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莹收降了汤王岭山大王白蛟、淳化山大王秃头鹰段仁智后,两处山寨不攻自破。官府没动一兵一卒,坐享其成,冒领军功。消息传到周莹耳朵里后,她一笑而过,对手下谋士武师和家中男女们说:“我要的是安吴堡安宁无事,让县老爷们报功领赏去吧。”但老百姓不认官衙的账,一传十,十传百,把周莹如何战白蛟、伏段仁智、瓦解山寨的事,添油加醋,编成故事,逢人便讲,一时间,周莹成了一个侠肝义胆、爱国忠君、为民除害,力保一方安宁的巾帼英雄。消息传到江南和川、鄂、陕、晋、豫、甘等地吴氏商号掌柜和伙计们耳朵里后,个个吐舌挠头,敬佩之余,也多了一份心思,对各自工作更加兢兢业业,只怕有什么闪失让周莹知道了打破饭碗。由于伙计们团结勤奋,各地营运管理质量不断提高,实力因此逐年增强,加之她言行如一、奖惩分明,各地总号、分号每年都能得到不等的奖赏。因而分到应得红利。上下更加一心,在她属下的字号里,从没发生过大小内部叛逆之事,周莹因此在商界名声大噪,成了远近闻名的寡妇商人,即使最刻薄奸诈的商贾巨富,一讲到周莹,也要伸出大拇指来,连连称赞,表示佩服。
秋天的丰盈,并没有给泾阳、三原、高陵的棉农们带来丰收的喜悦,随着上市的新棉花涌进大大小小的原棉收购点,棉花的收购价连续下降,引起了棉农们的忧虑和不满。一天午饭过后,周莹带着红玉和史明等人,到了设在三原县的原棉收购点,想实地察看一下原棉收购的进度和原棉品质。不意到了收购点就听见棉农们的叫骂声、诅咒声和叹息声。看到有棉农推着装载原棉的手推车,挑着原棉包恨恨地离去,她上前拦住了几位年岁较大的棉农问道:“大叔,你们为啥把棉花往回推呀?”棉农们七嘴八舌地说:“棉花行不是在收购棉花,而是抢棉花!”周莹听过棉农们连骂带诅咒的诉说后,走进自己的原棉收购点,找来伙计们详细问了一遍,才知道由于原棉丰收,各棉花行便采取了个随行就市的杀价行动,每担原棉由最初的三两七钱一下降到二两八钱,而带头压价的是西安秦风棉花行。秦风棉花行是西安棉花业的龙头老大,关中地盘棉花行每年收购棉花的价格都看着它。秦风是坐庄收购,就是让棉农要把卖给它们的原棉直接送进秦风棉花行的货栈。其他棉花行则是进入产地设点收购,待就地加工成皮棉后,再运回商号深加工销售。秦风棉花行坐庄收购,把运输费加在了棉农身上,如此一出一入,它们实际就低于每担二两八钱的收购价了。周莹经营的棉花收购业务规模不大,数量每年超不过三千担,多数是销售到了陇西北地区。故从没和西安秦风棉花行发生过利害冲突,双方也从没有过业务往来,而她的棉花收购价格,多年来一直是跟着秦风棉花行的价格随长随降。听完伙计们的讲述,周莹当天便通知在三个县各收购点收购原棉的掌柜们,到三原县城她的公馆开会研究原棉收购事情。周莹问过各收购点收购情况后说:“秦风棉花行的收购价不仅是坑害棉农,而且是公开的抢劫,尽管他们表面十分文明,骨子里却是想通过降低收购价,达到牟利目的。大家算一算,棉花丰收了,一亩地卖到手的钱,反而赶不上平常年份,棉农们今年吃了亏,明年谁还有种棉花的心思?这不是坑害农民是啥?现在我找大家来商量,咱们是不是来一次和秦风棉花行相背而行的收购价,保护咱渭北地区棉农们的利益,尤其是泾、三、高三县棉农的最大利益?大家别忘了,自己家门口农民兄弟的切身利益受到了损害,咱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买卖也不会好做。事实已经证明,近半个多月里,咱们一共才收购到手三百零几担原棉,若照眼前收购价收购,今年三千担原棉的收购计划,很可能会泡汤,咱们的老主顾就会因咱们不能保证供货而另寻合作伙伴,到时候,吃亏受损的还是咱们自己。”
泾阳粮棉货栈掌柜韩一真说:“少奶奶话有道理,咱们是不应再跟在秦风棉花行的屁股后走了,今年这收购价也太不像话了,棉农每担原棉一下少了九钱银子收入,来年谁还再种棉花!”
