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队兵马逶迤行走的洞庭湖侧氤氲的雾气中。
前列骑兵铁蹄飞扬,在松软的草地上留下一个个微嵌入泥土的印记。
荆州城的桃子快要熟了,诱了无数贪婪的食客。荆州和岳州方圆几百离地,集聚了整个湖广八成的兵马。
“启禀大人,前面就进入荆州地界了”
一个文士伸手挡在眉眼上远眺,对面除了郁郁葱葱的绿林见不到任何特别的景象。
大军日夜兼程,他也感到有些许疲倦,右手自然耷拉下来,强作精神下令:“加速行军,一定要尽快赶到荆州地界。”
这里没有高耸入云的险峻山岭,高低起伏的丘陵一直向北延伸。丛林中响起如鸟叫的口哨,飞速传播。
因为去年被清虏偷袭,此次围攻荆州,忠贞营格外警惕,方圆几十里地都布置了斥候。
斥候如脱兔在林间腾跃,来到一处树林茂密山岭上,只有在近处才能看见藏在树林中的营帐旗帜。斥候直奔向阳的山坡,来到一座树荫下的营帐前禀告:“小将军,南面来了好多人打的是湖广总督何大人的旗号”
驻扎在这里的正是李来亨的人马。他奉李过之命领五千士卒负责南面和西面的防御。虽然士卒数量不多,但属重忠贞营中战力佼佼者。
李来亨正在几个亲兵在角力,听见斥候的禀告,吐出嘴中的嚼了半天的嫩草,右手握住刀柄,问:“何大人的旗号?怎知不是清虏假扮?”
斥候解释:“应该是明军无误,因为士卒都留有头发。”
是否留有辫子是鉴别明军和清兵最简单的方法。明军可能有反正的士卒留有光头,清兵一定是留有鼠尾辫。
“是吗?”李来亨紧握刀柄的手松开,想了的片刻,下令:“继续监视来人动向”
等斥候营去远,他转身招呼了亲兵,下令:“给我送一份信给堵大人,为何何大人率军来荆州,没有向没有向我通报。”
章旷在荆州城下,长沙的明军怎会没有通报突然进入荆州地界?
李来亨不解,堵胤锡更不解。
他是接到李来亨的禀告后,才知道何腾蛟正率军赶来荆州。
卫兵匆匆请来章旷。
堵胤锡又焦急又迷惑,问:“章长史,你知道何大人正在赶来荆州城吗?
“是吗?”章旷瞪大眼睛,很快转为恍然大悟的摸样,说:“那是好事啊,何大人亲自率军到荆州城下,可为强援,一鼓作气攻下荆州城。”
堵胤锡的脸变了。
“何大人来荆州之前,为何不告知我?”
章旷呵呵一笑,答道:“也许是何大人想给你堵大人一个惊喜。”
真是个惊喜堵胤锡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何大人该告诉我的,要是发生些误会,就真是个惊喜了。”
第一次,堵胤锡给章旷的脸色看。总督比巡抚高半级,但凡事要有度。何腾蛟明显是争功而来,堵胤锡满腔委屈无处诉说。
章旷离去。
堵胤锡命信使返回李来亨营通报,为湖广援军让开道路。毕竟都是大明的兵马,以他对何腾蛟的了解,若李来亨让开道路,必会引发冲突。
八月初,江南援军正在岳州府苦苦拦截勒克德浑的清兵。
湖广援军率先到达荆州城外。
堵胤锡知道何腾蛟看不上忠贞营,怕他语出不逊引起忠贞营诸将士不满,请湖广援军在荆州城西三十里外扎营,自己前去拜见这位湖广总督。
何腾蛟此来率大军三万,还有两万兵马在后,只留三万人驻守长沙。有武昌府在前为屏障,江南的明军又被牵制在江北,长沙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湖广的明军长途跋涉,一路未作停息,到荆州时多半士卒歪盔斜甲,草草安置营帐。
堵胤锡带来一万石粮食,以安置湖广援军。这些粮食是十天前翟哲派人从水路送来的夏粮,堵胤锡转手交给了何腾蛟。
离开大营前,堵胤锡吩咐李过加紧攻城。
他想在那些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来到之前取下荆州城,李过等人也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李来亨让出道路后,仍然率军留在岳州府边境。经历了去年的功败垂成,堵胤锡对顶头上司有种本能的不信任。
民夫赶着拖运满载粮食的骡马大车,排成一条长龙。
何腾蛟指着远处哈哈大笑,说:“看见没有,我就说,到了荆州,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出发前,他就打定主意,吃定了堵胤锡。
一队两百多人的队列由远而近,堵胤锡走在最前头,领亲兵幕僚进入湖广大营。
何腾蛟领人迎上去。
“拜见总督大人”堵胤锡收起存在心中角落的不快。
他们是一伙人
至少对朝廷的态度上,堵胤锡认为湖广应该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忠贞营受了大将军翟哲的粮食和军饷,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大将军的下属。
虽然章旷对他很无礼,虽然何腾蛟率军来荆州很恶心人,但是在深思熟虑之后,他不介意把这份功劳与何腾蛟共享。他甚至能体味到何腾蛟的难处以及对这场胜利的渴望。
何腾蛟上前一步,右手拍在堵胤锡的左肩,笑着说:“听说你在荆州遇见麻烦,我特意从湖广率军前来驰援”
“啊,啊”堵胤锡有些尴尬,说:“多谢总督大人体恤士卒。”
“随我到营中说话”
幕僚的簇拥下,何腾蛟伸手虚挽堵胤锡的胳膊,两人共走入中军大帐。
进入中军大帐,何腾蛟摒退左右,问:“荆州战事进展如何?”
