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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吴商妇 李文德 王芳闻 11356 2024-11-16 06:03

  大暑过后第四天,周莹接到母亲家书时,太阳已升到头顶。此时,还在书房处理各地商号送进安吴堡信函的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因为她母亲要她立即去孟店村的信上,根本没写啥事需要她来回奔波,而她要处理的事一宗跟着一宗,几乎宗宗都与来年的经营决策相关。作为东家和各商号的掌舵人,她实在很少有属于自己任性、懒散、无所事事的时间。她想问问送信的人,可送信的人把信交到王坚手里,没停点就走了。考虑了一会儿后,她还是起身对王坚说:“我去一趟孟店村,天黑前就赶回来。”

  王坚说:“我这就去给你备车。”

  周莹说:“我骑马去,来回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王坚问:“让谁随你去?”

  周莹回头瞅了一眼王坚笑道:“你忙不忙?若能抽身就跟我走一趟。”

  王坚回答:“事再多,我能让你一个人出门吗?”

  周莹脸上流露出一种幸福的笑容,说:“那就一块走吧。”

  王坚没再说什么,出房门,直奔马厩而去。

  三学连忙为周莹的坐骑汗血马和王坚坐骑青云鬃备好鞍,牵出马厩说:“王总管,我刚

  给它们饮过水,出门后不要让它们任性狂跑。”

  王坚拍拍汗血马脖子,摸了摸它肚子说了声:“知道啦。”牵着马便走出了马厩门。

  周莹换上了平时出门的皂服,戴上黑纱头罩,跃身上马后,和王坚一前一后出了安吴堡城门,刚想扬鞭策马,王坚便说:“马刚饮过水,肚子正胀着,让它们先缓缓几步。”

  周莹放下手来说:“死三学,早不让马饮水,晚不让马饮水,偏偏我们出门,他却把它们灌了个肚肚圆!”

  王坚笑笑说:“三学又没长前后眼,咋能知道你太阳到头顶了,才出门呢!”

  王坚穿着黑褂白衫,敞开着衣襟,与周莹马头并齐行走在田野中间,像是闲庭信步般直到走了三道坡,过了两条沟,才让马加快了速度。当马从一大片棉田中间穿过时,王坚勒住马头跳下马鞍,顺手摘了几个棉桃,然后重新上马,赶上周莹说:“你看这棉桃三个足可摘到一两籽棉,今年棉花又丰收了。”

  周莹接过王坚手里籽棉看了看说:“可不是,今年棉花虽然能丰收,但对棉农来说并不是好事。”

  王坚点头说:“你还记得去年秦风棉花行压价收购棉花,你用高出他们的收购价收购棉花的事吗?”

  周莹说:“我做的事,咋能忘掉?朱清云为此做了我的经销商,我坐享其成,净落了六万七千两利银。”

  王坚提醒周莹说:“今年棉花又是大丰收,秦风棉花行大掌柜朱清云绝不会再坐堂当老大,他定会走出西安城,像咱一样下去收购。”

  周莹猛地一勒汗血马口嚼,汗血马不情愿地就地转了一个半圈,才停下来,鼻子里喷着气,前蹄生气地使劲刨着土,像是在抗议说:“主子,你太不讲人情啦,我又没惹你,你为啥使劲勒我嘛!”

  周莹问王坚:“你是提醒我现在就着手准备今秋棉花收购的事?”

