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军攻破睢阳,不仅在魏国是惊天大事, 就连在梁国朝堂上, 都惊起了惊涛骇浪。
消息传回魏国时, 睢阳还没投降, 即便如此, 白袍军以七千破数万, 连续拿下荥城和徐州十几城,足以震惊朝野内外。
当初梁帝派七千骑兵送北海王回国, 本来是抱着“浑水摸鱼”的打算去接回儿子的,别说想要攻破城池, 就连打赢都不报希望, 当初对马文才和陈庆之反复叮嘱的也是“以安全为先”, 希望他们能接着黑山军熟悉魏国情况的优势, 早点潜入洛阳附近,借着骑兵的机动性找到儿子并把他带回国。
谁知道陈庆之动作这么大,一路攻城略地,眼看着江淮地区全部都收归了南朝, 怎么能不让人惊骇?
陈庆之是皇帝的心腹, 是从幼时起就跟随萧衍的府人, 所以陈庆之数战成名立下赫赫的功绩, 朝中上下也闻弦歌而知雅意,抓住这个身份大夸特夸,将陈庆之率领的七千白袍军本部兵马都夸成是皇帝治军的功劳。
再加上无论是当初建立白袍军还是后来要护送北海王入洛都是皇帝力排众议拖动的,此时有这样的功劳, 自然是皇帝“慧眼识珠”加“深谋远虑”的结果。
萧衍亦是觉得陈庆之的白袍军能获胜皆因如此,再加上陈庆之战果越大,接回萧综的可能性就越大,自然也是喜不自胜。
马文才向梁国朝廷递交的战报写的简略,从战报上并不能看出陈庆之令人惊叹的指挥才能,但连下十几城的功绩却不是虚妄的,更别提还有钟离的军队被派出去收复了沿河的涡阳等城,总不会整个北境一起撒谎。
而北海王递送给梁帝的战报,为了让皇帝增兵,没有把白袍军的力量夸大,而是大书特书陈庆之利用士气、天气和马的特性如何攻占荥城,又如何利用荥城为据点攻破其余十几城的事情,将陈庆之描述成一个“智将”而非“猛将”,再哭一哭兵力不足所以只能以智取胜,想要梁帝多加增援。
然而萧衍自己便是军中出身,一生大小战役也不知经过多少回,怎能看不出陈庆之的厉害?
不提别的,就凭以多胜少、还是攻城战,白袍军能不畏艰难迎难而上,就在这点上,梁国大部分将军的治军之能都不及陈庆之。
于是就在朝堂上对马文才送回的战报持有怀疑看法,更有人觉得陈庆之就是吹牛皮时,比旁人知道更多细节的萧衍当即在殿上申斥了这些人,并且大力夸赞陈庆之说:
“庆之本非将种,又非豪家,觖望风云,以至于此。可深思奇略,善克令终。开硃门而待宾,扬声名于竹帛,岂非大丈夫哉!”
由皇帝亲自盖棺定论的“夸奖”,说他是“大丈夫”,还有谁敢说陈庆之是骗子?更别说又没过几天,陈庆之以七千骑兵一日之内连下三营、攻破睢阳的消息传了回来,整个梁国都沸腾了。
睢阳可不是江淮地区的那些小城,它已经离长江以南的梁国很远,接近中原腹地,又是梁郡(古梁国)的首府,即使在魏国也是拱卫京师的重镇。
睢阳被拿下,无异于梁国的钟离、朝歌被拿下,梁国朝堂上顿时掀起了一股莫名的乐观,有些天真的甚至以为陈庆之再这么打下去,甚至能把魏国打下来!
