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的抉择,不仅出乎吴氏四兄弟意料,连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等对她自认了解较深的人也是出乎意料。她最终选择了吴尉龙的次子吴庚为承继子嗣。
吴尉文百日祭仪式一完,当来自泾阳、三原、高陵、淳化、咸阳、乾州、潼关、西安、宝鸡、扶风、蒲城等地的宾客和泾、三、高三县知县与吴氏族人、安吴堡长老们入席酒过三巡后,周莹起身说:“周莹十分感激各位大人、诸位嘉宾贵宾父老乡亲,来参加先公百日大祭,借此机会,我宣布关于吴氏家族东大院一支子嗣承继决定,请各位大人、诸位嘉宾、父老乡亲能够为周莹做证。”
在座宾客多数对东大院择子嗣承继事前并不知内中详情,所以对周莹的宣布颇感意外,心想,这小寡妇做事令人难以捉摸,她为啥要选择这种场合宣布择子过继的事呢?转而又想,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怕是周莹有苦难言,才用这种非常办法,堵住几个叔公和家人争执不休的嘴吧?
泾阳县知县闻言,站了起来说:“少奶奶请我们大家为她做证,是件好事,说明她信任我们大家。我看,咱们还是请少奶奶先公布择子结果,如果大家认为合乎吴氏家族族规族制,咱们当一回证人,有啥不好?”
许多人随声附和道:“少奶奶宣布吧,我们当你的证人了。”
周莹郑重地宣布说:“根据先公与先夫的临终嘱托,按照吴氏家族择子嗣承继必须择优而定的族制族训,经过反复了解、观察、对比,周莹决定择五叔吴尉龙次子吴庚过继吴聘膝下为子,以承东大院百年基业。”
吴氏家族家人多数对周莹的决定表示了认可,有人大声说:“少奶奶有眼力,给少爷选了一个好儿子,老爷在天之灵可安生了!”
宾客们听吴氏家人如此说,也随声附和道:“祝贺少奶奶喜择贵子。”
但是,吴尉斌当场拍案而起,大声责问周莹:“择子嗣承继乃大事,你不和长辈研究,擅自决定,岂能算数?”
吴尉龙一听,忽地离座而起说:“东大院有权决定的事用得着你西大院说三道四吗?我看周莹择子过继没啥可挑剔处。”
吴尉梦慢慢站起来,不紧不慢地说:“周莹为吴聘择子而继,不违祖制祖训。至于择何人之子,只要是吴氏嫡系血统骨肉,都无可非议。二哥出来反对,于理于情都说不过去。我说二哥,你能不能在外人面前为咱吴家保住点颜面?”
吴尉斌一下被噎住了,脸红脖子粗地嘴张了几张也没能说出话来,一跺脚,推开座椅,气呼呼走出了宴会厅。
泾阳县知县对周莹说:“你二叔绝不会放下这事,因为他不想看到吴氏家族大权旁落。别忘了,吴尉斌和你公公是同母兄弟,他咋想,你不会不知道吧?”
因四门兄弟发生内讧,过继吴庚一事只得暂且搁置。
安吴堡内的不和,第一次暴露在众人面前。吴尉斌与周莹的隔阂因此加深。
席散人空后,骆荣对周莹说:“择子嗣的事你应该先与我们几个通通气儿,常言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我和房兄、王坚、史明,虽比不上诸葛先生足智多谋,但对吴氏兄弟的了解,总比少奶奶多。和他们过招,不能任自己性子,要讲究策略。你虽然给了五老爷面子,但却伤了二老爷的心,少了一个至亲支持,东大院就少了一堵挡风的墙!”
“我……”周莹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叹道,“我并不想把人都给得罪啊!”
王坚说:“你年纪轻轻,难道真打算为吴家守一辈子?别忘了,过继一个儿子,就多了一条绳索。少奶奶你若愿听我们建议,就别急着择子嗣,先设法稳住阵脚,想好走哪条路后,再选择不迟。”
周莹说:“你说得轻松,我若不择子过继,吴家四兄弟能容我在安吴堡发号施令?”
