胡氏抹干脸上的泪水,钻进轿车回了孟店村。
周莹一直送母亲到安吴堡寨门外,待看不见轿车影子时才长叹一声回了家。
对于母亲,周莹有着说不尽的感激之情。尽管母亲为了高攀,把女儿许给了疾病缠身的吴聘,但在她眼里,母亲不仅是自己的保护神,而且是她生命的原动力。如果没有母亲的呵护,今天的她是一个咋样的女人,就很难说了。她永远不能忘记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件令她刻骨铭心的事。那天,她被一个名叫洪五婆的老女人紧紧夹制住了双腿,一双肉乎乎的小脚被浸泡在一盆煮成褐红色、散发着辛辣气味的铜盆里。她拼命呼号着:“妈……妈……我怕……我不缠脚……”
洪五婆是远近知名的缠脚能手,一生不知为多少女娃儿做过缠脚手术。许多经她手缠脚长大成人的小脚女人,无不心有余悸,说:“洪五婆心狠手辣着哩,只要她那双黑手一攥一拧,别说是四根嫩脚指头,就是四根铁棍,也会被她拧捏成麻花!”
周莹被洪五婆抱上炕时,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坐在炕上守护着女儿,看洪五婆缠脚的周胡氏想到自己缠脚时的那一幕,眼泪不禁夺眶而出,手按住周莹拼力挣扎反抗的小腿,哽咽道:“娃别哭,一咬牙就挺过去了。”
周莹并不知道咋样才能咬牙挺过去。当洪五婆把白布向她脚上缠时,那四根被强压弯的脚指头,一阵刀绞锥刺般的疼,迫使她发出一阵鬼哭狼嚎般的号叫。她突然晕倒在周胡氏的怀里。
周胡氏见女儿晕死过去,身不由己,伸手一把抓住洪五婆的手吼道:“住手……”
洪五婆吓得双手猛然收回,睁大双眼瞅住周胡氏说:“头一关不过,咋缠呀!”
“为缠脚若把孩子命要了,缠有啥用?”周胡氏哽咽道,“我娃命重还是缠脚重?”
“自然孩子命重。”洪五婆怯怯地说,“我可没害娃的心,是夫人找我来为娃缠脚,我敢不来?”
正在这时,周海潮由县上回来,没进屋已听见屋内争论的声音,所以进得房门便说:“咋啦?缠脚上头,女人命里二回愁,娃哭几声难免嘛。”
周胡氏没好气地说:“你说得轻松,你试试看?”
周海潮笑道:“那你说咋办?”
“不缠啦!”
“这话可是你当妈的说的,将来娃长大,脚大找不上婆家,你可别抱怨别人。”
“亏你当爸的能说出来。你是走州又过县的人,旗人不缠脚哪个女人没男人?老佛爷没缠脚,照样指东喝西,哪个男人敢放个屁!”
“你有理,可别忘了,咱娃是汉人,和旗人不同。”
“敬的一个老祖宗,吃一样的粮,旗人女人是女人,汉人女人就不是女人?”
周海潮一听,心想,娃他妈说的也有道理,可天下汉人的女人缠脚一千多年了,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咱敢破吗?
就在周海潮犹豫时,周胡氏已抱周莹下炕,把缠脚布往地上一撂说:“我宁愿女儿嫁不出去,也不让她死去活来像我一样,走一步扭半天!”
洪五婆见状叹道:“汉人学旗人样,女人若都不缠脚,天下三寸金莲美女从哪找呀?”
伺候小姐缠脚的仆人们,收拾完家什,送走了洪五婆。周胡氏望着怀里的周莹说:“大家听着,刚才我说的话别传出去,免得招惹是非。”
仆人们齐声回答:“夫人放心,我们会管住自己的舌头。”
周莹这时已苏醒过来,周海潮把她抱起来说:“这娃也太过娇气,一只脚没缠住,就哭个死去活来。”
周莹双手抱住周海潮的脖子说:“爸,我不缠脚。”
周海潮忍不住笑道:“乖女儿,汉人自古至今,女娃都得缠脚,不然长大了找不到婆
家。”
周莹问道:“为啥?”
“爸也说不清。”
周胡氏这时从书架上取下两本书来,往周海潮面前桌上一放,说:“你还是读书人,连这种事也说不出道道行行来,还算哪号读书人?”
周海潮看了两眼桌上的书笑道:“没那么严重,我还没愚到青红不分、皂白不辨的程度。娃还那么小,能懂多少事理?”
“你说,娃到底缠脚呢还是不缠?”