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说:“我认为,咱们仍按去年每担三两七钱价格收购,这样就能逼着秦风棉花行转过来跟着咱们走。”
参加棉花收购的几个二掌柜都表示,可以按三两七钱收购价进货,以保证货源不至中断。
周莹说:“按照三两七钱收购,很可能会把大批原棉吸引到咱们各收购点上,所以,你们各点要事先做好准备,银两要保证到位,人手要准备好,全年收购定额可以打破三千担这个数。我想今年原棉丰收,不等于明年仍是丰收,关中丰收了,不等于河南也丰收,咱们只要做好以丰补歉的思想准备,就不怕收进来的棉花卖不出去,各棉花行周转资金不足时,从安吴堡流动银两中给划拨,你们放开手去收购就是了。”
三天后,周莹设在泾阳、三原、高陵三县的棉花收购点,按三两七钱一担收购原棉的布告一贴出,卖棉人接踵而来。没过个半月,周莹仓房里的棉花堆积成了山,各加工点日夜不停地工作着。当原棉变成皮棉时,西安城内的秦风棉花行却门可罗雀了。当秦风棉花行查明情况,重新调整收购价格时,一、二茬原棉已经过市,长在棉田里的棉桃已无法采摘到一等一级的上好原棉了。
新的棉花季节过去时,往年仅收购三千担左右原棉的周莹,破天荒地收购进四万一千零八十担原棉。而西安棉花业的龙头老大秦风棉花行,却仅仅收购八千多担二、三级棉花。当秦风棉花行因无法按照合约向客户供货,面临巨额索赔风险时,秦风棉花行的大掌柜朱清云,不得不硬着头皮向周莹求助。周莹笑道:“我的棉花收购价比朱掌柜每担收购价高九钱,加工后价格自然得水涨船高,不知朱掌柜愿出啥价要我转让呢?”
“少夫人,你高抬贵手,只要能帮助朱某渡过难关,我把全部利润都给你如何?”
“那不等于朱掌柜帮我做了一季买卖?”周莹仍笑道,“我周莹不能白沾朱掌柜的光,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我各得利润的一半如何?”
朱清云一听,连忙离座,抱拳谢道:“朱某感激不尽了。”
周莹之所以要主动让利给朱清云,是考虑今后棉花市场发展形势可能发生的变化。在关中棉花市场,朱清云毕竟是龙头老大,偶尔失算绝不意味着他经验的不足、经营策略的失败,如自己为一点小利而忘乎所以,树立一个不应对立的敌人,很可能引起连锁反应,最终成为商场上的孤家寡人。她知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对任何商人来说,都是胜败攸关的大事。一个商人要立于不败之地,如不善于和竞争对手比智慧,而靠偶然的机遇是无法壮大产业的。只有商人同心协力了,才可能不断开辟新的财源,最终达到共富的目的。她又想:如有一天自己一时失策,遭遇到与朱清云同样的错误决策,去求朱清云助一臂之力时,他能不考虑可能发生的决策失误?做生意永不赔本在现实中是一种理想,赔了本找出原因才能接受教训,无往不胜。在朱清云需要帮助时,我让利给他,谁能说不是一门薄利多销的商业艺术呢?如果我把库存棉花压到下一年,看来可以赚大钱,扣除损耗与仓储管理费用,实不如转手于人赚到的实际银两多。忘了这一点,就难成为一个有眼光魄力的好商人。大海之所以能成为**,是由千百万条细流汇入集聚而成,任何富商都是从一文钱、一钱银、一枚铜钱积少成多而成,这就需要在敢于争夺市场的同时,又善于开辟新的市场。这次我让利给朱清云,证明了我的棉花市场得到了新拓展,何乐而不为呢?
