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洛阳城上空积云如盖,鹅毛雪片纷纷扬扬,地面已积聚尺厚的积雪。合王府,大汉朝开国以来唯一一座坐落在京都的王府,住着一位没有封地的王爷。此时的王府后院内,东西两房皆灯火通明,众仆人行色匆匆、面色凝重,疾步来回奔忙着。
“大夫!洛儿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合王刘世弘一脸焦灼地紧盯着方抬手停止诊脉的大夫,他口中所说的洛儿虽是王府二夫人所生并非嫡子,却是他的独子更是他现在唯一的孩子,所以自孩子病倒至今已让他心力交瘁,“为什么治疗了数日还是高烧不退,而且开始迷迷糊糊神智不清?”
羊须大夫并未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身旁医童托着的诊盘上的帕子擦了擦手,瞥一眼怀抱一岁左右患儿嘤嘤抽泣的二夫人,叹了口气向刘世弘递了个眼色,示意他跟自己出去说。
二人来到外厅落座,大夫叹了口气,看着刘世弘迫切的眼神,可见他有多珍视这个孩子,遂犹豫了一刻方叹口气道:“小少爷得的是天花……”他此言方出,刘世弘直觉脑袋里“嗡”的一声天旋地转。之后大夫所言在他听起来,皆如同隔着闷罐嗡嗡作响,“少爷年幼体弱,且这个病凶猛如虎,”大夫也不知该怎么说才能让他的心里好受些,“王爷要做好‘万一’的心里准备……”
天花!刘世弘是听过的,即便青壮年男子患此病也是十有八九挺不过来,何况一岁不到的洛儿,他明白大夫所说的‘万一’,便是‘唯一’的结果,即使沉着如他也不禁红了眼眶。
“不!”一声凄冽的断喝震耳发聩,已哭的梨花带雨的二夫人,掀开帷幔自内间冲了出来,显然大夫所言她都听到了。她扑到大夫面前瞪着一双猩红的泪眼,恶狠狠地逼问他,“这个季节哪来的天花,何况洛儿年幼,这段时间根本没有出过门,再说也没听京都哪里闹疫病,怎么独独就找上了我的洛儿。说!是谁?是谁让你这么说的,是不是因为洛儿是王爷的独子,所以你们容不下他,设计好了要置他于死地……?”
“够了!”刘世弘有气无力地打断二夫人的话,阻止她再说出什么过激之言,“不要再胡言乱语下去了,你若真关心洛儿,就不要妨碍大夫施方救人。”
“王,王爷……,小人真的没有胡言,”大夫见二夫人一副吃人的模样,再听她话中所指,早就吓得六神无主,磕磕巴巴地为自己辩白,“若信不过小人,王爷可再请其他大夫一诊,便知小人所言之真伪。”
“大夫言重了,”这位羊须大夫是除皇宫里的御医外,京都里医术最好,也是声誉最好的大夫,何况刘世弘压根就不信二夫人之言。对她的胡乱猜疑、妄自匪断极为烦恶,然而易地而处,体恤她为人母的心情,不忍过于苛斥责怪。他一副不胜其烦的样子对大夫开解道:“内人是悲痛过度才会口不择言的,您不必理会她只管开方抓药,尽力一试便是。”
其实病情到了这个地步,救与不救已什差别,然而王爷不比寻常百姓,这样的话大夫是不敢直言的,只得思量着开些温补降热的药材,以求小少爷临终前状态精神好些,便是对逝者父母的安慰。
此时紧闭的房门被人敲响了,然屋里众人的心绪悲痛烦乱根本无心理会。
只待了顷刻,房门便被**力的推开,一个神色慌张的婢女冲了进来。“王,王爷……”她气喘吁吁地说,显见是一路跑着过来的,“王,王妃临盆了。”
“什么!”刘世弘惊诧之下豁然而起,急切地问,“什么时候的事?”
“羊水破了,王妃疼的都已经起不来床了!”婢女急声拖着哭腔回道。
“怎么现在才来报?”刘世弘闻言愠色斥责,唯见婢女默不作声,只用眼睛偷瞄二夫人,他便已了然一二,于是转言道,“快,差人去宫里请御医稳婆来。”
“人都已经到了,现在王妃那里守着呢,只等……”婢女偷眼看二夫人双眼红肿,神色惶惶然几近崩溃,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只等王爷您了,您看要不要过去一下?”
