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姨娘听得这问,将那包袱往里推了推,拿过旁边的线筐,从里头翻了一股子线出来,一边比着颜色,一边儿没好气道:“谁知到哪里玩去了?我的境况你也是眼见着的,这些日子竟是连门也迈不出去……收拾我也罢了,偏带累着环哥儿在学里也不得安生,那起子人心毒着呢?”
这般说着,赵姨娘越想越气,又忍不住数落道:“人家养的哥儿,姑娘,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听话懂事,偏我就这般没运气,费了千辛万苦生下的姑娘哥儿,一个赛一个没用,我倘或有一句不好,偶尔做错了一事,别人还没吭声,他们就瞪着眼粗声粗气的怪责上了。这会子我被人磋磨着,环儿还小,又是男孩儿,我也不指着他能知冷知热,可三姑娘总归是我肠子里出来的……可怜我圈在这屋里,也不见她偷个空儿来瞧一瞧,倒是同宝玉屋里那些儿小妖精好着呢。那日我娘家嫂子托人捎了信来,说什么如今太太怪罪,不单他们的差事不遂心,就连陪着环儿上学的钱小子和环儿他舅舅都在学里挨了不少打骂,他们粗粗笨笨打坏了无关紧要,但环儿年纪小,只怕吃不住这吓,长此下去,万一起了倦学的心思,却是一辈子都毁了……我慌得跟什么似的,偏又出不了门,好不容易费了大心思托人告诉了三姑娘,原想着她是环儿的亲姐姐,又在老太太大奶奶跟前过活,多少有几分体面,不拘在谁面前提一提,或央人说一句话,或遣个人到学里看上一看,且叫人斟酌着些。谁知她得了信,也不搭手儿,反打发丫头过来训了我一顿,说环儿挨打原是该的,否则怎不见别人挨打?必是环儿在学里闹了事,犯了学里的规矩才招的打。还问我,不过两门子奴才,替环儿挨打那是分内之事,有什么体面论亲戚?”
周姨娘与赵姨娘同为二房妾室,对赵姨娘与探春之间的矛盾,虽说不上洞若观火,却也是时时有耳闻。
况且周姨娘素来本分老实,在府中如同一个隐形人一般,那些下人丫头说笑玩闹,纵见着她,也知其无为,并不避藏。
因此,周姨娘听了这些话,只是在劝说道:“这些话多是姑娘的气话,她一个小孩子家,又养在老太太跟前,就算有心挂记,也不好说出口。且在人前,她若不做个样儿,太太那儿岂能说得过去,这里头自也有她的难处。”
赵姨娘啐了一啐,冷哼道:“你不知道,她哪是做样儿?我自打跨进这门,眼睛里什么人没见识过,会认不出她是什么材料儿?她寻常是什么样,待宝玉的丫头都和和气气,环儿和我若有一点子不是,到了她耳里,无风也有三层浪起来……她就是碍着老太太太太,不肯伸手儿,不吭声不搭理也就完了,我还能和她计较不成!可她呢,分明是嫌着我和环儿拖累了她,没让她托生到太太肚里,反而托生在我这奴才秧子的姨娘肚子里—”
说到这里,赵姨娘不免掉下泪来,哭道:“可她也不想想,我虽是奴才生的,但小时候过的日子,比着外头小户人家还强许多呢。打小儿也是娇生惯养过来的,处事为人,料理家务,什么没学过,若不是进了这府里,嫁在外头,未必就讨不了公婆喜欢,过不好日子了?在这府里作了奴才,吃是主子给的,穿是主子赏的,挣命似的生下一个女儿来,才落地就叫人抱了去,见也见不得,念也念不得,遇着人还得道着恩典,说是前世修来的福,我纵每日点香酬神也感不尽……”
赵姨娘这话一出,周姨娘也心酸起来,同为姨娘,赵姨娘这些又何尝不是她的感受,只不过她生来福薄,无甚子女缘分,更不得贾政青眼,遇事也只能怨自己命苦罢了。
陪着落了些许泪,周姨娘哽咽劝道:“论理我不该说这话,可这些年你我也是看着的,三姑娘的模样儿,针线儿都算得出挑了,又能写会算,识字念书的,虽说离了你,但到底未受什么薄待,也算是不差了。咱们的出身得了这名分,原也是攀附了,生死好歹咱们自知罢了。”
赵姨娘也不知憋了多久的气,听见这话,用袖子抹了抹脸,又啐了一口,气道:“好姐姐,不说这针线还好,一说针线我心里堵得慌。我自打生了他们姊弟两个,月子里又没怎么修养,兼着那时候不晓事,很哭了几场,年青时还好,如今年岁一上来,眼力也渐渐差了,偶尔一时一阵眼花得厉害,连针也拈不起来。今年开春时,我身子很不舒服,偏针线上给环儿送的衣裳鞋袜都大了许多,说是太太吩咐了,哥儿正在长身子,所以才做大了些,防着哥儿一时窜了个子穿不得了。只是环儿穿上之后,袖大衣长,鞋塌拉袜塌拉,松松垮垮的,着实不成样儿,得很改上一改,才合身些。只我那时正害着病,眼睛也发昏,做不得活计,我身边那两个丫头,你是知道的,都是些贪玩好耍的,针线上也粗得很,三月绣不出一朵花来。我本想放一放,可又赶上老爷的寿辰,到时候宝玉穿金带玉,光彩夺目,环儿却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裳……还不知人怎么编排呢?后来想起,三姑娘很学了些针线,做的活儿老太太没口的夸,她身边的丫头也极擅针线,替环儿改一改衣裳,能费多少功夫?可我才一提起,她就当着面甩了脸子,说我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府里又不是没有给环儿分例,衣裳鞋袜,丫头老婆一大屋子,不信就没一个会针线的!又说什么我往日那些想头很糊涂,不想如今越发昏聩了,府里那么多兄弟姐妹,若似我一般都来求她做针线,她眼瞎了也做不完,就是大奶奶专管着教她们女红,也不过叫她们闲时略做一做……”
赵姨娘说着,越发恨得要死,咬牙道:“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肯答应,我还道着是我嘴笨,说话不好听,得罪了她,也没法子,只得出来。谁知才出了门,就遇见了宝玉的奶娘李嬷嬷,她见我气色不好,忙问是怎么了,我自忖着并无不能对人言的,便对她说了几句。你知她怎么说,原来三姑娘早对宝玉许了话,要做一双极精巧极费工夫的鞋给他,紧赶慢赶,连丫头都被她指使得团团转,就是为着老爷的寿辰上让宝玉穿,如何有工夫给环儿做?”