周莹的让利行为,不仅感动了朱清云,而且感动了其他大大小小的棉商,从而团结了更多人,对棉花市场的繁荣起到了很好的推动作用,周莹也因此成为三秦棉商的成功代表人物,带动了关中棉花的生产发展。
红玉的怀孕对周莹来说,是喜讯也是打击。喜的是红玉终于长大成人,并即将成为母亲,打击则是她更加感觉到寡妇的悲哀莫大于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她多么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啊!她又想到了改嫁,想到了走出安吴堡,去寻找一个女人应有的欢乐和幸福。可是,当她搂抱住红玉向她祝福时,红玉眼中的兴奋与不安神色,她又想到如果自己也像红玉一样成为一个真正女人时应付出的代价是什么,有多大?权衡得与失、利与弊、轻与重,能选择的空间是那样的渺小,头上那顶护国夫人、二品诰命夫人的头衔,不仅是一顶金灿灿的桂冠,而且也是一道看不见的紧箍咒。吴尉文为了自己的儿子和家业,用他手中的财富,在一个无辜的女孩子头顶套上一道封建礼教的咒符,让她在伦理道德的光环里,手足无措,至死不能越雷池半步,永远忠实于吴家家族利益。如果她要背叛,等待她的将不仅仅是失去全部财富和尊严,而且一生一世都在道德的谴责声中苟活,那样的苟活,真是生不如死呀!
她活跃的内心突然又陷进难以自拔的深渊,无声的泪滚下双腮。她轻轻拍了拍搂抱在自己双臂间的红玉,抑悲为喜说:“好妹子,姐明天就为你和丁伟举办婚礼,免得肚子大起来让人指脊背。”
红玉泣道:“姐,红玉不愿离开你呀!”
周莹笑道:“傻丫头,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吧!你和丁伟成婚后,仍留在我身边就是了。”
红玉破涕为笑道:“谢姐对红玉的关照爱护。”
“谢啥?谁叫咱是两小无猜中走过来的呢?”周莹松开红玉说:“去对丁伟说,明天我为你们主婚,东大院以外的人咱一个不请,就咱东大院里的人热闹吧!”
红玉和丁伟的婚礼既简单又热闹,东大院上上下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三百来口在东大院后花园里从早到晚闹了个欢天喜地,直到把红玉、丁伟两个人灌了个酩酊大醉,二十几个人醉倒在婚宴上。
周莹也喝多了,当被丫鬟搀扶着回到她卧室时,仍在喃喃说:“大家放开喝,放开喝……”
尽管周莹没叫外人参加红玉和丁伟的婚礼,但三学仍让二娘进了后花园,毕竟,二娘和红玉还是情同姐妹。自二娘和狗娃子苟欢的事让周莹发现被辞退回家后,二娘进东大院的次数就极少了。她知道自己被辞退的原因,但她并没怨恨过主子,更没怨恨过狗娃子。她明白,自己种下的苦果,怨恨别人有啥用?她认了。但她并没有因此忘掉狗娃子,当狗娃子到高陵当学徒,跟刘甲斌做生意后,每个月底,她都要对三学说到高陵看望没爸没妈的狗娃子一次。三学开始还说:狗娃子长大了,你操的啥心?可次数多了,就懒得再说了。一对年纪相差悬殊的男女往来,从没人怀疑过他们之间会存在什么见不得人的瓜葛。如此一来,二娘和狗娃子的交往,反而比在安吴堡东大院更为方便了。
二娘见周莹喝多回了卧室,趁三学没注意,悄没声溜出后花园,进了周莹的独居小院,对丫鬟明儿、珠儿说:“我找少奶奶有点私事,少奶奶说了,让我下了宴席来见她。”
明儿、珠儿信以为真,就让她进了院门。
周莹睡了一觉醒来,睁眼一看,二娘坐在明儿、珠儿中间打盹,便问道:“二娘,你咋没回家去?”
二娘听到周莹问,忙睁眼离座说:“我是受狗娃子委托来向少奶奶求个情。”
周莹一听来了兴趣,问道:“狗娃子要你为他求啥情?”
“狗娃子说他如今长大了,求少奶奶给他成个家。他不想再一个人过了。”
周莹笑道:“我听人说,二娘和狗娃子亲如姐弟,他若娶了媳妇,二娘你不吃醋?”
二娘脸挺得平平地说:“姐弟终归是姐弟,姐姐得为弟弟着想。”
周莹认真地说:“狗娃子看上了哪家的姑娘?”