  王坚的马见汗血马就地打转停下,便收住四蹄,放慢了速度,等汗血马重新跟上来,才又往前走去。王坚回头对周莹说:“三年丰收三年歉,四年收成人哀叹,十年准有三年旱,四涝三平糠菜咽。这虽然是农谚,但却告诉我们,关中农业生产面对的自然环境是多么严酷了。忘记这一点,咱们做粮棉买卖,就可能出现一招不慎,全盘皆亏的危险。半个月前,我查看了咱们库存,在账的棉花只剩三百四十多担,仅能应付一个月门面需要,新棉若不能及时购进,就要出现断档,这对安吴堡来说,可不是啥好消息。”

  “你咋不早提醒我?”周莹说,“你早提醒我,我好早做安排。”

  “现在还不迟。”王坚笑道,“你是东家少奶奶,我若考虑不够成熟就向你提出问题来,一旦造成你决策失误,我不挨你骂才怪了。”

  周莹娇嗔道:“就你小心眼,我哪回驳过你的面子?现在你说,今年咱们该咋办?”

  王坚说:“我思量,今年是连续丰收的第三个年头,明年棉花很可能会出现减产,沿渭

  河两岸甚至出现绝收的可能,因为渭河三年沉默过后,来年保不准会咆哮成灾。关中明年有出现秋涝的可能,你看我手里的这一朵棉桃。”

  周莹接过王坚递过来的棉桃,撕出籽棉来瞧了又瞧,才发现有两根嫩芽儿已穿透了棉绒,像黄色的花蕊,和白色的棉绒形成鲜明的对比:“真奇怪,棉桃里咋长出棉芽来了!”

  “棉桃生芽,来年棉桃长成铁疙瘩。”王坚说,“这是人老几十辈从实践中得出的经验。你见过长在地里的吐絮棉花生芽的奇事吗?我敢说这是头一回。”

  “来年棉桃长成铁疙瘩,啥原因?”周莹问。

  “很简单,连绵阴雨作祟的结果。”王坚肯定地说,“秋天若长时间看不到阳光,任何庄稼都不可能在淫雨中熟透,棉桃绽不开壳,棉桃自然就长成了铁疙瘩一样的东西。”

  “我明白了。”周莹问道,“你说咱们该咋办?”

  “今秋放开手脚收购棉花,直到所有仓库装满装实。”王坚说,“今年一定要把明年收的棉花也收进来,一旦明年棉花歉收,安吴堡就会从后年的棉花行情见涨中收回两倍以上利润。”

  周莹瞅着王坚说:“如果仍按照去年每担三两七钱收购,以吃进五万担计需银十八万五千两,咱们今年自己卖出量为一万八千七百担,秦风棉花行经手为二万一千五百担,也就是说五万担中转入第二年出手的将是九千八百担,为此需支出利银二百五十五两,仓储费一百二十八两,倒仓费八十八两,劳力费一百四十两,合计六百一十一两。”说到这里周莹笑道,“如此看,风险有,就是全砸进去也不过四五千两银子,这个险我冒了。”

  王坚说:“你只算了风险账,可没算利润账,第二年若按现价卖出,每担净利为一两二钱,五万担是六万两。何况卖给西路的价格远远高出这个价格,再加上涨价因素,能挣到手的银子就不止两个六万两了。”

  周莹扬鞭抽了一下,汗血马猛地加快了速度。她回过身对王坚喊:“回到安吴堡,我就召集各粮棉商号掌柜们,开会商讨今年收购棉花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策马驰进孟店村时,讶异地勒住马头,呆愣在布满枯枝烂叶的路中间,周莹嘴里喃喃说:“这是咋了,这是咋了?好端端一个孟店村,咋变成如此模样?”

  王坚的马就地转着圈儿,发出一阵阵的长嘶,王坚叹了一声说:“看样子,孟店村让大风和冰雹给毁了!”

  周莹双腿猛夹一下汗血马,就朝周宅门口驰去。

  周宅大门外的两棵大皂角树,此时枝干倒在地上,树冠已看不出模样,青皂角散了一地,全被冰雹砸过。大门楼上的瓦几乎全变成了碎片,门也裂开了几条缝。当她和王坚走进大门,院子里景象更惨:房瓦坠地,东西两个侧院靠东西墙长的几株大树,有的压在房上,有的砸在墙上,有的断成两截。管家鱼二宝正哭丧着脸在清理挡住房门的树枝,抬头见周莹走进来,立起身子说:“小姐回来了!老夫人正盼你呢。”

  周莹也没答话,匆匆往后院走着说:“王坚,你先查看查看整个宅院损毁情况,回头告诉我。”

  王坚拉住鱼二宝说:“鱼管家,你和我绕宅院仔细看看咋样?”