“你当妈的,先说个准话,我再说不晚。”
“咱三原县老爷一家是旗人,你看人家那三个小姐,一个个长得多俊多英武,一双大脚站得稳走得快,骑马射箭哪个比男人差?我想了,咱周莹为啥不能像县老爷家小姐一样,长成个能文能武的女儿呢?让她死去活来受罪,我心疼,脚就不缠了。”
“那她长大了,就得变成旗人样,不然婆家还真不好找呢!”
“我就不信大脚女人找不到婆家,我问你,西安府知府的二女子是大脚还是小脚?人家的夫婿长得比谁差?”
周胡氏的话让周海潮想起第三次见到西安府知府二千金时的情形:三原县每年正月十五闹元宵,从正月十四到十六的三天里,是一年中最热闹最红火的。在这三天时间里,来自四邻八乡、渭河两岸的老老少少,把县城挤得水泄不通。同治八年正月十五,那天中午,一行男女拥进三原县城最大的酒家天福楼,酒保见来客不像是渭北人,便上前招呼说:“客官,请楼上就座吧。”那一行男女也不搭话,跟着酒保就上了楼。
天福楼是座六间跨度的酒楼,楼下多是散客吃饭处,楼上则是有身份的人士相聚的地方。一行人上得楼后,在靠窗处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酒保一看,正好是一桌,忙转身去提水拿杯沏茶。当摆好茶杯沏茶时,一个年纪大的男人向一个身着旗人装束的女子问道:“小姐要啥茶?”
“出外讲究不得,入乡随俗吧。”那女子说,“若早知三原县城有这么好的酒楼,我早来看龙桥逛庙会了。”
“小姐走到哪儿都怕没个可心吃饭的地方。”坐在那女子身边的红衣女子说,“三原城是渭北大地方,若找不到小姐吃饭处,岂不要让人笑掉大牙。”
“先别说宽心话,等饭菜上了桌,吃到嘴里才知道是瞎是好。”
酒保沏完茶,才说:“请问上啥菜?”
“把你们天福楼最拿手的菜往上端就是了。”那女子主子一般说,“酒只上女儿红。”
酒保不敢怠慢,忙下楼告诉掌柜说:“楼上一桌客人让咱把最拿手的菜往上端,东家你看咋办?”
天福楼掌柜周海潮听了说:“先给上四个凉菜,四个热菜,待我探知底细后再讲。”
周海潮在三原县有名是沾了父亲周玉良的光,他虽然仅管理着天福酒楼,但却以豪爽、正直、乐善好施著称。当他上得楼去,无事般走到那几位客人桌前,眼一扫,忍不住笑出声来:“二小姐,今日你咋有空来三原城看热闹?”
二小姐听声抬头一看,连忙起身离座说,“周叔你咋在这儿?”
“周叔是天福楼东家呀!”
二小姐笑道:“我咋没听你说过?”
“是吗?现在知道也不晚吧!”
“那敢情好,今儿个我们可要白吃白喝一顿了。”
“别说一顿,你就是住下来,吃一年半载,周叔也管得起。”
酒保这时端着托盘上楼来,把四个凉菜摆好,放好酒壶说:“请先用酒,热菜随后就上。”
“告诉王师,准备上龙凤盘。”周海潮对酒保说,“味儿不要太浓,清淡为宜。”
“啥是龙凤盘?”二小姐好奇道,“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道菜名。”
“等菜端上来,你就知道我天福楼为啥能成为三原城里第一酒楼了。”
二小姐是西安府知府千金,在人们眼里是个天不怕地不怕,常常会做出出人意料之事的人。她生在蒙古,长在草原上,是一个在马背上长大的姑娘,跟随父母到西安后,仍无法改变从小养成的习惯,动不动便带上家人策马外出,不是狩猎就是找热闹处玩。
西安府知府上任后为结交地方绅士商贾,借为母亲做寿之名,邀四邻八县十乡头面人物做客西安府衙,周海潮只身前往西安祝寿时,结识了知府和他的家人。
二小姐在天福楼遇到周海潮,白吃白喝了一顿说:“周叔,我想到孟店村一游,看看关中乡下和蒙古有啥不同处,可行?”
“咋不行。”周海潮说,“孟店村好玩着哩,你到地方就知道了。”
周胡氏见了二小姐,一看那双大脚,忍不住问道:“你爸妈咋没让你缠脚?”
“缠脚?”二小姐忍不住哈哈大笑,“小脚女人能像我一样骑马射箭,行走如飞吗?周姨,将来周莹小妹妹长大了,你千万别让她缠脚。不缠脚的女孩学文习武比缠脚女孩要强一百倍,我如果缠了脚,今儿个能骑马过渭河到孟店村来逛?”
周胡氏点头说:“也是,周莹长大若不同意缠脚,姨我就让她像你一样。大脚有大脚的好处,我这一双小脚,走三里路就得累趴下。所有旗人女子都不缠脚,活得多潇洒、多自在,哪像咱们汉人女子,一个个自找罪受,三寸金莲有哪一点好处?”