二娘回答说:“刘甲斌掌柜的二女儿。”
周莹点头道:“巧巧那丫头今年十七岁,他们倒也是般配的一对。这样吧,过几天我探探刘甲斌的口气,如果他不反对,我就让狗娃子做他的上门女婿。”
“我代狗娃子谢少奶奶了。”二娘站起身来告辞说,“我走了,少奶奶。”
二娘刚走到房门口,周莹喊住她说:“二娘,你让三学去找个郎中看看,把病治治,免得你们夫妻冷暖不均。另外你应下定决心,和狗娃子一刀两断。不然,一旦让巧巧和刘甲斌知道了真相,不仅害了狗娃子、巧巧,而且也害了你和三学。”
“谢谢少奶奶提醒。”二娘一笑说,“我不是那种死皮赖脸的女人,少奶奶放心吧!”
二娘消失在夜色里。周莹望着夜空,一种不知是咸还是甜,是辣还是苦的味道,五味杂陈,从心底涌上来,她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六天中午时分,刘甲斌走进了安吴堡,当他从周莹书房走出来时,脸上布满了阳光,笑呵呵地和东大院的男女们打着招呼,一直到他骑上马,往堡外走时,仍是笑呵呵的。
刘甲斌那么开心,是因为周莹不仅亲自为他的女儿巧巧提婚,而且答应给狗娃子一万两银子成婚安家。周莹说得清清楚楚,不看佛面看僧面,狗娃子伺候吴聘几年,功劳、苦劳都有。一个孤儿,能获得主子的喜爱,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好孩子,一个值得信赖有责任心的男人,巧巧嫁给他,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了。人财两得的刘甲斌,咋能不高兴呢?能遇到周莹这样的主子,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啊!
然而,刘甲斌并不知道,周莹此时此刻的真正心情是多么复杂痛苦,安吴堡人也不会知道,他们的衣食主子,在参与全部财富游戏的过程中,为什么总是右手死抠每一文铜钱,左手会毫不犹豫地把大把大把银子送给贫家下人,捐给穷人和慈善事业?他们私下里都在嘀咕:“少奶奶是个善人。”“少奶奶心肠软,人太善良了。”
日转星移,周莹花费巨资为自己建造起一座豪华庄园后,一人住进内宅,独自起居。经过多次选择,挑选出三十名武艺高强的青年作为卫士,交由王坚率领,负责保卫她的安全,如果没有要事她便足不出安吴堡寨门,过起挥金如土的生活。仅为内宅装饰陈设,她便派人三下江南,不惜巨金,购回名贵家具器皿,单吃饭的瓷器就买进上百桌款式新颖,色泽艳丽,绘画精美的景德镇出产的名贵瓷具,分成青、白、红各色。凡吴氏家族逢有喜庆之事,一律用红花瓷品,而且都是官窑所制,这一套自然不是她违制自购,而是慈禧老佛爷特别赠赐。如有丧事发生,则一律用青瓷和白瓷,招待官吏显贵则用明黄为主色的瓷具,以示尊荣华贵富有。
据传,抗日战争爆发后,有人与地方官府内外勾结趁火打劫,明目张胆窃劫吴氏老宅,从周莹住宅内夹墙暗室中,一次便刨出成套官窑瓷器三百桌之巨,犀牛角酒杯一百二十只,灯一百二十对。中华民国初年,军阀混战,冯、阎、于、杨、王等军阀,明火执仗多次洗劫安吴堡,将周莹所建庄园掘了个天翻地覆,仅从花园鱼塘里便刨出价值连城的大批财宝,其中一尊翠玉财神雕像,就可供十万大军一年军饷开支。而这尊财神像是周莹为使一池水映出碧绿翠蓝之色,特意请能工巧匠严格选材,费三年之工,才雕成安放水中,成为关中和渭北令人神往的一处人造景点。由此可见,周莹生前生活豪华程度,已不亚于侯王将相之家。
房中书是个勤俭惯了的人,对周莹心生不快,告老退出了安吴堡,回家安度晚年。自此能够对周莹施加影响,敢于对她进行批评的人全部销声匿迹。新的庄园落成未久,周莹再次斥巨资,为满足夏日避暑行乐,在窑店花园后的寇家堡城外,另建造起一座占地三百亩,名为寇家花园的游乐场所。花园围墙用青砖垒砌,内建高楼广厦,亭台回廊,曲径流水,并别出心裁,用砖石夯基盖了两幢三孔大窑,四周散建厦房一百余间,房与房之间,以曲折游廊连结,两侧则置假山、鱼池、花坛、流水小桥,千姿百态,十步一景,五步一画,园内暖房中名贵花木、奇花异草四季常绿绽香。为置景于真,特地从江南购回双人合抱不尽的玉兰树植于园内,使寇家花园成为西北难以见二的天上人间,神仙洞府般的建筑。