骆荣说:“若欲立,必先破。择子过继,势所难免,否则,少奶奶只有卷铺盖回娘家。择子过继,是策略,而不是最终目的。少奶奶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成为安吴堡真正的主宰者。”
史明则说:“戏唱到高潮处,总得有个喘息机会,不然非唱砸不可。少奶奶应考虑咋样才能放长线钓大鱼,而无须计较一时一事的得失利弊。”
就在周莹和骆荣等研究如何摆平因择子嗣引发的纠纷时,不甘继承权旁落的吴尉斌,纠合对此事本抱无所谓态度的吴尉武进了泾阳县衙,告周莹废长立幼有违族规祖训,请求县老爷主持公道,判周莹择嗣无效。泾阳县知县与吴尉文相识多年,得到过吴尉文许多好处,更知东大院立嗣事关重大,接过吴尉斌诉呈后,不着边际地安慰了兄弟俩一番说:“一家人有事好好商量,闹到公堂,对安吴堡有啥好处?尉斌兄、尉武兄,二位请放心,我定将规劝少奶奶慎重考虑另做选择。”
三天后,泾阳县知县将周莹请进衙门,将吴尉斌、吴尉武诉呈事说了一遍。他看过吴汝英、吴尉文、吴聘三人的遗书后说:“按照祖训,少夫人抉择无错,只是你二叔公极力反对,争纷因此而起,若解决不好,少夫人确实难立吴门。本县有一主张,不知少夫人愿听否?”
“大人只管言明,周莹定当认真考虑。”
“子嗣不但要立,而且要立一个将来能听命于少奶奶的继子。俗话说,猫看三日毛色,狗看七天腿短长,儿子要看六岁相。古人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吴尉斌和吴尉武反对立吴庚为子嗣,说穿了就是为了一个利字。你何不利用他们的心理,来一个放长线,变被动为主动呢?你不要忘了,你选的是吴庚,今年才四岁,看似敦实聪明,实际到底咋样,多观察些时日十分必要,少奶奶想想,本县的话有无道理?”
周莹只是点头表示同意,一笑算作回答。
“少奶奶年纪轻轻,来日方长,吴老爷和少爷入土时,你戴孝摔盆,为啥不能掌门?有吴汝英、吴尉文、吴聘三人遗书在你手里,我谅吴尉斌、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四兄弟,三年五载内,还无法撼动东大院在安吴堡的领导地位,到那时,你根扎深了,脚站稳了,他们失去与你抗争的力量后,你想立谁,就由你不由他们了。”
周莹想:知县的话不无道理,若自己此时硬着头皮要确定吴庚过继东大院,斗嘴怄气少不了,放着清闲不过找烦恼何苦呢!于是说:“谢大人指点迷津,择子立嗣事,我回去后一定妥善料理。”
“该断不断,必遭其难。”泾阳县知县说,“少夫人千万不可迟疑不决啊!”
周莹给泾阳县知县留下五千两银票,作为感谢他为己排忧解难的酬金,回到安吴堡第五天,宣布了暂缓择子承继的决定。
吴尉斌认为自己获得了胜利,周莹将来迟早都得从他西大院择子而立,因为他是吴聘的亲叔父,从血缘上讲,他的儿女与吴聘才是一个藤上的瓜。吴尉龙是爸的小妾所出,怎能代表吴氏正统呢?
吴尉龙到手的财富被吴尉斌给搅和干净,得知周莹取消吴庚过继权后,怒火中烧,关住门破口大骂:“吴尉斌,你小子别太过张狂了,总有一天,你会因张狂受到惩罚,到时候咱看是谁哭谁笑。”
安吴堡风平浪静。
周莹日子过得轻轻松松、从从容容。当她巡视完泾阳、三原、高陵就近几个县境内吴氏家族所有的商号后,对市场情况有了进一步了解,对经商的不易和劳苦也有了某种体会。
高陵南糖糕点店地处县衙附近,每日买卖超过一百多宗,店内十五个伙计,挤在两间房里,转个身都不方便。加上送货的马车,连人带车带马在不到二分地面上兜圈圈,每逢下雨,马粪
雨水流淌一地,脏得人难下脚。周莹眉头皱了老高,问糕点店掌柜刘甲斌:“人住的地方,咋这样窄狭,马厩车房转不了弯,急不急人?”
刘甲斌笑道:“老爷在时,我曾提出过,可一直没得到老爷回复,一直将就着到现在。”
“我看过左邻右舍,你去打听打听,如果能将他们的房地盘过来,问题不就解决了?”
“那敢情好,只是银子从哪里出?”