  鱼管家丢开手里的树枝说:“老天爷杀人不眨眼啊!眼睁着把孟店村毁在一场风雹里!”

  一炷香时间过后,王坚走进瓦碎屋破的周胡氏卧室,对正坐在炕上叹息的周胡氏施礼道:“老夫人请放宽心,我立马进县城请工匠来,先抢修房屋。”

  周胡氏说:“如果仅是一家受灾,我愁啥?眼下我愁的是孟店村咋从灾难中挨过来。”

  王坚说:“虽然这是个问题,但老夫人首先得有个安身地方,才能从容应对突然降临孟店村的灾难呀。”

  周莹说:“妈,你还是先跟我走,待房修好了,你再回来料理村里的事。”

  周胡氏说:“不行,妈一走,孟店村人能把妈骂死。妈是孟店村首富,全村老少现在把眼都盯住了妈,他们眼下需要的是能帮助他们渡过难关的银子,买砖买瓦抢修房屋、恢复生产的银子!”

  “就是给人银子,也得先查看各家受灾情况,心里有了数,妈才能往外拿呀!”周莹说,“妈银子再多,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往人家手里塞吧?”

  周胡氏苦笑道:“你说得在理,可妈心里急呀。风刚停,冰雹还没化,全村就哭成了一

  片,老老少少几十口,拥进咱家院里来,哭喊着说老夫人,你是咱孟店村的财神,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把我的心都哭痛了。妈我想不出法时,只好让人送信让莹娃过来拿主意。”

  周莹瞅了一眼王坚才说:“王坚的话也在理嘛,你先到安吴堡住下来,等派人查清孟店村灾情,给谁家多少,心里有个数,免得到头让人数落给张家多了,李家少了,那岂不是出力花银子不讨好?”

  周胡氏一时无话可讲,只得点头同意说:“我用不着到安吴堡,让我到三原县里住些天,也好帮村里人问问建房用材价钱,多问几家,兴许能省出些银两,办更多的事。”

  周莹转向鱼二宝说:“鱼管家,你让人把轿车套了,把老太太和继祖、继业送到县里山西街暂且住下,回头你抓紧时间,争取在三五天内,把村里受灾情况调查清楚,把应救助的对象和资助银两列出来,送老太太过目后,再商量决定是统一购买建材修房还是把资助银两发到户。”

  鱼二宝应了一声,退出房去不久,两辆轿车已停在前院大门里。

  周胡氏带着孙子继祖、继业上了头辆轿车,两个丫鬟和奶妈上了第二辆轿车,车夫鞭子一甩,手牵着马,慢慢出了西侧院大门。

  周莹、王坚随后上马,跟在轿车后,往村外走。

  轿车刚走到村中间,二十几个人跑到路两边大声说:“莹娃子,你妈走了,谁管我们呀?”

  周莹忙从马鞍上跳下来也大声回答说:“我妈进县去看看建材价格,和工匠商量商量,

  用不了多长时间就回来,误不了大家修房的事。”

  众人听周莹如此说,相互嘀咕着眼看着轿车出了村才散去。

  轿车走出村,周莹才重新上马,冲王坚苦笑道:“当财主日子也不好过!我妈这财主更不好当,因为至今她都不知道该怎样支配自己手里的银钱。”

  王坚叹了一声:“老夫人是个好人啊!”