“姨,从历史上看,汉人老祖宗是没缠过脚的,唐贵妃杨玉环多亏有一双大脚,不然她那么胖咋能站稳跳舞呀?”
时间虽然过去了多年,周莹记起往事来,仍像当初一样记忆犹新,泪忍不住再一次夺眶而出……
周胡氏拿出西安府知府二小姐没缠脚也嫁了好男人的事,来反对再为周莹缠脚,周海潮一时找不到反驳词儿,加上心疼女儿,也就没再坚持。如此一来,周莹才逃过一劫。一晃多年过去了,一天晚上,天福楼突然起火,当时风大夜黑,救火的人虽然不少,但真正敢往上扑的除县衙里的官兵和从天福楼逃出命的伙计外,出上力的并不多。待火扑灭,天福楼只剩下了四堵墙。周海潮被人从火中救出,浑身烧伤,在炕上躺了三个多月才能下炕。不料祸不单行,在返回孟店村途中,遇暴风雨,所乘轿车被掀翻,淋了雨,回家便发高烧,医治无效,十几天后咽了气!
周海潮病故第二天,他的生前好友、东乡堡首富、姚氏长子长孙、长安东乡堡总商号东家大掌柜姚平义,接到周海潮老婆周胡氏及其女周莹的讣告文书,沉默良久,方对妻子孟小娇说:“明天我到三原孟店去吊唁海潮,他膝下无子,撂下这一老一小,香火都断了。”
孟小娇惊道:“二十多天前海潮还来长安看病,咋就突然走了呢?”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
“海潮的女儿周莹今年十四五岁了吧?过几年,可以招个上门女婿,把周氏门户给顶起来嘛。”
“没那么容易,周胡氏心高气傲着呢,平庸无能之辈,她连白眼也不给,有才有貌有财子弟,谁吃撑了愿改姓换名做他人窗下傧相?高不攀低不就的事,心想事成难得很哩!”
“咱给沃野说说,他三个光瓢,老大十**岁了,让上周家当顶门杠保准成。”
“党沃野就是同意了,也难通过他老婆那一关。沃野老婆麻迷着哩,你千万别出馊主意找挨骂。”
“那就眼睁睁看着海潮从此断了后啊?”
“车到山前自有路,看你急得火烧屁股了!”
第二天,姚平义骑马来到孟店村,太阳已偏西,从吊唁棚退出来,见到渭北商贾旋璟、刘万才、李如意、萧雨轩、蓝青云等友好同人,唏嘘不已中李如意说:“党沃野和李平岭哥儿俩眼下在茶马古道上奔波,不知啥时才能收到海潮西归的讣告文书?”
萧雨轩说:“接到也只能默哀洒泪了!”
“人活着为活下去,围住银子企盼掘井及泉,累死拼活,到头有的连泉水是啥味道也没尝到便倒下去了,每当看到这种情况,我有点寒心!”李如意说,“今天我们来吊唁海潮,明天不知谁又来吊唁我们呢?!”
姚平义拍拍李如意的肩头说:“别太悲观了,你才多大?放心,等你送走了我们这一群老哥儿,你再想谁送你不迟。”
这时,两辆轿车一前一后,停在周家的院门口,姚家老二姚平岭入赘货郎李家改姚姓为李,李平岭的发妻李红霞和丁钦伟的妻子钱惠珠各带一丫鬟下车来。周胡氏闻声赶出来,上前接迎二人,一见她们便泪眼汪汪。望着周胡氏哭得红肿的眼睛,李红霞抱住周胡氏说:“嫂子一定节哀顺变,千万别伤了身子。平岭和钦伟哥儿俩远在千里外,不能赶回来为海潮哥送行,我和惠珠代表他们来为海潮哥送行了!”
周胡氏说:“谢谢你们了。”
李红霞拉住周莹的手说:“莹啊,快点长大吧,长大了好分担你妈肩上的担子。”
周莹说:“姨妈,我长大一定孝敬我妈,不会让我妈失望伤心。”
钱惠珠一听,泪挂双行,抱住周莹说:“莹啊,将来一定要把周家重撑起来。”
从灵棚吊唁出来,李红霞、钱惠珠进周宅后厅休息时,在灵棚外见到姚平义、萧雨轩、旋璟、易三朝、尤大同、李如意、蓝青云、刘万才正聚在一起说话,便上前对姚平义说:“大哥,你们兄弟哥儿们早来了?”
姚平义笑道:“单骑比轿车快,我想赶在城门未关前,能回到西安城里,所以赶了个早。不想,他们比我到得还早。平岭、钦伟最近有信回来吗?”