周莹看了刘甲斌一眼说:“弄了半天,原来你怕从你手里抠走银子。”
“少奶奶,你冤了小人。”刘甲斌争辩说,“每年店里一应支出都得报老爷同意后方能列
账,从盈利中冲销,名义上我是店掌柜,实际上我只有十两银子的使用权。”
“这样吧,你先别管银子从哪里出,如能把左右两院地方买到手,我自然不会让你受紧。”
“有少奶奶这句话,我敢说南糖糕点店出不了两年,就将成为高陵城里的第一大户。”
“到时候你刘甲斌腰杆也会挺得直直的。”
送走周莹第二天,刘甲斌便找到左邻右舍房主人,与他们谈起买房事。
刘甲斌对左邻右舍知根知底,没费神便找到了房主人,经过讨价还价,最后讲好,左右两院房地产各付二百八十两银子,过户所需花费银两由买主支付。
周莹在安吴堡听完刘甲斌报告,看过房地契约,让房中书将银票开出,办完过户手续,又拨出六百两银子,让刘甲斌做修缮费。七个半月后,高陵南糖糕点店重新开业时,已由原来的三间门面变成十二间门面的大店,经营品种也由原来的一百三十八种,增加到二百四十种,并且增加了两间经官府特许开设的晋盐专卖和茶叶专卖铺面。当年底,仅晋盐和茶叶专卖便占有了高陵市场六成份额,南糖糕点店也成为高陵县城中名字叫得最响、买卖最红火的字号。这件事使渭北地区所有吴氏家族商行货栈钱庄的掌柜们,看到周莹办事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实干作风,原来怀疑她无控制管理能力的掌柜们,此时全改变了看法,一个个心甘情愿为她尽忠效力了。
王坚对于周莹撤回择子嗣承继的决定,一直存在不同看法,他认为周莹之所以退让,是女人的软弱无能,成不了大气候。被吴尉斌几句硬话便吓得步步退让的少奶奶,充其量也只能成为一个外表精明强干、内心懦弱畏怯的小寡妇,跟着她还能有何作为呢?他甚至怀疑敢于直面压力为吴尉文、吴聘摔瓦盆的周莹,当时胆量是不是真的发自内心,他希望周莹能像吴尉文在世时那样,成为一个足智多谋,敢想敢说敢干的主子,在风浪临头时心不慌眉不皱,做出一番令世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自己作为她的保镖武师,也会因此感到神气和光彩。可是,女人终归是女人,女人天性软弱是无法在男人的激励鼓舞下,变软弱为刚强的。他想离她而去,去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在江湖上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只是他又无法忘却周莹留给他的一个纯净女人的美好印象,她单纯、善良、平易近人,从不以主子的身份对待下人,更少对下人们呵斥责备,遇到不顺心事,宁抱头大睡,也不会发出一句怒吼声。虽然与她接触的时间有限,但给他留下的许多令他难以忘却的事,并没有随着她的悲声叹声而变得模糊。她是一个令人心疼的小寡妇,一个才走进青春年华便遭遇霜打风磨的女人。她需要男人的帮助和关爱,需要他人的同情和安抚,在她需要温暖的时候,离她而去,算是怎样的人呢?他又犹豫了、动摇了,不辞而别的念头退到了脑后。他不承认自己在想入非非,在他心里,认定自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一个敢用生命为保护她的安危而挺身而出的武师,若因一两件想不通看不惯的事便怀疑她驾驭吴氏家族、管理安吴堡的能力,未免太不公平了。
在矛盾与混乱的困惑中,王坚对自己的去留做了多次假设,每一次假设又都被否认推翻,他不知自己啥时候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男人?
周莹撤回择子嗣的决定,催化了他离开安吴堡的决心。他认为,出尔反尔的事在众目睽睽下已经出现,以后还有啥出尔反尔的事不能发生呢?跟一个没有主见的主子打交道,需要承担的道义责任和风险,随时都可能落在头上,与其将来被人指责为主子的帮凶,不如早一日远走他乡,去过自己无憾无怨的清白生活。他决定不辞而别。但在收拾完行囊走出房门的一瞬间,他脑子里又闪出周莹的面孔,那双对他投来气恨爱怨的眼睛,令他打了一个冷战,也使他想到了她的勇敢和果断: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能在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毫不迟疑地推迟发丧;采取果断行动,召回各地掌管吴氏家族商业的管理人,制止了财富可能出现的流失;安抚遇难者遗属,稳定安吴堡内部,以图后进的种种措施,不仅获得了成功,而且对东大院在安吴堡早已确定的权威和地位,更增添了不可撼动的砝码。由此看来,周莹确实是一个工于心计,善于在大风大浪中逆风行船的主人,照此下去,安吴堡的来日定会变得更好,跟这样的主子往前走,咋会没有前途呢?