  太阳西下时,轿车停在三原县城山西街周莹住的公馆门前,周胡氏住在周莹的卧室,周继祖、周继业两兄弟住在楼下,丫鬟和老妈子则住在二楼周莹卧室隔壁。安顿下后,周莹吩咐下人们说:“老太太在县里不管说啥做啥,你们都要顺着她,千万别惹她老人家生气。”

  下人们异口同声说:“少奶奶请放心。”

  周胡氏洗过脸,端起茶碗时,周莹进了房门说:“妈,你先住下,我得赶回安吴堡,一安排完今秋收购棉花的事,就来陪你行吗?”

  周胡氏放下茶碗说:“生意是正事,你回去吧,妈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别忘了让继祖、继业读书练字。”临走周莹又提醒说,“妈千万别娇惯他们。”

  周胡氏笑道:“我会像管教你一样管教他们。”

  周莹说:“真能这样,我就要念阿弥陀佛了。”

  周胡氏挥挥手说:“走吧,走吧,再晚了就得走夜路,妈不放心。”

  周莹没再吭声,下得楼去,和王坚一道出门上马,双腿一夹马肚走了。

  两人出了城门,鞭子一挥,两匹马放开四蹄绝尘而去。

  回到安吴堡已是掌灯时分,周莹一刻没停,伏在桌上,一口气写了五封信函,命王坚交给信差们连夜送去,然后才问丫鬟明儿:“红玉下午可来过?”

  明儿回答说:“红玉把少奶奶绣的小孩肚兜拿走了。”

  周莹说:“她若生下一个胖小子,我就认她娃为干儿子。”

  明儿笑道:“我回头对红玉说,让她争争气,一定要生个儿子,认给少奶奶。”

  周莹一挥手说:“想是想,若天下的事都心想事成了,哪里还能见到唉声叹气的人!”

  三秦的商人做买卖,跑生意,明清间在全国有名有地位的是党、王、庞、吴、姚等家族,其中以党氏为首的秦商,曾有过名扬四海的声望和雄厚财力。被誉为“商界奇才”的党氏三门人党玉书和贾翼堂经营的“合兴发”商号,把大本营扎在唐、白河流域,在襄樊、汉口设立分号,把生意范围扩大到汉口、长沙直抵广州、佛山一带。王家则西走甘肃、新疆至西亚国家,北到俄罗斯,秦商网络笼罩了广阔地域。三秦商人以大胆、沉着、吃苦耐劳、诚信重誉闻名海内外,盛极二百年之久。清王朝中期社旗成为唐河重镇。唐、白河汇于襄樊,顺汉水而下汉口,是南北商业流通的大通道,社旗镇则是这条商业通道上的贸易中心,来自西北地区的商人车队都得在此落脚,然后把他们的货物装上船去。全盛时,合兴发店中有伙计千人以上,有庞大的船队走南闯北,并拥有南阳、唐河十万亩土地,清嘉庆皇帝曾为其御赐金匾“良田千顷”。咸丰年间,秦商进入全盛期,拥有财富富可敌国。但是,秦商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发展,也没能逃脱兴衰存亡的循环。1796年的白莲教起义,1840年的鸦片战争,1851年的太平天国运动,186年的第一次回民起义,1874年的第二次回民起义,1900年的义和团运动,引起的**与战争,最终把秦商推入毁灭的境地。周莹继吴尉文后成为安吴堡主子时,秦商已日暮穷途,失去了东山再起的财力、物力基础后,小打小闹的多了,大出大进的少了;搞零售的多,做批发的少;就地打转转的多,长途贩运的少;因循守旧的多,敢为人先的少;区域性经营的多了,全国性的商业网没了。因此,被晋商们嘲笑为:“标准的月婆子坐炕,每天只要能有米汤喝、荷包蛋吃,就心满意足了!”久而久之,山西人给秦商们编了一个顺口溜:

  三秦商人实本分,循规蹈矩不贪心;

  左手买来右手卖,见利不过三五文;

  大宗生意不敢做,小打小闹度光阴;

  一片门面守十年,遇风忙着把门关;