周姨娘渐有些坐立不安,依她的心思,原是不愿听这些长短是非的,只是赵姨娘心中不平不忿太多,如今说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她也不知该如何解劝,寻思了一阵,周姨娘叹道:“这些零碎事儿你当着我说说就是了,叫外人知道,可是不好。三姑娘毕竟还小,再长几岁,知晓世情了,也就好了。”
周姨娘正说着,赵姨娘恨恨的神色忽又淡了,扑哧一笑,幸灾乐祸道:“不过她也没得好,费心费力给宝玉做了鞋子又如何?老爷平素最厌的便是宝玉不往正途上用心,见了这鞋子,可没少训宝玉,也是宝玉支吾应付过了,不然牵出她来,看她怎么收场!只为这,我苦熬几夜替环儿改衣裳的工夫,也算值了。”
赵姨娘越说越觉好笑,嘻嘻哈哈笑得东倒西歪,仿佛挨骂的不是宝玉,而是探春……周姨娘神色暗淡,暗自想到,赵姨娘这又是何苦来,探春再怎么也是她的亲生骨肉,就算挨打受骂,她这生母脸上不也没了光彩?
可想起方才赵姨娘说的那些事,周姨娘只能叹气,亲生的骨肉,却如同仇敌一般,这又是能怪谁?
周姨娘脸色不好看,赵姨娘竟是丝毫不留意,笑了一阵,又捏紧了帕子,唉声叹气道:“我知道这女儿是指不上,倒是环儿养在身边,还认我这个母亲,也不求旁的,只求他念书上进,日后能挣一点家业出来,有个立足的地方。谁曾想,竟摊上这么个太太,面上吃斋念佛,心里却比蛇蝎还毒,环儿才多大一点,每日被她拘着抄经不说,略行差了一点,她就打发人告诉学里,环儿又得挨上一顿……往日我还笑着大太太孤拐性子,谁也沾不得她的好处,可如今看着,大太太到底是名正言顺的太太,行起事来就是坦荡,就是以前,虽小气了些,可对那些丫头姨娘哥儿姑娘,也没半点苛待……同样都是做姨娘,咱们这二房的姨娘过的还不如大房的通房痛快呢!我们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反将老虎认作了佛爷,过了这样没意思的日子。”
赵姨娘本就是个只图嘴痛快的,否则也不至于结下这么仇了,但凡她能收敛一点,不看在贾政的面上,就凭她生了一双儿女,府里的下人岂敢轻慢她,拿她当挡箭牌。
就是因为赵姨娘口无遮拦招恨,所以那些管事媳妇一有事就往她身上推,反正赵姨娘讨人厌的本事一等一,不是她还能有谁。
一个赵姨娘一个林妹妹,虽然人品出身天差地别,可由于两人在府里的特殊地位,竟分别成了主子和奴才的挡箭牌,可笑又可叹!
周姨娘听见赵姨娘胡言乱语起来,心中一急,忙忙就要叫赵姨娘噤声,只是还没出声,就听得外面一声笑,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哎呦,赵姨奶奶还有这心思,倒是可惜了。我告诉二太太一声,管教这没意思的日子,也有意思起来。”
赵姨娘一听这声音,浑身上下的筋都软透了,忙不迭从炕上滚落下来,趴在地上不敢作声。周姨娘更是没胆量的,虽然她到底没说什么要紧的话,但也赶紧站了起来,颤抖着声音行礼道:“给二奶奶请安!”
丫头撩开帘子,凤姐儿摇摇摆摆的走进来,挥着帕子道:“免了罢。”
说了这话,凤姐儿又娇笑道:“我不提防在太太那儿遇见了环哥儿,想着正是该去学里的时辰,便顺路把他送了回来,谁知竟听见我们赵姨奶奶这一番话儿,真个是让人不敢小窥呢!”
凤姐儿这话一出,赵姨娘顿时抖得跟筛子似的,面如土色,埋着脑袋,只恨不能把惹事的舌头咬了去。
凤姐儿可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儿,虽说如今两人闹翻了,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万一差人将她方才说的话告诉了王夫人,那她的下场,赵姨娘再不敢往下想了……
凤姐儿看着赵姨娘这抖抖索索的模样,眼中不自觉闪过一丝厌恶,方想再说上两句。
不意外头猛的跑来一个丫头,喘吁吁的嚷道:“二奶奶,二奶奶,不好了,大太太和大老爷忽然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ps:最近在调作息啊,市政府一处一处挖会死吗,同时开工几个交通要道,后果就是堵车堵死人啊。我每天都要花两三个小时在堵车上啊!所有市政领导,上辈子都是窒息死的穿山甲啊,为毛这么爱挖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