李红霞说:“一个月前平岭写信回来说,他们由云南腾冲、龙陵,为成都、重庆组织到价值七十多万两缅甸产玛瑙、缅玉、金银玉首饰,我想他们可能已到成都、重庆交货了。”
李如意叫道:“我的妈呀,平岭哥一次生意,就超过我三年买卖的总和,我这辈子只能望尘莫及了!”
“小子,你如果只用望尘莫及看着平岭拼搏,你这辈子只能小打小闹当小小老板了。”蓝青云对李如意说,“创造财富是要花代价的。你要尝到成功积累财富的快乐,必须向平岭兄学习,首先付出吃大苦耐大劳、不怕失败和牺牲的代价。如果你犹豫不决,前怕狼,后怕虎,趁早在家替你老婆抱孩子洗尿布。”
众人哄地笑了。
因孟店村遭马三阳纵火焚烧后房屋紧张,前来吊唁的外乡他地宾朋友好结束吊唁后马不停蹄返回,姚平义和旋璟等人喝了杯茶,便告别周胡氏和周莹,上马出了孟店村各奔东西。
周海潮一走,孟店村从此日渐衰落,在三原富甲一方的荣耀成为历史烟云。
周海潮故去后,周胡氏失魂落魄,几乎哭瞎了眼,多亏周莹整日陪伴左右,没明没夜开导劝慰,才使她从悲痛欲绝中解脱出来。
失去父亲的周莹,在周胡氏心里眼里,成为自己生命的支柱和寄托。只是考虑到久远,她不得不做出痛苦的决定:量入为出。为此辞退了周莹的老师百里和十一名下人,以节约开支。对于武师董海川的去留,她一时拿不定主意。她不想违背先夫意愿,尽可能让女儿学到更扎实的功夫,能在危险时刻,保卫自己和亲人安全。眼下女儿武艺在董海川眼里,已有了七成功力,若此时将武师辞退,女儿的武艺岂不要前功尽弃了?而董海川武功造诣精湛,是螳螂拳高手,对南北少林武术皆有研究,人品极佳。当初进得周宅,第一眼见到周莹,就开怀大笑说:“此女可教也。”原来他发现,周莹不仅天资聪慧,反应能力超人,身体条件也好,是天生的练武坯子,而且是一个没缠脚的小姑娘。在习武人眼里,缠脚的女人已失去了习武防身的最起码条件:扎不稳马步,失去爆发力的根基,小脚女人别说疾步腾挪,就连大步进退也难保持平衡。翻开历史查看,哪朝哪代,习武强身卫国的巾帼英雄是小脚?杨家女将没一个是缠过脚的;梁红玉擂鼓战金山,能够拒敌的先决条件是她没缠过脚;花木兰能替父从军,若是缠了脚的女人,军营还没进就会被人识破;陈圆圆之所以被男人们掂过来掳过去,原因很简单,她既无反抗能力又无法拔腿逃跑,因为她那一双三寸金莲破坏了让她站得牢挺得住的根基!
董海川二话没说,当下便收周莹为徒,成为影响周莹一生的启蒙老师之一。
百里是泾阳名人名士,肚子里装满了墨水,只因脾性太过刚直,一生不得志,只能靠寄馆教书育人。进得周氏宅内后,发现周莹天资聪颖,禀赋过人,非寻常女孩可比,高兴之余,倾心以教。百里、董海川在周宅共事九年,把周莹调教成一个出类拔萃能文能武的女孩。与同年的女孩比,她已是三原县少有的才女。特别是在武艺上,她已能刀枪剑戟十八般武艺集于一身,足可与一般高手对阵。周莹对母亲的苦心,自是心知肚明,为了减少家庭开支和母亲共同度过艰难岁月,她咬牙违心地对母亲说:“让董先生与百里先生一道走吧!”
周胡氏对女儿的决定,似乎并不感意外,只是说:“娃呀,你可要考虑好呀!”
周莹斩钉截铁地说:“往后我自己加强练习吧!”
老师全走了,周莹在成长中第一次面对独立选择的命运后,一夜之间突然成熟了。
周海潮入土为安几年之后,渭北城乡突然传岀周胡氏为周莹招赘上门女婿的消息,并且将三个条件公之于众:一、入赘周氏为婿者必须更姓改名;不准倚仗财势为害乡里;二、成婚后所生第一个儿子为周氏子嗣,女婿尽百年后之孝;三、与周莹成婚后,不准纳妾再娶、寻花问柳。上门女婿本人具备条件自然少不了相貌堂堂,体格健壮,人才岀众,文知孔孟诸子百家,史知三皇五帝商汤春秋秦汉隋唐,天文地理皆可言对,诗词书画不能两眼墨黑……人们谈论如沸,应者寥寥。乡人坐到一块议论,出言多为苛刻,笑曰:金殿考状元也不过如此。姚平义等听到耳朵里,并没往心里放,以为周胡氏是想用这一招堵媒婆子的嘴罢了。不意消息传到安吴堡家,吴尉文打发总管上门拜见周胡氏,代表吴尉文为独子吴聘求婚,除了入赘周家,余皆满口应承。
周胡氏说:“我想招女婿上门,吴尉文为何不允?”