  关中千里人烟多,难见商队人成群;

  西安城大街道宽,大的商号看不见;

  挂红灯的二层楼,里面窑姐缺头油;

  掌柜只把算盘打,万两利银没挣下。

  陕西自清初到今,一直都没出现过什么闻名全国的大商家、大商号。周莹成为安吴堡主子后,一心想改变三秦商人在晋商、徽商眼中的形象,为三秦商人争口气,怎奈单丝难成线,单支麻合不成绳,经过几年拼打,吴氏名下的商业在她打造下,虽然在十几个省里巩固了立足之地,但在财力物力人力上,仍无法与实力强大的晋商相抗衡,加之她无法像男子汉们那样,风风火火走州又走县,许多商机眼睁睁白白错过,再加上陕西商人在战乱与社会动荡中,受到致命打击,元气大伤,为保命活下去,在失去东山再起力量、精诚团结的精神严重削弱下,出于利害关系,往往相互暗中拆台,彼此防范,极大地损害了整体利益,陕西的商业自然很难形成一股能左右四方的力量。面对如此境况,周莹从最初的激情澎湃,到叹息无奈,不得不面对现实,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买卖,少了一些最初的勃勃雄心。

  但是,周莹从不甘心就此罢手,所以,当王坚提出利用丰年之机,扩大棉花收购量,以备不测,从时间差中寻找商机的意见时,她冒风险的心又一次活跃了起来。当接到她信函的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泾阳粮棉货栈掌柜韩一真、三原西街布行掌柜朱玉如等六个经营棉花商号的掌柜们抵达安吴堡后,她说:“请诸位掌柜到安吴堡来,我想听听诸位对今、明、后三年棉花市场行情变化的看法,自然我不影响你们的经营思想。眼下,时局多变,咱们就得多长一个心眼,把握住时机,尽可能做成几宗较有把握的大一点的买卖。”

  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欠欠屁股,面向周莹一笑说:“作为向西路供货的乾州棉花行,近年来做的全是固定客户的买卖,由于少奶奶有话在先,我没敢擅自做主扩大供货范围。从眼下看,今年棉花丰收已成定局,连续三年棉花丰收,各棉行库存自然增加,今年收购价必然会再次下跌,这是一个极佳的商机,咱们若能不失商机,尽可能购进,加大库存,货源充足了,向西路供货渠道就能拓宽延长,从而增加盈利。”

  泾阳粮棉货栈掌柜韩一真接住话茬说:“农谚说,三丰一歉双平年。连续三年了,关中棉花丰产丰收,我想老天爷在下一年不会再给关中人好脸看了。三天前,我在乾州城外的一块棉花地里发现棉桃里成熟籽棉发芽的情况,所以我才敢说这话。再说,万一应了农谚所说,今年大量吃进棉花也是不失良机的正确决策。退一步讲,明年就是平年,库里的棉花也会成为升值的宝贝、有利可图的金银。我认为少奶奶应放开手脚大干一场,把空着的棉库塞满塞实。”

  高陵张市粮棉分销店的掌柜尤金说:“张市是高陵县主要产棉区,丰年原棉产量在八千担上下,头茬优等棉约占总产量的四分之一,多年来西安秦风棉花行一直左右着高陵的棉花行情,去年少奶奶在收购价格上教训了一番朱清云,他吃了一次哑巴亏,回头还得求少奶奶为他补缺口。今年若朱清云给咱们来个回马枪,在收购价格上做文章,少奶奶该如何回应就得先做考虑了。”

  三原县棉花收购加工点的掌柜向玉明说:“去年咱们收购原棉价平均为三两七钱一担,我估计西安秦风棉花行大掌柜朱清云,今年仍会照这个价收进,但他会改变坐等货物送上门的收购办法,派员到棉产地收购,以变被动为主动。咱们若想把质量最好的原棉收回来,就得先他一步下手,在棉农最需银子用于新棉准备采摘工作前,把预购银送到棉农手里。这样咱们就能抢到先机。”