他收住了往外走的脚步,把背在背上的包袱放下,拍着脑门儿自言自语:“我到底咋了嘛!”
西边天上最后一抹红霞消失后,周莹走进花园,丫鬟红玉手提宝剑跟在她身后,像往日一样,两人之间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
周莹刚刚走进通向假山的鹅卵石甬道,一个黑衣人忽地从假山背后冲出,手中的柳叶刀直向周莹胸脯刺去。
周莹听到风声,见柳叶刀已逼近胸脯,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急忙侧身滑步,脚下用力旋身移动,硬生生躲过了一刀。
黑衣人出手虽快,似乎并不想真的伤到周莹,所以在周莹侧身滑步旋身躲避时,已收刀向后,待周莹站稳时才第二次挥刀进击。
丫鬟红玉吓得嘴张了老大,愣怔在一边,想喊就是喊不出声来,呆呆地看着周莹与蒙面人过招。
在黑衣人第四招出手时,她已看出对手并无意要自己性命,出招虽狠,但都是半招即收,明显是在试探自己的应变能力。一个不敢来真格的,一个手中没有兵器,只有躲避呼喊:“有刺客,来人哪……”
愣怔在一旁的红玉被周莹的喊声惊醒,忙把手里的宝剑抽出鞘喊道:“小姐,接剑……”
周莹怕被对手乘虚而入,所以没敢回身接剑,而是就地纵身上跃,顺手折得一根树枝,脚尖落地时,右腿往前一蹬,几粒石子风鸣疾起,直射黑衣人头脸。黑衣人举刀击落石子,才要收刀,周莹手中树枝已如剑扫在他肋下,咝的一声响,黑衣人后背衣服已裂了一条尺长口子,此时,被红玉的呐喊声招来的十几名庄勇与仆人,见有人持刀攻击少奶奶,哗啦一下,各持棍棒刀枪扑了上来。
黑衣人见庄勇仆人向自己扑过来,往后纵跃中将手中的柳叶刀往地上一撂,高声喊道:“少奶奶请住手。”声音没落已一把扯下罩头黑纱,双手抱拳说:“少奶奶,恕王坚冒犯之罪。”
庄勇与众仆役见是武师王坚,个个目瞪口呆,手持刀枪棍棒木立原地,进不是退也不是,脸一齐转向周莹。
周莹抛掉手中树枝,瞅瞅王坚,向庄勇仆役们摆手说:“大家回去吧,虚惊一场,原来王武师想试探我的胆量!”
王坚的用意被周莹一语道破,心里嘀咕:“看来我小看了她,也误解了她,她确实不是个甘居人下的女人。我王坚为她效力,不足愧也!”
周莹见众人退出花园,理理衣裳对王坚说:“先生试探我的胆量,用心良苦,但你小视我周莹了。我虽女流之辈,亦知不进则退、不搏而亡的道理,安吴堡生死存亡,今系我一身,我焉能高枕无忧?况且,一个年轻寡妇在长辈与同辈者的心目中,有多大分量,我心里清楚。宁在曲中求,不在直中取是上策。吴氏家族五门,现在每一门都比东大院人丁兴旺,我若与他们直面比高见低,出不了两年,东大院就将消失在安吴堡的凄风冷雨里了!”