生活中的周莹,由最初的单纯无邪,到日甚一日的讲究奢侈,连和她亲如姐妹的红玉也看不过了,劝她说:“小姐,你一餐之费,足够十户五口之家吃喝用一个月,实在有点太过奢侈浪费了!”周莹并不生气,说:“放着银子不花,我死了能带进棺材咋的?”为了调剂口味,
她让钱荣从扬州为她物色了两名厨师,成为安吴堡专职烹调制作江南食品、菜肴的炉头。地处嵯峨山麓的安吴堡,是古代海洋的沉积地域,地下水含碱大,喝起来又涩又苦,她便制造了专用车辆,每日往返数十里,拉清河水满足日常生活所需。设在安吴堡内的仁和里、裕丰盛两个杂货店,成为她生活用品的专供店,并备有专人专车,随时准备到西安、三原等地为她采购安吴堡没有的用品。
随着商业的不断发展壮大,周莹的排场也越来越讲究,每次外出,少说也要十多名奴婢、保镖前呼后拥地为她服务。她很得意地对下人们讲:“《红楼梦》中的贾母出游够气派了,咱也要讲究排场,让人老远就能知道,是护国夫人周莹到了。”
在寇家花园和安吴堡内,周莹设了鸽房、鹰栏、鸡埘、犬房、鸟棚、马厩、兽舍,派有专人负责饲养看管,各执其事,随时准备她的传唤。有一年,三原县腊八会上赛马,周莹看中了得了头名的名为“千二红”的骏马,便按马的名字,把一千二百两银子往马主人面前一放说:“这匹马我买了。”马主人一看,买主是安吴堡主子周莹,而且给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又是惊又是喜又是怕地连忙躬身施礼说:“谢谢少奶奶,我沾了你老的大光。”她挥挥手道:“拿去置点儿地,养家糊口吧。”
周莹可以说是万事如意,处处遂心,唯一的憾事是守寡无后,在吴家人面前说起话来总难免有点气短,按照嵯峨山麓人的规矩和吴氏家族的族规传统,寡妇若无子嗣,死了不能进祖坟。对周莹来说死后进不了吴氏祖坟,就成了一块随时作痛的心病。为此,每当独坐想到此便垂泪于腮,心急火燎,但总是一筹莫展,毫无办法。
吴氏东、西、南、北、中五院,自周莹主持分家之后,吴尉斌糊糊涂涂车坠泾河而死,其妻不能自立,守孝苦熬三年后,带子携女回了娘家,安吴堡内只剩下东、西、北、中四院。吴尉武、吴尉梦兄弟分家自立,手里有了银子,终日花天酒地,短短数年,把个富殷之家荡涤一空,名下商号全部易号,仅守着十几亩地挖抓,早没了争强斗胜的底气。吴氏三兄弟中,只有吴尉龙还算得上一个能屈能伸的汉子,分家自立日始,下狠心改掉多年养成的懒散毛病,守住了那一份属于他的家业,但吴尉龙胸无大志,过分计较,不能与人为谋共事,分到手的商号掌柜、伙计没出两年便人去房空。由于做过亏心事,恍惚中常疑神疑鬼,五个儿子先后成人后不愿受其累,各自自立于异地他乡,吴尉龙因此也失去重举吴氏复业大旗的能力。面对这种局面,吴氏三兄弟没有了威逼周莹重新择子嗣的力量,周莹落得清静了十多年。可是当财富越来越多时,她犯了难,她搞不明白,老天爷既然给了自己能改变吴氏家族命运的财富,在商场所向披靡,成为皇亲国戚知晓、官吏显贵仰慕、乡里乡党敬佩诚服的富商,为什么又给了自己一个既不能享受夫妻情爱,又失娘亲庇护的痛苦命运呢?每当夜深人静时候,她不止一次跪在佛像下祈祷佛祖能给她一个明白无误的明示:怎样才能改变这种命运,使她成为一个既能拥有财富,又能拥有常人的幸福的真正女人。
王坚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经过长时间的考虑后,重新向周莹提出了择子立嗣建议,争取在百年后能名正言顺地躺卧在吴氏坟茔的土层里,在墓前立起诰命夫人的功名牌坊,让“护国夫人”的名字头衔久远地屹立在安吴堡的土地上,写入渭北各县的史志里。
周莹曾经受过伤害几将死去的心又一次复苏了。在和王坚等心腹知己多次研究后,大家建议周莹从吴尉文孙辈中,物色一个有培养造就前途的孩子,来充当东大院未来的举旗人,成为她事业的继承人。
周莹听了笑道:“吴氏四兄弟孙辈中现有四个,分散在渭北三原、泾阳、乾州、高陵四县,最大的两岁,最小的八个月,现咋能看出将来是狗还是猫呢?”