管家说:“吴氏家资数百万,土地上千亩,商号遍布渭北与川陕苏豫鄂晋甘宁青等地,吴聘是吴氏事业唯一举旗人,入赘孟店大材小用。老夫人想想,你是愿有一个呼风唤雨,一呼百应,财富积山的女婿呢,还是招进门守住百亩土地一院过火房,让你日夜为他熬煎过日子,伸不开拳脚的女婿呢?话再说回来,你把周莹嫁进吴家,把你已不足万贯的家业让女婿和女儿共同管起来,生下第一个儿子抱来孟店由你管敎调养,最终不是把周家塌了的天,重新给撑得天高地圆,人财两旺了?”
周胡氏虽嫁进孟店周家二十余年,吃香喝辣,见多识广,毕竟没主持过家政,没理过财。周海潮自己在马三阳刀下活下命来,仅得到价值不足十万两银子的三原天福楼酒家,周玉良没战死前从没预料到悲剧能在孟店他的头上开锣擂鼓,因此没留下片言文书。孟店毁于战火后,各地商号乘机易帜变旗,掌柜变成老板,周海潮有心追究,但口说无凭,只得挨了肚子痛,加之时局**,他也无力追究,只得面对现实。周海潮为扭转艰难处境,亲自管理酒楼,不料深冬寒夜灶火没管好,将酒楼化为灰烬,他自己被烧伤之后又遭遇暴雨,引发感冒发烧转为肺炎不治而亡,留下周胡氏周莹孤儿寡母。周胡氏无计可施,只得走招上门女婿这条路。她唯一的资本是周莹美若天仙,文武全才,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熟读诸子百家,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通,一把女娲剑在手,足令男子汉们汗颜。周胡氏想:凭这些条件周莹招个上门女婿易如反掌。岂料,真正找上门来的小伙并不多,来的一见面,多数是周胡氏看不上的俗子凡夫,没本事的徒有一张漂亮脸蛋,有点水平的长相多是歪瓜裂枣,周莹连正眼也不瞧!直到安吴堡吴家管家上门求婚,周胡氏才见到比她门楼高的求婚者。人家开门见山,只同意将周莹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儿子,作为周氏未来子嗣,女婿在丈母百年后行子孝。吴家许诺,聘礼将让周胡氏终生受用,富贵安详。周胡氏一听,心动了,底气跑了,话软了,三个允婚条件不提了,没一个时辰,嘴一松,没争取周莹同意与否,便答应了吴家求婚的事。吴家总管家喜上眉梢,当场便和周胡氏交换了吴聘、周莹生辰八字。
安吴堡吴家,是渭北著名世家,其祖先在唐初在冀州为官升迁到华原郡任上,途经嵯峨北上时,见嵯峨山岚如黛,林茂花香,草肥地广,水清鱼跃,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于是记在脑海,在任三年返乡时,走到嵯峨山麓,不再前行,在一块草肥水美视野广阔的地方,面南坐北盖了数间草屋定居下来。当时唐朝还没有一统江山,战事频仍,渭北人烟稀少,一户人家深藏密林草地,并无人干扰侵袭。李世民入主皇位后嵯峨山麓得到开发,嵯峨吴家成为大户,子孙繁衍成群,多时达到二十八口,有子五人。吴家人多势众,当过华原副刺史的吴一令活到八十八岁无疾而终,其子孙为纪念老人,把自己住的地方命名为安吴堡。时光如梭,到了清乾隆年间,吴家后人分支外迁关中各地,都无什么大的建树,只有坚守安吴堡的吴氏五十九代孙吴十三官至正七品知县,在任时加强了对子女四书五经的教育,奠定了吴氏后人的家学基础。到了吴尉文父主政安吴堡时,官拜议叙布政使,享四品之尊,穿黄马褂,吴家财富一跃成渭北大户。
吴尉文七岁开始读圣贤书,二十一岁时其父让他到京应试从宦,举荐官员都是实权派,从地方到省城到北京,一路畅通无阻,只要走完过场,头上戴顶五品乌纱帽轻而易举。作为四品议叙布政使的老父亲,心里不仅有数,而且十有八九把握。但吴尉文跪在老父亲面前说:“大,你如想让子孙后代富贵安康吉祥,将来岀现更多为国尽忠栋梁之材,实现长久荣宗耀祖辉煌百年夙愿,就别让儿进京当官从政,让我弃官从商。待我为吴氏打下雄厚物质基础,培养好真正可独立胜大任的人才时,还愁咱吴家没有飞黄腾达的时日?这样做,比大眼下走后门花银子,找人情寻路子为儿弄顶乌纱帽要强十倍,走后门花钱寻路当上官,心里也不踏实,与其提心吊胆,还不如不戴那乌纱帽呢!”老父亲听后,考虑良久,才说:“大不勉强你,你既已选择好要走的路,大支持你!”吴尉文真的走上弃官从商的路。经过四十多年商场拼搏,终于成为关中大地最成功的秦商代表人物之一。