王坚抱拳致歉道:“少奶奶心思王某望尘莫及,刚才莽撞万望海涵。从今往后,我王坚将一如既往跟随少奶奶左右以效犬马。”
“无须自谦也无须自责,自与先生结识至今,我从没把先生看作外人,因为先生为人我心中有数。如果说骆叔和房叔在我心目中是长辈靠山,你在我心目中便是安全的保护神。”
“少奶奶越是看重我王坚,王坚越感无地自容了。”
“此处不是谈话之地,我们到客厅相叙吧。”
王坚年已二十八岁,长得魁梧剽悍,一表人才,知书识礼,武功高强,是八卦掌创始人董海川得意弟子之一。十八岁时经人介绍投身安吴堡吴尉文门下,不久便以出色的智慧和非凡的勇武表现,赢得吴尉文赏识,成为吴尉文的左膀右臂。在安吴堡九名谋士武师中,是举足轻重者。过去十年间,他从不露锋芒于外,待人接物,平易可亲,一言一行,皆有分寸,在老老少少的心目中是一个文晓天下事,武不辱师宗的文武全才。十年间,他的八卦掌
威震渭北,为武林人士所敬服。
周莹知道自己在安吴堡的地位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更清楚一旦失去管家骆荣,账房总管房中书,武师王坚、史明等人的支持,将面临的是什么结局。四个叔父中只要有两人坚持要她交出安吴堡管理权,她在吴氏家族中的权力,就将丧失殆尽,成为东大院真正的孤家寡人。四个叔父之所以不敢轻易向她发难,一是内部之争难以平息,二是顾忌会遭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等实力人物的抵制反对,三是担心官府出面袒护东大院。毕竟,吴尉文生前为自己身后构筑起的防护网,是那样的坚固,那样的庞大。上至京城,下到省州府县,各级官吏只要提及“武德骑尉卫守府”的名字,便会想到吴尉文和他的事业继承人吴聘、周莹,要
从周莹手里夺走吴氏家族对安吴堡的管理权,吴尉斌兄弟四人心里明白,这许多关节打不通,等于是痴人说梦。
周莹以自己的诚实和亲切语言,把王坚易动感情的大脑,说得天旋地转一般时,他对自己早先的想法做法感到无地自容了。他像发誓般表白着:“少奶奶,放一百个心,从今往后,王坚若再胡思乱想,你就拿剑把我的心剜出来喂狗。”
周莹忍不住微笑道:“话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在先生面前,我是小妹妹,焉能对自己哥哥起疑心?”
客厅里一时陷入寂静,红玉此时换了一对红烛,说:“小姐,西大院刚才来人说,二老爷出事了。”
周莹一惊,忙问:“出了啥事?”
“二爷坐的轿车连车带人掉进了泾河里。”
“二爷咋样?”
“好像灌了水。”
“真的?”
“我听得不准,骆总管马上就会来向少奶奶报告。”
“快点去把骆叔叫来。”
红玉刚要出门,骆荣便跨进门槛说:“少奶奶,二爷掉进泾河被活活淹死了!”
周莹一听,张大了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红玉急了,上前摇着她说:“小姐,你倒说话呀。”
周莹长叹一声,泪已挂在脸颊上,喃喃地说:“老爷走了才几天,二爷就跟上走了,安吴堡造了啥孽呀!”
“都是择子嗣过继惹的祸。”骆荣突然说,“我太低估了吴氏兄弟呀!”
“此话怎讲?”王坚问。
“半月前我听二娘讲,她看到有人盯二爷梢,当时以为是闲扯,谁知现在二爷就溺水而亡了!”
“这与择子嗣咋能扯上呢?”
“二爷虽为人尖酸刻薄,拈花惹草,在安吴堡却没啥仇家,除和五爷在少奶奶择子嗣上发生争斗外,这许多年,从没和他人发生争执,自和五爷闹翻后就再没安生过。这不是明摆着的事?二爷溺水,逃不脱此事。”
“我劝骆叔慎言为要,人命关天,可不是道听途说的玩笑话,传出去,还了得?”
房中书这时闻讯赶来,进门便说:“骆兄一生出言谨慎,今晚咋啦?嘴上那把锁跑哪里了?”
“我只是在内宅说说,看把你们吓的!”骆荣也感到自己一时有失老成,转身对周莹说,“少奶奶别往心里放,权当我没说过。”
周莹叹道:“真也罢,假也罢,我们权当不知道就是了。现在你们先和我一道到西大院走一趟看看情况,若二爷真的殁了,治丧就得抓紧筹划。”
这时几个家丁已等在客厅外,每人手里提了一个白灯笼,等待主人发话前往西大院。
周莹在前,丫鬟红玉紧随,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在后,开路的家丁前六个灯笼,后四个灯笼,把路照得一片白,出了东大院街门,朝西大院走去。一行人到了西大院门口,见没一点动静,周莹说:“咋回事,西大院不该无事一般呀?”
家丁叫开西大院街门说:“东院少奶奶来了。”
西大院看门的说:“二奶奶在上房呢。”
周莹也不多说,径直进门往西大院上房走去。
西大院三进院子,没点一个灯笼,不像死了人的样子。周莹进得上房,见二婶正坐在炕
上拿手帕擦眼,便上前问道:“二婶,我二叔出啥事咧?”