陈庆之刚拿下涡阳、淮阳、荥城等城时,萧衍当然是极其高兴的,这些地区都离梁国很近,派兵接管十分容易,两地风土人情也相差不远,容易归化当地的百姓,扩张梁国的领土。
但真打下睢阳,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何况朝堂上还充斥着一种盲目乐观的气氛,恨不得立刻发兵挺进洛阳,这就违背了萧衍的初衷。
于是这位皇帝对朝堂上各种增兵的觐言并不回应,只将此战最大的两个功臣陈庆之和马文才一个封为“关中侯”、一个封为“武康县侯”,快马加鞭送去赐封诏书,并且命人在京中为这二人新建侯府,算是恩赐极厚了。
这恩赐一出,朝中有些嗅觉灵敏的就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听起来,“关中侯”好似荣耀无比,比马文才的“武康县侯”要大的多,毕竟“东自函谷关、西至陇关,二关之间,谓之关中”,关中是极大的一块地,而且也代表了皇帝对陈庆之拿下魏国中原地区的一种嘉奖。
但也因为这块地很大,实际上这块地和侯爵名号的封地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虚封的爵位,没有饷禄,仅仅是种荣誉,若不是皇帝给他开府,他能不能立侯府都要暂论。
反倒是马文才的“武康县侯”,有食邑两千石,并不仅仅是虚爵。
而且武康县在吴兴郡内,是吴兴的大县,世人皆知马文才的父亲是吴兴太守,如今正客居在吴兴郡中。封马文才为“武康侯”,除了取字面意思嘉奖他的武勇,更多的是皇帝刻意的荣宠,将马文才的封号封到家乡,有“衣锦还乡”之意。
立下赫赫战功的主将只得了“关中侯”这样的虚爵,反倒是居中调度、节度军事的参军典簿得了两千石的县侯,只要这旨意一下去,但凡陈庆之是个器量狭小的,必定要对马文才生出嫉恨来。
对于在外领军的陈庆之,这种赏赐更不像是嘉奖,而是警告了。
那些政治经验丰富、眼光毒辣的朝臣,在皇帝的封赐下来后便不在怂恿着继续增兵,而是对增兵是否能扩大战果持怀疑态度。
再之,陈庆之是寒门出身,被梁帝破格提拔全看在他领的是皇帝本部兵马的名份上,如果现在让他执掌大军北伐,倘若真的成功,这对高门来说有极大的威胁。
朝堂上流的官员多半是高门出身,便对陈庆之要求增兵的条陈也持有拖延的态度,希望再看看局势。
可惜陈庆之创下的战绩太过于精彩,自刘宋元嘉北伐之后就没有过这样的佳绩,整个南方势力挺进淮北、进驻中原的战果实在是太振奋人心,朝野上下还是有极大的呼声,希望皇帝能增兵北上。
面对这样的呼声,就连因群龙无首而蛰伏着避免与皇帝起冲突的东宫官员们,都坐不住了。
***
“皇兄,你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个野种接回来?!”
面对着不言不语、闭目念佛的长兄,萧纲眼神有着重重的失望。
“陈庆之都快打到洛阳了!”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十次来同泰寺,前九次他的皇兄都没有见他,这次他没让僧人通传,硬生生闯入的禅室,总算见到了在这出家的兄弟。
但面对他的肺腑之言,萧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谁都知道陈庆之和白袍军是去做什么的,老二自己都认贼作父了,父亲还不死心……”
萧纲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连死后都不能葬在父皇身边,就对萧综恨之入骨,“皇兄这时候不坐镇东宫,要是老二被迎回梁国,还有我们兄弟的安宁之日吗?!”