  李德福接茬说:“玉明此话有道理,商场义在先,各为利所动。咱们不能再让朱清云独揽大棉花行情,眼下该和他较量一番了。”

  周莹摇头道:“话不能说太绝,事也不能做太绝。为商的目的自然都是围绕一个利字而动,但忘却了义与利之间存在的依存关系,商的道就失去了根基,相互倾轧绝不是咱们干的事。咱们与朱清云是对手,也是朋友,如果不能联起手来打造出一个繁荣的从商局面,咱们岂不都要变成被人指脊背骂祖宗的奸商了?咱们要想开拓更大的市场,就得去做别人不做的生意,走别人不走的路,冒别人不敢冒的风险。对于相互倾轧、压价这种事,咱们绝不能做。”

  会议一直开到太阳落山,当周莹走出会场,和参加会的掌柜们走进宴会厅就餐时,周莹说:“吃完饭,各位掌柜别忘了到账房把收购棉花的银票领走。”

  尤金说:“别人忘了不要紧,我若忘了就麻烦大啦。”

  韩一真取笑说:“尤金满打满算,手里只有一两周转银子,少奶奶不给他拨银子,他开着门睡觉也不怕贼偷。”

  尤金也笑道:“你别把人看扁了,我庙虽小,可也有几万两家当,哪天你去看看,光我那十七间库房,你韩掌柜就非害红眼病不可。”

  周莹笑道:“尤金那几台轧花机和油坊里的三台榨油机,在高陵县可是数得上的设备,安吴堡吃的油,用的油,全是尤金榨出来的。”

  韩一真说:“那我把尤金小瞧了。”

  众人在笑声中入席,王坚拿着一瓶三十年陈酿凤翔烧酒说:“今晚谁喝醉了,谁掏酒钱咋样?”李德福说:“诸位仁兄,王总管的话大家可听清了?谁喝醉了谁掏酒钱。我提议,咱们今晚一齐动手,把王总管灌个肚儿圆,这酒钱嘛,自然就归他掏了。”

  笑声中,王坚打开瓶盖,替各人斟着酒说:“要灌醉我,就得看李老兄有没有本事了。”

  西安秦风棉花行掌柜朱清云吃了一次亏,让周莹抢先收购了本应属于自己收购计划内的三万多担优等原棉,在面临违约受罚情况下,只得硬着头皮向周莹下话,用周莹的货填补了自己的空缺,虽然周莹把盈利的一半给了自己,但被周莹暗算引起的怨恨,却一直耿耿于怀。所以,当新一年的棉花上市前,他便发出命令,让大掌柜组织人手,准备深入棉花产地就地收购,并决定按上年收购价购进。只是他忽视了一个必须正视的问题:变坐庄收购为到产地收购,首先应选择好收购点及租用仓房等事宜。他以为只要肯花银子,一切都会水到渠成。过度自信,使他忘却了周莹给他的教训。当他把收购人员派到泾阳、三原、高陵、周至、户县、临潼等关中主要产棉区设点时,才发现农村的现实与他想象的并不完全一样。收购人员对各地棉区布局的不了解,造成了收购点设置的不合理性,当发现后重新调整时,朱清云又犯了一个错误,将收购点相对集中到了县城周围。一方面是多数棉农由于缺乏运输工具,而影响了他的收购进度;另一方面,往年习惯把棉花送进西安城的大户,见他设点收购后放松了对质量的检验,就把低等级的原棉掺进高等级的原棉里,专找人手少,经验不足的收购点交货。当按计划完成收购量进入皮棉加工时,才发现原棉质量存在严重问题,混合棉与等级棉每担的差价,不仅使他多支出银两,而且使他减少了利润收入。朱清云骂起了娘,把怒火烧向手下的伙计们。对人的惩罚往往会收到可怕的恶果,伙计们挨了罚,受了罪,怨恨情绪萌生,责任心变了,做事不认真了,事故跟着也来了。