“刚才西乡来人说,你二叔坐的轿车掉进泾河里,人是死是活还不知道,我已打发你兄弟吴亮带人去看究竟。”
周莹长出一口气说:“接报把我吓得十魂跑了九魂,没停点就赶过来了。”
“回去吧,等吴亮回来,我打发人过去给你一个准信。”
回到东大院,一路没吭声的周莹说:“是谁报的信?连个准话也说不清!”
骆荣直摇头说:“荒唐,荒唐,简直荒唐,吴天明不是说谎的人,今晚咋也说起谎话来!”
王坚忍不住笑出声来说:“老实人说假话,哄得咱们马不停蹄,东西两院来回跑。”
“好了,都回去休息吧。”周莹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说,“但愿二叔逢凶化吉,明天平安归来。”
骆荣、房中书、王坚等人离去后,周莹和红玉往自己房里走去,刚走到水池西边,周莹转脸向西墙根望了一眼,恰巧此时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得西墙根的树荫铺了一地。就在同一瞬间,一个移动的人影闪进了她的眼帘,她一下来了兴趣,心想,谁黑灯瞎火顺墙跑啥?
毕竟还年轻的周莹,好奇心一来,拉上红玉就朝西墙根走过去。红玉不知周莹要干啥,问道:“小姐,西墙根有啥好去处?黑灯瞎火,踩住蝎子就有痛喊了。”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周莹说,“月亮出来了,我都不怕,你怕啥?走快点。”
两人到了西墙根,人影早不知跑到了何处。周莹有点纳闷,心想:我不是见鬼了吧?就在她想找到答案时,花园门侧的那三间厦房窗户上突然亮出灯光。她又一想:刚才那人影是二娘没错,可她黑灯瞎火乱窜个啥?当她拉住红玉走到狗娃子的住房窗下,准备戳破窗纸看究竟时,房里传出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我紧收拾慢收拾,还是来晚了半个时辰,让你等急了是不是?”
“我刚躺下你就来了。”是狗娃子的声音。
“三学明天要进县给马换马鞍,我为他烙了一个锅盔路上吃,耽误了我们的好事!来,我们先亲热亲热。”
周莹听出是二娘的说话声音,心里忍不住想笑:一个三十二三,一个十七八,居然打得火热,如今世道怪事真多呀。
她转身拉住红玉就走,红玉已吓得浑身打哆嗦,直到回到房里,也没敢大声出气。
周莹对红玉说:“别乱说,让外人知道了,东大院能叫人放火烧光。”
红玉小声说:“二娘一大把年纪,就不怕三学知道了要她的命?”
“馋嘴猫见了腥,总要伸爪子。”周莹卸了头饰洗着脸说,“百人百性百脾胃,喜恶不同啊!”
第二天早饭过后,周莹召来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说:“老爷和少爷过世后,内宅仆妇用人多出许多,我看把他们另行安排一下,免得整日四处转悠没事干。”
骆荣同意说:“少用几个人也能节省一些开支。少奶奶你看减少哪一方面用人?”
“厨房减少一人,让二娘回去照料家务孩子吧,她家那二十亩地少了人手咋成?”
“二娘做得一手好菜,让二娘回去,少奶奶今后怕吃不上可口饭菜了。”房中书说,“还是让老丁到大厨房去吧。”
“不,让二娘回去照料家务为好,三学老是住马厩里,二娘一个月不回家一次,长久下去咋成?”
“还减哪里用人?”骆荣问。
“让狗娃子跟刘甲斌当学徒去,过几年他能独当一面时,另做安排。”周莹说,“他跟少爷多年,没有功劳有苦劳,少爷不在了,我们不能亏待了他。”
“小伙子心眼蛮够用,若能学会做买卖,这一辈子就有福享了。”房中书赞同说。
“让庞甲、刘虎、朱玉章、拴虎、铁柱去学务花种树吧。”王坚提议说,“他们不是学武的材料,当庄勇太过胆小,紧要处派不上用场。”
“可以。”周莹说,“还有几个丫鬟年纪已大,该成家了,骆叔房叔考虑一下,替她们想想,有合适人家就让她们成婚自己过。”
史明笑道:“少奶奶菩萨心肠,我若是丫鬟立马就给你磕头谢恩。”
周莹也笑道:“你若愿娶哪个丫鬟,我陪她五千两做嫁妆,咋样?”
“谢少奶奶,只怕我奶奶得知我娶小妾,会拿剪子要我的命,你五千两嫁妆我要不
起呀!”
笑声使周莹忘记了昨夜的不快,也使她考虑起该如何管家治内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