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府南三十里外的方亭山半坡,翟哲点燃手中黄表纸,一缕青黄的火苗轻轻抖动逐渐蔓延开,些许温暖环绕过他的手指。
这里埋藏了四千名天雄军士卒和一千多名追随翟哲的骑兵,马革裹尸是兵士的宿命。
山下一条小河蜿蜒绕山流过,冰面已经解冻,河水潺潺而流,清澈见底。登高望远,视野广阔,就连翟哲这般不懂风水的人也知道这里是好地方。
四周的士卒点燃环绕半山的纸钱,四野安寂。
翟哲躬身行了大礼,他身后萧之言、左若、逢勤、孟康、柳随风、车风、李志高和元启洲,依次行礼。
“走吧!”翟哲转身,皮靴踩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冰雪已然消融,春天就快要来了,清虏攻破了山东的济南,也快要退回塞外。听说陕西巡抚孙传庭率勤王的秦兵快要到京师了。
朝廷派来的御史来确认卢象升的死讯,兵部职方司也有人过来,但听说兵部尚书杨嗣昌不相信卢公已经战死,导致卢公至今不能入殓。为了保证尸体不腐烂,翟哲不得不派人到太行山中的阴冷处采集冰块。就这样,怕也撑不过十几天。
翟哲已经不再那么愤怒了,因为对有些人那毫无必要,有句话叫愤怒是无能的孪生兄弟。唯有让自己变得更强大才能在这个时代生存,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但是谁也不可能强大到能掌控这个世界,就像崇祯皇帝。
虎大威和杨国柱收集残兵驻扎在百里之外的真定府,雷岩谦也在那里。宣大诸将心中均惴惴不安,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他们。
几人纵骑缓慢返回顺德府,东城门外行人稀少,卢象升和杨陆凯的灵柩孤独在拜访在那里。过了这些日子,前来拜祭的百姓逐渐稀少,现在只有偶尔才会来一人。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翟哲想起陶渊明的这几句诗。
一直沉默的李志安听翟哲念完这几句话,小声插言道:“翟副将,我已经把您的意思转告给军中士卒,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加入您的麾下!”
翟哲颇为意外,侧首问:“你呢?”
“我从十年前追随大人,一直在军中效力。如今家中父母年事已高,想回家侍奉双亲,若翟副将日后有需要用我的地方,捎句话过来,在下必然会来追随。”
李志安的话中别有深意,看朝廷对卢象升态度,天雄军已然成为历史,翟哲的命运未定,他不想做决断。一个月前还是参将的人无法接受立刻变成流贼,何况几年前还在卢象升麾下与流贼血战过。
“好!”翟哲欣喜,不再勉强。天雄军有四百八十二人愿意为他效力,很多是看他营救卢象升的份上。这些人不多,但对他的计划极为重要,若大军最终也太行山为据点,那么这些与畿南三府联系紧密的士卒能让骑兵在这里纵横自如。
“翟副将但请安心,朝廷知道你麾下兵强马壮,怕不会太过为难你!”李志安宽慰他。
“呵呵!”翟哲摇头。那些人连卢象升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他这个小小的副将,他的做法已经断了自己的退路。
这些日子左若一直在沿太行山查看地形,顺德府离保定太近,不是安稳的驻地,彰德府南侧处于山西、河南三镇交接地,是最好的隐身之所。在清虏退兵之前,朝中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山东地界,眼下的空隙是翟哲最宝贵的时间,他要在朝廷断绝他的退路之前做好所有的准备。
三月初,卢象升的尸体已有异味,翟哲下令封死棺盖。杨嗣昌不会亲自来看,兵部若就是刻意刁难,他也没有办法。
汉人自古以来,有说盖棺定论,入土为安的说法。杨嗣昌这般行径,让翟哲连恨他的心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屑。朝中政见不同,在清虏入寇的时候背后捅刀子,在卢公死后还如此刁难。即使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也不该如此吧。
说到底,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三月五日,四个骑士从北方官道飞驰向顺德府。
清虏未退,北京城戒严未消,卢象同花了好大的功夫才觅得机会出城。
翟哲亲自前往保定城郊迎接。
“翟副将,老爷在哪里?”刚一见面,卢象同恨不得揪住翟哲的衣领。
翟哲指向西南方向,回头催马疾驰,领着卢象升的几个家人到达顺德府城下。
卢象同下马,几个大步奔走到卢象升的棺木前,只呼了一句:“老爷!”便晕了过去。几个家人连拍带打才把他弄醒过来。