吴尉文的从商之路,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原因十分简单,他有一个在朝廷任四品议叙布政使的老父亲做后台。地方官吏和京城实权人物互为利益往来,在大清朝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彼此一句话,再难办的事到他们手里,就成为水豆腐、软柿子,没有办不成的。吴尉文从商,见盐、茶是生活不可或缺的商品,只说了一句话,花了几纹银子,便拿到了六百盐引,在扬州设了一家名为裕隆全的大盐栈,在山西运城开了一家大粒青盐栈,在渭北设了一家茶业行,不到十年便家大业大,地方官吏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为自身利害着想,自然遇事都要给他足够面子。风光无限的吴尉文用他那智慧的大脑,指挥、调动了无数为他岀谋献策的脑袋,把安吴堡变成他商业王国的大本营,在这个大本营里,他潜心研究总结历史上成功商人的营商经验,集前人之大成,不断改变经营策略,以适应商场形势需要。他最得意的杰作是借用《孙子兵法》中有备无患、百战不殆的谋略,在生意场上从不做无准备、无制胜把握的买卖。加上他对孔孟的中庸之道熟读于心,在为人上从决定从商那天开始,便以“和谐、圆世、慎微、诚恭”八字为准则,与人交友求义,面对三教九流、七十二行,他都能礼贤下士,和气生财,不妒不嫉。“见车让路宽,见人礼为先”的吴尉文,到死都没忘记教导儿子和儿媳:宁可舍得十万银,不可恶言伤人心。在他留给子孙的《从商札记》文稿里,留下一篇洋洋两千余言的《营商必备》,列举了二十条商人必须具备的条件和品德,他告诫后来的商人们,商人如果不能成为族群中的精神楷模或领袖,就不可能成为一名成功的被世人尊敬的商人。
“商人应成为百姓日常生活的老师,在售出物资时,也售出为人处世的美德与经验。”晚年,吴尉文在与他的伙计讲到什么是商人时,创造了这一经典语句,在秦商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只可惜时局的**,把他的声音淹没在战火硝烟和喊杀声中。
吴尉文可以说是秦商中活得快乐逍遥的人,连嵯峨山安吴堡周边的山大王强盗首领们也敬他三分。他一生积德行善,解囊救穷,扶贫送医,乐善好施�
�和尚们为他诵经,道士们为他祈福,官吏们为他歌德。他可谓是心想事成的人物了。但是,他也有永远无法驱散的愁云紧锁眉头,有他至死心痛的愁怨,生前多次黯然神伤泪流。他曾在他的《每日札记》里填词吐露苦衷:
财富君王带笑看,富国安。家人千面也来看,皆心酸。
一子病缠吾疼爱,怕绳断。宾客劝慰把心宽,愁更添。
在他六十岁寿辰时,他从地窖里搬出祖上藏了三百多年的凤翔烧酒,大宴宾客亲朋,一时兴起贪杯,接连十几盅下肚,喝过量的他,竟于席宴上吟:
金溢秋水,银积云山。可怜根须少,树细枝摇,辉煌家业谁来继?
唤儿振奋,肌骨铁质。无奈骨瘦轻垂,回天无力,堪叹晚景凄凉。
前来贺寿的数百宾客,听到他的吟诵黯然神伤,他的家人更是悲从中来,唏嘘不已。所有人都知道,他在为子嗣病危而肝肠寸断!
自古道:祸不单行,福无双至,福贵总难全。吴尉文虽然有金山有银山,但却人丁不旺,时时陷于子嗣危急的苦楚里。因此,在他知道自己唯一相依为命的儿子命悬一线时,听从了奶妈的问卦于天的建议:红鸾冲喜驱白虎凶星,跪求送子娘娘发善心。此时,孟店村周胡氏为女儿招上门女婿的消息传进安吴堡,管家骆荣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吴尉文如此这般一说,向吴尉文道:“你若不反对,我就挺平了脸,到孟店探探周胡氏底线,如马到成功,自然能好事成双了。”
吴尉文多年前于三原县三月三城隍庙会上见到过周莹,当时她大带着她到城隍庙赶会上香,吴尉文一见笑道:“莹丫头静如水仙浴阳,动如南燕绕梁,长大了准能成为梁红玉第二。周兄,等我儿子吴聘成人时,咱兄弟把二人领见领见,如二人能彼此相中,咱们做儿女亲家如何?”