  朱清云这才发现:周莹比自己强的地方恰恰是在管理环节和计划制订的严谨细致上。同在一个县收购棉花,周莹的收购点,无一不设在产棉区的中心,收购点与周边村庄基本保持在十里范围内,棉农不仅当天可以往返,而且发现问题能及时解决。缺乏运输能力的棉农只要搭个腔,周莹的每个收购点得知消息,便会派出车辆无代价为棉农运货进仓。棉农们进了周莹的收购点,不用动手,伙计们便上前卸货、验等、过磅、开票、付银,就连人喝的茶,饮牛喂马的水和草料,也无须棉农开口,便有人代替张罗了。而秦风棉花行的收购点,大多设在了县城四周,忙闲不均不说,点与点间缺乏通气,伙计们只管验级过秤,其余的事一概不闻不问,棉农们自然不愿看人脸色,双方往往为些小事发生争执甚至摩擦,最终导致棉农在等级检验后又动手脚的现象发生。而负责堆垛的全是当地农民,看见了装看不见,吃了亏的秦风棉花行,到底亏吃在哪里,临了也没能弄清楚。秦风棉花行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总共才收购进优等棉四万五千七百担,二等棉五万四千三百担,混合棉三万三千一百担。经过脱籽后,优等皮棉仅有二万九千二百担,二等皮棉不足四万担,其余多数变成了混合棉。最令朱清云不解的是:竟还出现了一千一百担等外皮棉,丰收年却没能完成计划收购量。

  周莹对自己伙计们的出色表现自然是喜在眉梢,乐在心里。收购计划完成时,她在泾阳、三原、高陵、咸阳、乾州、兴平、临潼等周边产棉区总计收购到十万一千四百五十担原棉,其中优等棉三万五千担,混合棉七万九千五百担。因为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建议她以收购混合棉为主,混合棉加工后,甘肃、青海、宁夏、四川地区买主喜欢接受,不愁卖不出去。优等皮棉则直接销给山西晋商,晋商加工后转销往蒙古,能卖到好价钱。周莹拍了板,混合棉经过加工全进了乾州李德福的仓房,优质棉则进了泾阳粮棉货栈的仓房。周莹由每年进出三千来担棉花到一年购进十一万多担棉花,从小打小闹到成为关中地区棉花买卖大户仅用了七年时间,这对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

  周胡氏在三原县周莹公馆住了半个月后,管家鱼二宝进了县城,将调查的孟店村受灾情况讲给她听,并把救济对象名单和建议资助银两数的单子呈上,说:“老夫人看是否可行?”

  周胡氏看完单子放在炕上说:“你没漏掉应救助的人家吧?”

  鱼二宝回答:“老夫人放一百个心,我是挨家挨户走了问了看了才记下拿进县城里来的。”

  “村里人是愿统一修理被损房屋呢,还是愿意自己动手修?你问过他们吗?”周胡氏问。

  鱼二宝说:“七嘴八舌的多,我看老夫人干脆把银子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动手修还能节省点工钱。”

  周胡氏点头说:“这样倒也省事,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鱼二宝问:“咱们的房院咋样修,老夫人想好了吗?”

  周胡氏反问:“你说咱该咋修?”

  鱼二宝来了精神,挺挺腰杆说:“老夫人如听我建议,咱借这次天灾,把周家老宅子来次大翻修,该添的添,该拆的拆,把它建成与老夫人身份财富相符的建筑物。自大火烧毁咱周宅十六院至今,仅剩下的这片宅子在风雨中过了这些年,已变得破旧不堪了。小姐没出嫁前,咱缺金少银,没力量翻修,眼下,情况不同了,咱要人有人,要银子有银子,若再不修,保不准哪天再遇到风雨,这片老宅子就会毁于一旦了!”