萧统置若罔闻,仿佛面前有的只是空气。
萧纲像是一只焦躁的野兽般在萧统的禅室中走来走去,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能打动自己兄弟的话。
萧统以太子之尊出家为僧,可是皇帝并没有允许为他下度牒,同泰寺内外也没有人称呼他的法号,依旧以“太子”尊称,更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只要他愿意离开,随时都可以。
萧衍甚至还担心儿子在寺中的安全,将他在东宫时的近卫都派了过来,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只是萧统似乎真的一心修佛,将心神全部放在了修行上,从来没有调动过那些近卫做什么,对他们的保护也不理不睬。
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曾来哭求过他,请他回去挽救这个即将岌岌可危的家庭,然而在这一点萧统却十分心冷,做出了的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更改。
所有人都来求过他,除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萧统便好似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依旧在同泰寺里静静做他的僧人。
可是萧纲却快撑不住了。
太子出家,整个东宫就失去了核心人物,其余皇子年幼,东宫的文官集团自然而然地就将重心偏向了和太子一母同胞的萧纲,因为若是太子不能登基,在二皇子北投的情况下,无论是嫡长还是年纪,只有三皇子有当上太子的可能。
然而萧纲却不是从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朝臣培养他的方向很都明确,那就是“贤王”。
他最擅长的是文学和诗词,也许有从小在父兄身边养成的眼光和格局,却缺乏决断的信心和能力,而东宫的官员太过强势,在面对太子时可能还恪守着君臣的礼仪,到了这个三皇子面前,几乎就是咄咄逼人了。
而且东宫里的臣属处处将他与太子比较,动不动便是“太子昔日如何如何”,这样的比较和压力也让这位少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苦闷和压抑,偏偏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已经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要维护兄嫂和侄子侄女、以及弟弟萧绎的地位与生活,完全由不得他退却。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他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到了这一刻,他虽不是太子,却理解了长兄的难为,也理解了皇兄能在东宫和父皇两方面的重压下坚持了这么多年是有多了不起。
可惜明白的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陈庆之的胜利来的太快、太漂亮,来自于二皇子萧综的压力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剑,让他无时无刻不坐如针毡。
朝中增兵北伐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狂热的情绪也煽动了不少武将蠢蠢欲动的心,很多有意建功立业的武将都在私下里互相接触,想要推动这一次北伐的促成,好借此分刮来自徐州、雍州的魏国地盘。
如果陈庆之真的迎回了萧综,这支北伐的联军势必要听从陈庆之的调动,也就是听从萧综的调动……
萧纲不敢多想,东宫也不敢多想。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萧综真的能还朝,还有没有东宫存在都未可知,更别说还有没有他们兄弟几个的位置。
然而想要游说其他朝臣、将领中止北伐的念头,就凭他一个未有寸功的皇子是没有用的,除非已经出家的太子重新出山、亲自以太子的名义活动,方才有一争之能。
那些立场摇摆的朝臣未必就欢迎萧综这样的皇子回朝,若是太子有心争夺,那些还在摇摆的势力就会立刻支持到太子这边。
只要太子能够支持……
所以萧纲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求见自己的兄长,他甚至不惜冒着被父皇厌恶的危险硬闯了太子的禅房,就是想要痛陈利害。
眼看着太子端坐如钟,神态好似佛像一般安详,萧纲长久以来的压抑一下子就爆发了。
“你就知道念佛!佛能救你我吗?佛能救你的妻子儿女吗?”
他发了疯一般地推倒了太子房内的佛龛、塑像,将供养在佛前的净盆和莲花推倒在地,沙哑着声音低吼着:
“当僧人救不了世人,只有当皇帝才可以!”
此言一出,萧纲心中似乎有什么猛兽被放了出来,这种凶猛而充满陌生感的欲望让他又惧又怕,又充满了某种难以对兄长言语的羞耻。
在这股复杂的情绪驱动下,还未等到被破坏了禅室的萧统变色,萧纲倒先对着太子萧统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萧纲哭得既委屈又痛苦,满是惶惶不可天日的忐忑和不堪重负的宣泄,连气息都急促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地步。
如同他年幼时无数次做错了事,跌跌撞撞地跑向东宫后那般。
面对这样的弟弟,太子萧统的表情变得柔软又无奈。
任由萧纲哭诉发泄后,太子捡起已经断了头的佛像,手指在无头的裂口处轻轻拂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比我想的明白,所以有些事你也许能做成,我却不能。”
萧统慢条斯理地扶起佛龛、佛台,将那没有头的佛像放入佛龛之中,手掌却轻轻探入佛龛顶端,拿出一方印鉴。
他转过身,面对着伏地痛哭的弟弟,跪坐而对,将那方印鉴递了过去。
“弟弟,去做你想做的吧。”
萧统看着怔愣的弟弟,露出和“摩诃萨青”相似的笑容。
“而我,会承担我该承担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位置不一样,都是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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