“忠贞营将士奋勇杀敌,荆州守军已是强弩之末”
何腾蛟思维极快,又问:“忠贞营攻城已有两月,将士劳累疲倦,还能维持初始的锐气吗?”
堵胤锡长吸一口气,这句话要是被李过听见,必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他在忠贞营内对各位统领尊重与劝导共行,才能让那些大顺残部听命效命。何腾蛟这句话是对忠贞营的侮辱,让那些在战场拼命的士卒寒心。
“忠贞营皆是悍勇之士,请总督大人放心,必能取下荆州”
何腾蛟仔细想了好一会如何措辞,查看话题,问:“听说清兵援军正在从岳州府地界赶来,你知道吗?”
“知道,翟将军已命兵马入岳州阻击”
堵胤锡对翟哲把控南京朝廷有担心,但对翟哲在战场表现出的大公无私,表现的心悦诚服。
像这样甘愿当绿叶,为湖广的忠贞营的功劳做陪衬,与争功的何腾蛟简直一个天上,一个是地下。
“我听说江南兵马抵敌不住,需要支援”何腾蛟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堵胤锡。
啊湖广的兵马正在闲置,去支援江南明军岂不是正合适?堵胤锡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何腾蛟这是什么意思?
何腾蛟等了半天,见堵胤锡不上路,有些不高兴的说:“荆州战事持续了太长的时间,我此番率湖广大军前来,正是要收复荆州。忠贞营征战两个月,军心疲倦,可往岳州驰援江南援军,换湖广兵马攻城。我军新到荆州,锐气正胜,一鼓作气,必下荆州城。”
他说话的语气像除夕夜点燃的鞭炮,噼里啪啦连绵不绝,中途不给堵胤锡反应的时间。
听完何腾蛟的一番话,堵胤锡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这个……,”他万万没想到何腾蛟想独享收复荆州的功劳。
忠贞营在荆州城下拼死拼活两个月,损失了过万士卒,这个时候松手,李过等人怎么甘心,他自己又怎么甘心?
“怎么,难道你贪恋收复荆州的功劳吗?”何腾蛟一句话堵住了堵胤锡的嘴巴。谁不贪念这份功劳?但谁说出来,谁掉价。
“大人,说笑了”堵胤锡一点也笑不出来。
何腾蛟一脸正气,接着说:“你我都是大明的臣子,当以收复失地为己任,攻下荆州后,恢复湖广指日可待,难道你希望荆州落在忠贞营之手吗?”
堵胤锡实在忍不住了,反驳道:“忠贞营现在也是大明的将士”
何腾蛟冷笑,斥责道:“你忘了先帝死在何人之手吗?”他说的先帝指的是崇祯皇帝了。大顺军攻入北京城,逼死崇祯皇帝,这是忠贞营与自诩忠君的东林党文官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
堵胤锡知道何腾蛟对大顺残部的歧视根深蒂固,劝解道:“他们现在在为朝廷效力”
“那是他们无路可走”何腾蛟一句话揭开堵胤锡的幻想,“若不是李自成死在清兵之手,多尔衮把投降的顺贼一律斩首示众,你以为那些人会为朝廷效力吗?”
“忠贞营?”他冷哼一声,“不过是个幌子,逼死先帝,再称忠贞,真是天大的笑话”
“大人”堵胤锡一声叹息。
“忠贞营不会听你的命令,眼下的顺服不过是个幌子”何腾蛟毫不客气,说出一句极其恶毒的话,“他们全部死在湖广才是好事”
三伏天,堵胤锡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何腾蛟用命令的口吻说话:“你即可督忠贞营攻岳州府,与翟哲兵马联手,共击清虏援军”
他是湖广总督,奉朝令可调动西南各府兵马。名义上,堵胤锡确实要听他的调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