骆荣笑道:“安吴堡未来,既需要有狗也需要有猫,狗可看宅,猫能逮鼠,都是少不了的角儿。”
在众人的大笑中周莹说:“先看看再说吧。我等了十几年,再等几年不误事,只要我死时有儿子摔盆就行了!”
王坚等人见周莹如此,知难以强求,便说:“少奶奶啥时择子立嗣,我们听少奶奶的就是了。”
三月三是嵯峨山香会,周莹同王坚、白蛟、段仁智率二十骑庄勇,驰马上山进香,马队上到嵯峨山第二台时,嵯峨山悟空庙住持了了和尚正好下山来,怀里抱了个不到两个月的婴儿,周莹一见翻身下马,拦住庙祝笑道:“悟空庙的住持居然抱个孩子下山,大和尚,你咋变成娃他爸了?”
了了和尚见是安吴堡主子周莹,放声大笑说:“自古和尚无儿孝子多,岀家人自然也能当大当爷了。少奶奶,你眼下还没择子立嗣,我给你拾了一个胖小子正想去安吴堡给你,现碰上了,证明这孩子命好,少奶奶该收养这孩子。你把他收下养大,当你义子好了。”
王坚、白蛟、段仁智等一听全笑了。王坚说:“了了师父,你从哪儿偷来的孩子,在半山腰上说疯话?不怕你孙爷爷知道了,抡你一金箍棒!”
了了和尚把孩子递与周莹说:“少奶奶,你先看这孩子长得多富态,多让人心疼,如你看不上,我另找人收养他,没妈的孩子也是一条命呀!”
周莹抱孩子在手,仔细看着,孩子睁大一双乌黑的小眼瞪着她咧嘴发出啊啊的声音。周莹忍不住笑道:“孩子,你愿认我当干妈咧?”孩子竟也笑了。周莹开怀畅笑说:“这孩子怪逗人爱呢。”说话间把孩子递给王坚:“你们看看,他长得眉清目秀,小手够大了,将来准是个习武的料。”
王坚抱住看过交段仁智、白蛟等人围住看着议论说:“这娃长大了一准是块料,定能成为安吴堡未来的领班武师。”
了了和尚说:“算你们有眼力。我实话对你们说,这娃是嵯峨山李家大院的丫鬟小娥的私生子,三天前,李家把小娥撵出了大门。小娥把孩子抱到庙里说,了了师父你行行好,把这个孩子收养大,让他当你徒弟出家当和尚吧,孩子没罪呀!说完,没等我回过神来,她便跑岀山门纵身跳下了山,等我找到她尸体,人已没了样。我把她埋在一个石缝里后,想了几天,才决定把这孩子送进安吴堡,求少奶奶慈悲为怀,行行好,把这孩子收为义子养大。了了不是不愿收这孩子为徒,而是悟空庙太小太穷,养不起这没妈的孩子呀!”了了和尚说着流下泪来。
周莹一听动了恻隐之心,问众人:“你们说,我能不能把这孩子收为义子?”