  周胡氏不禁笑道:“我都老了,还讲啥身份和财富相符不相符?你又不是不知道,老爷活着时,家里底子是多少?莹娃子嫁给安吴堡时,吴尉文用三百亩地和一家钱庄骗了我和莹娃子,银子虽落到了手,我也变成了孟店村的大财东,可莹娃子却要一辈子活守寡,你说我的心能安吗?我之所以把银子用在救助村里有困难的人身上,无非是想替莹娃子积点福,如果我真用这些银子重建宅子,莹娃子心里咋想,我就说不准了!”“小姐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鱼二宝说,“如今小姐一句话值万金,小姐咋会和自己亲妈计较?再说了,如今一场风雹,把老宅子砸了个稀巴烂,重修和重建能差几两银子?再过几年,继祖、继业就长成大小伙了,咱总不能让他哥儿俩仍住厦房读书、成家吧!”

  周胡氏点头说:“你说得也在理,我曾想过,咱账上现有银子八十四万两,救助村里人修房和恢复生产上宽打宽算十二万两,还有七十二万两可供咱们一家人使用,我咬咬牙拿出十万两来重建周宅,你看可行?”

  鱼二宝忙说:“十万两不少不少。眼下十万两银子能盖咱一个半老宅子。等拆掉老宅,打掉后墙,咱把宅基往长加出十二丈,盖一座四进三出,一砖到顶,石条砌基的大院,继祖、继业长大了找媳妇,保准能招得十里八乡的好姑娘们来孟店村抢少爷抛的彩球。”

  周胡氏笑出了声说:“天下只有抛彩球的小姐找丈夫,哪有小伙子抛彩球找媳妇的事?你看着办,咋好咋少费劲咋来,银子花不完,省下来留下给继祖、继业娶媳妇成家。不过你记住,这次咱是翻修为主,千万别贪大贪新弄巧成拙,破坏了老宅原貌风格。一旦翻修成不伦不类的东西,不但没法向先人交代,莹娃子也不会同意。”

  鱼二宝听了,忙改口说:“老夫人话在理,那咱就修旧如旧,保持宅子原来风格,只换个顶,加固基础,刷新油漆,其他地方能不动的就不动。”

  周胡氏说:“原则定下来,就别大动了,银子按实际支出,不用再做计划了。”

  鱼二宝应声说:“我按老夫人意见办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周胡氏派人把修缮周宅的信送进了安吴堡。

  周莹看完信,把信递给王坚说:“我妈也学我样儿,要修房建院享受一番了。”

  王坚看完信笑道:“我认为老夫人修宅子不单单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两个孙子着想。”

  “不错,继祖、继业虽是过继的孙子,但在我妈心里却是周家真正的孙子。娘家兄弟的骨肉,是亲上加亲的嫡亲呀!”

  “你是不是有点吃醋了?”

  “我没理由吃醋呀?你看,我眼下不是也急着想要找一个将来能真正继承我的事业和财富的儿子吗?”

  “你打算如何回答老夫人关于修缮宅子的问题?”

  “我能说一个不字吗?我只能笑脸对我妈说,你想咋修就咋修好了,银子如果不够,我给你老添足添够。”

  “挣下的银子就是花的,把银子用在地方啥时候都没错。既然你同意老夫人修宅,就应为老夫人计划一番,看修啥样的房、啥样的院、啥样的规模才能让老夫人高兴乐和,不然修起来显不出气派,让人笑老夫人花了银子落小气,岂不败兴?”

  “你说得有理,明天我给我妈送一幅图纸过去,让她照图纸盖,准能盖成三原县最漂亮、最坚固、实用的一座宅子。”

  周胡氏否定了周莹推荐给她的图纸。对鱼二宝说:“照我说的办,莹娃子的图纸用不得使不得。”

  鱼二宝苦笑着说:“我明白老夫人的心思。”(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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