周莹她大说:“到时再说,我不主张搞娃娃亲,照你说的,等他们长大了自己决定。”
周吴两家生意上往来不多,不存在利害之争,故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关系,平时往来甚少。
眼下为了给儿子冲喜保命,吴尉文才想起几年前和周海潮说过的话。心里思量:如此做未免太过缺德了点,我吴尉文一辈子行事为人,光明磊落,名正言顺,为啥遇到这种事,就阴阳混沌,黑白不分了呢?又一想,危急时刻,大丈夫男子汉失却快刀斩乱麻的气魄,只能后悔终生。罢罢罢,我就自私一回,老天也会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所以对骆荣说:“你做主好了,我乐见其成吧。”
骆荣是吴家忠实奴才,他大给安吴堡吴家当了五十年管家,到他手也已干了四十年,主子心里咋想,只要使个眼色,他心里便知主子的心意了。骆荣赶上自己那辆他大用了几十年的楠木打造的轿车,晃晃悠悠进了孟店村,一看孟店村被马三阳纵火烧毁的家院废墟惨景,心里说:周胡氏如今巴不得和安吴堡联姻呢,红鸾冲喜没麻达了!
骆荣处事老到,周胡氏在他面前,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没法比的对手。上得场去,三说二道,就钻进了骆荣早设计好的圈套,自动把周莹的生辰八字拿岀来交到骆荣手里,骆荣这才慢吞呑把吴聘生辰八字递给周胡氏。
出乎所有人意料,吴尉文给儿子订婚后二十多天,便向远近亲朋好友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定于当年乙酉阳春三月赴安吴堡参加吴聘与周莹的婚礼。渭北官商界为之愕然。姚平义、孟小娇、李红霞、钱惠珠、刘万才、李如意、旋璟、萧雨轩、蓝青云、尤大同、易三朝等人距孟店村都在一日行程内,他们和周莹的父亲周海潮友谊深厚,是周胡氏、周莹向吴家提出的必须邀请嘉宾,户县的盐商牛志飞返回扬州,韩城党家的行商党沃野、三原李家的大总管丁钦伟远在雅安,货郎李家的掌门人李平岭、尚素雅远在上海,自然没在邀请之列。渭南的商贾蓝青云做事十分缜密,接到请柬后趁到西安盘货,找到姚家大掌柜姚平义谈及周莹出嫁安吴堡随什么礼才符合他们的身份,礼随安吴堡还是孟店村合适?姚平义想了想说:“周莹、吴聘婚礼我们不参加对周莹不利,娘家没人压住阵脚,婆家人难免会看不起娘家人。咱们不如作为周莹娘家亲朋,给周胡氏助助阵,所以行礼于周胡氏,礼金意思到了就可以了,我认为咱们每人五十两为上限,统一交周宅。然后随送亲队伍赴安吴堡,一探吴尉文为啥急匆匆为吴聘完婚?”
蓝青云把与姚平义商定的事通知了刘万才,都刘万才告诉了李如意,李如意又告诉了旋璟。三天没岀,小圈子里的伙计们都知道了姚平义的意见,所以三月二日晚在三原县东门龙桥李红霞的新宅会齐后,三日一早,十一人九骑一乘轿车,由三原县城岀发抵孟店村,加入送亲行列。周莹见八位叔叔三个婶姨来为自己仗势,搂抱住李红霞、孟小娇、钱惠珠泣道:“有叔叔和婶姨们来为我送亲,我心里好受多了!”
吴尉文果然气势不凡,赶到安吴堡参加他儿子儿媳婚礼的人多达四百六十多位,其中关中泾阳、三原、高陵、乾州、礼泉、咸阳、大荔、韩城、淳化、旬邑、长武、邠州、周至、户县、宝鸡、渭南、西安,陕北延安府、陕南汉中的嘉宾同人,皆是在各地大名鼎鼎的商贾。泾、三、高三县的知县,咸阳三县知县,乾州府知府,西安府知府也大驾光临,渭北著名关学名儒百里等也成为座上宾。多亏姚平义等人作为周氏娘家人岀现在安吴堡,婚礼傧相在介绍孟店村送亲亲朋时,吴尉文和年过花甲的老商人们方睁大了眼睛叹道:“不料今日秦商有如此阵势,实乃可喜啊!”
婚礼热闹非常,只是姚平义等人和宾客们发现,拜天地的新郎却是一个弱不禁风、离不开人搀扶的病恹恹的年轻人!姚平义第一反应便是吴尉文欺骗了周胡氏,更欺骗了周莹。他不由得摇头长长叹了一声,对孟小娇轻声说:“人有恶念,天必恶之啊!”