众人异口同声说:“少奶奶认个义子,救了一个生命,咱们东大院也能多点童趣。”
周莹不再犹豫,让了了和尚将孩子送进了安吴堡东大院,当着全堡老少的面,认了了了和尚抱进东大院的孤儿为义子,并请了了和尚给孩子起个名字。
了了说:“此子依尘,乃因尘缘未净而生,命相含长命百岁,富贵终生之意,此子可归周姓名为依尘,幸也。”
五年前,周莹夜过修石渡,取道咸阳前往宝鸡巡视商号途中,在泾河滩里听到婴儿啼哭声,循声找寻发现一弃婴,她由弃婴怀中找出其母留字,看后叹道:“家贫养子难,弃女于河滩,可怜可悲可恨啊!”于是命家人将弃婴抱回安吴堡,找了一个奶妈哺养。周莹由宝鸡返回,见弃婴长得十分令人心疼,和王坚商量后,在抱回百天时,宣布了收养弃婴为女的决定,五年后又收养了孤儿依尘为义子。“这一切都是天缘呀,如今我也成了。”周莹感叹道。
关中地区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民风朴实,交通方便,文化氛围浓烈,历来是帝王争霸之地,但因战火不断,民富国安时间十分短暂。太平天国起义军兴起之后,陕甘回民起义,清廷出兵镇压,关中地区也连年征杀不断,丁壮伤亡惨重,生产遭到严重破坏,抗御天灾能力降低,风灾雨害旱虫灾祸接二连三,此起彼伏,不是这个州闹饥荒,便是那一个府饿死人。周莹因解决经营中的问题,在三原县城住了三十多天,每天都见家人要打发几十个讨吃要喝的人,翻开邸报瞧瞧,并无灾害消息公布,哪来这么多穷人要饭?她想知道底细,便带几个人,弃轿上马,出了县城,转遍七乡三县才知道旱象严重,并不像邸报上讲的那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安居乐业。
自从卖掉大部分土地,将所留耕地分包给佃户后,周莹很少对农村粮食生产关心,除了对安吴堡四周田地略知一二外,连泾阳县全境情况也知之甚少,而围住她的人,除报告各地所报商号经营情况与存在问题,极少有人向她提及农业及农民出现的问题。当她实地了解灾情回到安吴堡,忧心如焚,对王坚说:“我担心因灾而起的饥民大潮一旦涌来,安吴堡就危险了。”
饥民潮潜伏的危机,并不只是周莹一人的预感,连在家颐养天年的骆荣也感到了形势严峻。本不想再管安吴堡事的老人,越想越不安,于是让小儿子吆车进了安吴堡,一见周莹便说:“沽名钓誉自古不断,眼下关中饥民大批逃亡,安吴堡是关中的白菜心,一旦有人鼓动饥民向安吴堡发难,你周莹就是有三头六臂,也在劫难逃!”
周莹忙迎上去,搀扶骆荣入座后说:“好骆叔哩,为这事这些天我走了三县七乡,哪能安生睡着?我已经和王坚他们商量了几天,但到现在也没找到一个防患于未然的好办法。你老来,定是来教我咋办的吧?”
骆荣指指身边座位说:“少奶奶坐下吧,你若站着,我咋好意思说三道四。”
周莹入座后,骆荣才环顾了一下四周,见偌大的房子里只有红玉和一名伺候周莹读书写字绘画的书童在场,心想:这更好,省了我说的话一旦被周莹当了耳旁风,传出去让人笑话骆荣老不中用了,话没人听。
周莹见骆荣四顾,揣摸着他心思说:“骆叔,你只管说,这房里没有外人,你的话准传不出我这院门。”
“饿极必偷,饿极必抢,饿极必铤而走险,历史上揭竿起义者多是饥民。李闯王起义,口号里就有两条,一条是吃他娘,喝他娘,闯王来了不纳粮;另一条是,打开城门迎闯王,闯王来了有口粮,吃饱喝足,战死不心慌。说的就是这个理。”
“这个理周莹知道,只是不知道咋样才能防止饥民拥进安吴堡,保护安吴堡平安无事。眼下饥民一天比一天多,形势一比一天危急,官府连个动静也没有,能把人给急疯。”
骆荣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说:“少奶奶若认为你骆叔的话可听可信,你就记住我今天对你讲的话。”
周莹忙说:“看骆叔说的,你老举一个例子,侄女哪次驳过你老的教训?”
骆荣笑笑说:“似乎不曾有过。”
周莹也笑道:“那你老还担心个啥?只管讲好了。”
骆荣说:“从今日起,你每天少挥霍一点,把省下来的银两用在赈济灾民身上,让拥到安吴堡的灾民人人有饭吃,只要安吴堡内外见不到一具饿死的尸骨,安吴堡就会平安度过灾害带来的危机,你如果做到了这一点,你骆叔敢说,周莹的名字和积德善行将会不翼而飞,用不了多久,便会传遍渭水南北,甚至传出潼关,传进北京城。”
周莹起身一把抓住骆荣的胳膊说:“骆叔,你是让我开仓放粮,设置粥场,赈济灾民?”