痛苦流涕近两个时辰后,卢象同来到翟哲身前,扑通跪下,说:“多谢翟副将尽心维护!”翟哲连忙把他扶起来,答道:“卢公是我的恩人,我只做了该做的事。”
李志安和元启洲等人前来劝解,卢象同这才止住悲声,准备回宜兴向家人送信。一个月过去,卢象升战死的传闻怕早就传遍大江南北,但还没一个正式的通告发向宜兴老家,因为兵部并未确认他的死亡。
五月上旬,清虏退兵。
兵部终于确认了卢象升的死讯,但连一句嘉奖的塘报也没有。北京城戒严解除后,山西各商号迅速派人前往打听消息,因为这直接关系他们的财路。
陕西三边总督洪承畴入朝觐见崇祯皇帝,被任命为蓟辽总督,陈新甲为宣大总督。
陕西巡抚孙传庭因为主战,与兵部尚书杨嗣昌和高起潜大吵了一场,被阻住入京觐见。杨嗣昌决定把勤王的秦兵留下驻守蓟辽,孙传庭大惊,上疏劝阻,以为秦兵留在边关无益,反而让流贼猖獗。杨嗣昌不许,致使孙传庭气至耳聋。
顺德府里北京城极近,消息一点点传到翟哲耳中。
“大同总兵虎大威、宣府总兵杨国柱血战致败,不做追究,大同副将翟哲,畏敌避战,免职戍边。”
范永斗把兵部拟好的条文透漏给专门赶到京城的宗茂。范家终于又要回来了,宣大易主,没有翟哲,蒙古人在草原撑不了多久。他之所以透露消息给宗茂,因为翟家与范家是姻亲,无论局势怎么变,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何况他对翟哲还有那么一点点畏惧。
宗茂快马加鞭飞驰向顺德城外通报消息。
翟哲召集诸将,把朝廷的处置告知众人。
“比我想象的要好一点,兵部没有追究我战败之罪!”翟哲没有丝毫惊奇。从他决定去救卢象升,从他大张旗鼓为卢象升办灵堂,就预料到了这点。
“兵部竟然饶恕了大同和宣镇两镇总兵,当然不好追究你的罪过。”柳随风熟悉大明官场,开口解释。
“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们若想离开我绝不阻拦。”翟哲摊手。
“为统领效力!”诸将异口同声。萧之言领头,宗茂、左若、逢勤、孟康、鲍广、车风连柳随风在内,均单膝跪在翟哲身前。
“跟着我,是一条艰难的道路,和流贼没什么两样。朝廷不追究我的罪,但只要杨嗣昌还在朝中,我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绝对没有哪个督抚还敢用我。”
“当年在塞外,我们都这么走过来了!”萧之言露出懒懒的笑容,他不再提解甲归田的之事。
“我们这些人能活到今天,都是小哥赐予的,招安给朝廷效力这种事,我从来没多大兴趣!”孟康第二个表态。
“大明那些庸碌的官吏,在我眼里连我骑的那匹马也不如!”宗茂难得在翟哲面前显出自己的傲气。
“在大明,还有第二个人会相信我吗?”车风脸上故意做出的为难的表情让大帐中人爆发出一阵笑声。
“为统领效力!”鲍广没有太多华丽的词语。
“我只相信寨主!”逢勤竟然用了一个很久之前的称呼。
“大明再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去追随!”左若仰首,与翟哲对视。翟哲救卢象升的举措,得到的远比失去的多。
“我不会留在这里!”柳随风板起脸,说出来的话让大帐中瞬间安静下来,他很快莞尔一笑,说:“我要去江南,大人不是大同副将了,我担心我那个本家兄弟有什么想法。”
翟哲心中暖暖的,伸手示意众人起身,至少还有这些人与他为伴。
“卢象同已经来接卢公的灵柩,我和随风随行护送卢公棺木往宜兴。宣大非久留之地,我怕有人会找麻烦,宗茂拿我的亲笔信回去,让两位夫人搬出大同府,迁徙往江南,在那里避避风头,大明再没有哪个地方比那里还安定了,我会在商盟等着她们。”江南之行,是寻求财源之旅,商盟突然变得如此重要,翟哲必须要亲自走一趟协调关系。
“二夫人有身孕了!”宗茂才想起来这么重要的事情,这阵都忙糊涂了。
翟哲惊喜之后,忧心忡忡,嘱咐:“二夫人的身份是个忌讳,让季弘和文莹护送她立刻出发,应该还来得及。”春节之前怀孕,到现在五六个月,往江南两个月足矣。
“是!”
“左若已经找好地方,各位率军躲入太行山中。萧之言在外轻骑打劫各地富户,筹集钱粮。车风负责山寨戒严。我不在的时候,山寨中事由左若和逢勤共同商议而定。不到万不得已,孟康不准出山!”
翟哲安排军中诸事,说到最后一句话是,言语严厉。孟康嗜杀,他不再无人能管束,出山后极其惹出大祸。
“鲍广从亲兵卫中挑选出两百个精明能干的士卒,逢勤让文林柱带三十个水军与我同行。”
“遵命!”帐中诸将各自领命。
“走之前,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翟哲扶住腰间的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