孟小娇也看岀了问题,说:“噩梦醒来时已晚,莹儿今生多悲痛了!”
萧雨轩更是怒在脸上,说:“恶恐人知便是大恶。吴尉文可憎也!”
李红霞伏身桌面轻声道:“我们生活在一个忘功不忘过,忘恩不忘怨的时代,然而怨由恨生时,天怒则不可恕矣!”这时周莹强忍伤心越过两排席宴,走到姚平义等十一人挤坐一席的席宴前,向他们敬酒说:“叔叔、婶姨,周莹向你们敬上这杯滴了泪的酒,请叔叔、婶姨们为我祝福吧!”
钱惠珠没喝酒,说:“莹啊,听姨一句话:忍者身之宝,慎勿与人争。慈悲之力,最为广大。你千万不可只寻他人病,不究自己过。你听懂姨的意思了吗?”
周莹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点头道:“谢谢姨教导,莹儿谨记。”
周莹决然走出了席宴棚,再没岀现在人们眼前。
姚平义本来想在酒宴开始后与吴尉文进行沟通的,见状起身说了声:“这苦酒我们不喝也罢。”十一人没向吴尉文告别,岀门上马登车而去。
吴尉文自以为骗到了为儿子冲喜驱赶白虎凶星的婚姻,不仅没能救活病入膏肓的儿子吴聘,把自己的命也葬身于黄河流冰里。几十年树立在世人心目中的良好形象,几乎在顷刻间土崩瓦解,成为同人不屑启齿的茶余酒后的话题。
年仅十七岁的周莹在母亲将她许配吴聘时,满怀希望要成为一个贤妻良母,岂料踏进吴宅看到的丈夫完全不是骆荣所说的能开弓能骑马、身强力壮的男子汉时,便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了。当吴聘向她表明心迹,让她从后花园逃出安吴堡拒婚时,她被吴聘的憨厚、诚恳所感动。心想,老天如果能可怜吴聘,给她以时间,让她用自己学的医术,助他夺回健康,他们将会甜甜蜜蜜走完人生,甚至能为吴氏家族创造更多财富。为此,她拒绝了丈夫的好心,不但没逃回孟店村,反而坚定了与吴聘厮守一生的信念。尽管在她心里仍活着一个难以忘怀的男人。
最初的努力使她信心大增,在服过她开方调配的三十剂汤药后,吴聘咯血的症状得到控制,东大院上上下下,都沉醉在一片喜悦之中。
在吴尉文眼里,周莹既是儿子的救命恩人,又是安吴堡的希望之星。他一改不让女人主家的思想,主动将东大院的内部事务交周莹照料,他则把主要精力用在外部事务上。经过近一年观察,周莹的治家与管理才能得到他认可后,才做出东出潼关、巡察吴氏各地商业的决定。不料,老天不怜有心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风,掀动浮冰撞沉他的乘船,夺去了他的生命。
周莹的努力随着吴尉文的溺水身亡而前功尽弃。经不住亡父打击的吴聘步吴尉文之后魂飞天外,留给周莹的已不再是夫妻共享人伦欢乐的梦了!
母亲周胡氏的安吴堡之行,使周莹本已麻木的心,突然又复苏起来:母亲的话也许有她的道理。我尚年轻,为啥要为吴家守空房当奴隶呢?自己若离开吴家,西大院、南大院、北大院、中院的吴氏家族的人们,将会做出何种反应?走出安吴堡我又能得到何种幸福,仅仅为了能得到一个新的男人爱抚?得与失之间哪一个有价值呢?她苦苦思索着,直到她和红玉发觉二娘和狗娃子苟欢时,她才收住了自己心中奔驰的野马。心想:人原来是可以有多种活法的,二娘守着男人,却要另寻刺激,把比自己小那么多的男人搂进怀里;而狗娃子年纪轻轻,身强力壮,找哪个姑娘不行,却偏偏喜欢上一个半老徐娘。可见,人不论男女老少,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喜恶,若为了一时欲望,而丢掉另一种欲望,实在是又蠢又笨的作为。想入非非中,她眼前浮现出自己的师兄,那个对她矢志不渝,却被她从自己视线内撵走的男人。
周莹扑哧笑了。红玉转身问:“小姐,你笑啥?”
“我笑自己好傻。”
“你还傻?那我不是更傻了!”
“哪个女人都有犯傻的时候呀!”
“我弄不清楚自己有没有犯过傻。”
“等你长到我这年纪,遇到我遇到过的事时,你就会知道,自己是否也会犯傻了。”
“但愿我一辈子也别遇到小姐遇到的那许多事,我更不愿自己犯傻。”
“事不由人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