“你记住,救人一命,积德一生。骆荣活到今天,已是耄耋老朽了,还指望什么?我只指望,吴尉文老爷的事业承继人少奶奶你在有生之年,能多做些于安吴堡人和泾阳百姓有益有利的善事好事,不要把老爷遗留下的财富挥霍了,令人非议甚至心寒。”
周莹被骆荣的话说得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许久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如此坦荡剖腹的实在话。毕竟,她曾有过一颗崇尚节俭过日子的心,只是随着财富的不断积累增多,亲身体会了帝王权贵们生活奢华和享受乐趣之后,才把自身存在的美德忘掉在脑后,变成一个挥金如土的贵妇。
周莹汗颜中对骆荣说:“谢谢骆叔教训,我会按照你老的话办事,绝不会让你老感到失望和伤心。”
周莹当机立断,让书童传来总管家王坚,账房先生莫人杰,谋士、武师史明,厨师邱明,仓房主管洪进等有关人员开会,研究赈济的具体措施。在意见一致后,周莹决定,由王坚总管赈济灾民工作,分别在高陵、三原、泾阳、淳化、斗鸡台、口镇等有吴氏字号的地方开设粥棚,让泾阳、淳化、乾州、三原、蒲城、富平等米粮店开仓放粮,在安吴堡外辟出五亩地设立日夜粥场,将库存粮食分给周边揭不开锅的穷苦人家。
王坚办事从来都是风雨无阻,事不过夜,周莹的话音一落他便开始了行动,先后派出马匹信使,持他手书分赴各地传令实施。当一切筹备停当后,他向周莹报告说:“从账面看,各地米粮店和安吴堡内仓房,共存粮三百万斤出头,仅够�
�布在十一个县的粥场用二十天,若不能保证后续粮源,赈灾善施就有可能半途而废。”
“你立即派信差连夜入川,让余江鱼火速购米五百石,设法在一个月内运进安吴堡,以解燃眉之急。”周莹决心要大展身手,买人心于水深火热之中,所以说道:“哪里有粮,你便派人吃进,花多少银子我都不会心疼,你先拿出五万银两,把拥到安吴堡的灾民打发走。安吴堡压力没有了,你我才能安心睡稳觉。”
骆荣见周莹雷厉风行地投入赈灾,高兴得眉开眼笑,说:“少奶奶如此做,虽然要花去一大笔银两,但得到的人心,比支出的银子重万斤呀!”
周莹开心地笑道:“要不是你老提醒与教训,我咋能想到这一点呢?”
周莹在十一个县开仓放粮,开设粥场,亲自为灾民打饭,为有病的灾民治疗,了解民情灾情。赈济灾民的事,随着灾民的流动,迅速传遍了关中各地,得到她赈济的灾民无不感她恩德,颂扬声从东到西由南至北,不断地传播着。各州府县衙由于压力减轻,也对周莹的善举赞不绝口,说她办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反过来又拿她当刀背,迫使地方富户效仿周莹而为。如此一来,饥民闹事的势头迅速被削弱,地方治安有了保证,社会秩序好转,减轻了地方官吏的压力,同时负担也减轻了。周莹可谓是一举多得,既买到了人心,得到百姓称颂,又获得官府的表彰。泾阳县在修县志时,特别写了一段,将周莹善举记入史册,以供后人学习仿效。
周莹获得民众拥戴,成为家喻户晓的女善人,吴氏家族中再无人敢和她抗争,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兄弟,逐渐从吴氏家族的政治经济舞台淡出人们的视线,给周莹放开手脚施展抱负,扫清了羁绊。
赈济灾民共耗去周莹三百六十多万斤粮食,等于是她拥有土地三料收成的总和,为弥补空虚的仓库,保证米粮店正常营业,她先后从四川、湖北调进米粮谷物,虽然长途运价增加,但她守信于民,仍以平价出售,不但平稳了市场,而且把一些乘机哄抬粮价的粮店生意抢到了手,增加了一些新的客户。干旱过后,第二年粮棉收成未见大起色,由于她事前与农民签了购粮合约并预付了定金,当市场粮价升高时,她收进仓的粮棉价格并未上涨,而进仓的原棉却比头年多了一倍。她将棉花销往甘肃、青海、四川缺棉区后,获得了丰厚利润,一下填补了因赈济灾民而花去银两造成的亏损。(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