2、方如遭灭顶之灾,现又忽闻将要再为人父,乍悲乍喜间刘世弘有些昏头转向,如今一经婢女提醒方才醒过神来,急忙越过众人便欲随婢女而去。
“王爷!”二夫人哭着扑过来,扯住刘世弘的衣袖,“求你别走,洛儿得了这样的病,只怕过不了今夜了。我好怕,我求你哪怕就今夜陪在我身边好吗?”
看着二夫人哭得几乎晕厥的模样,想到奄奄一息的幼子,刘世弘的心痛得如同被刀割。可忆起当初二夫人生洛儿时的九死一生,此时他的王妃更加牵扯着他的心。如今是他必须选择的时刻,不得已他只得狠狠心用力甩开二夫人。
未料到,此时的二夫人因久泣悲伤,早已虚弱的如同风中摇摇欲坠的落叶,一甩之下她重重地摔倒在地。然而她还是不甘心,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如此的绝情,爬着复又抱住他的腿做最后的哀求:“她贵为王妃,有皇上钦点的御医守着,还有您的疼惜护佑不会有事的。而我什么都没有,我所有的寄托只有洛儿,如今连他都要弃我而去了,您就不能念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在我最痛苦的时候陪着我吗?就算您不在乎大人的感觉,也请您想想孩子,不要让他在弥留之际,叫着爹爹的时候无人答应。”
二夫人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心口,可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即使再多的心痛也不能阻止他走向她身边。
他闭上眼睛咬牙踢了一脚,本来只是想甩脱二夫人紧抱着他腿的双臂,却未想到正踢在她的腹部。
虽然不重可在目前的情况下,对她的伤害可想而知,她跌坐在地,捂着肚子怔怔的望着那个冷酷的男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他竟然冷漠的连头也没回一下。
经过一夜一日的折腾,已然精疲力竭的王妃终于诞下一个粉雕玉琢,白净粉嫩的像雪团一样的女婴。将这个小可人抱在怀中,看着羸弱不堪如同病西施的班诺,刘世弘心头郁积多日,如巨石一般沉甸甸的窒闷终于稍稍得以缓解。
他怜惜地握着班诺因虚弱有些微微颤抖的手,道:“辛苦你了!”虽只是轻轻的一句,却包含着他的喜悦、感激,还有怜惜之情。
她反手回握着他的手,只几日她便明显的感觉这只手单薄了许多,比起生产的疼痛这更让她心痛。她决定尽力将他留在这里,不是自私只为让他暂时远离让他忧心的事,却不知一墙之隔的西院所发生的事,不仅仅是让他忧心这么简单。
在他们相依相守共享天伦的几日,二夫人则每日独自抱着奄奄一息的病儿泪流不止。
二夫人的儿子在吃过大夫开的药后,精神似乎好了一些,时有清醒的时候,每当孩子醒着的时候,总会含混不清地叫着‘爹爹’,每每此时她的心就痛得像被刀剜,却只能抱着儿子一遍遍哭着道:“洛儿!对不起,对不起……!是娘没用,娘挽不回你爹的心。”
二夫人虽然每日守着儿子,却也听婢女禀报,几日前那个女人便已顺利产下一个女婴,然而刘世弘却还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一步也不曾来看过她们母子,这让她对刘世弘最后一点点幻想都泯灭了,仇恨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慢慢在她心里滋生。
3、巍峨黑沉的大殿内空寂无声,唯有屏断后重重纱幔围拢中的内室,红彤彤的碳笼里偶有‘噼啪’的爆裂声。
在这香梦正酣的深夜时分,床榻低垂的帷幔忽然被人轻轻撩开,刘世弘蹑手蹑脚地爬下床,抱起床边的衣袍赤着脚走向门外。
出了门,刘世弘一面穿上外衣,一面疾步向西院走去,许是在自己家中的缘故,一向警觉的他竟未发觉身后有人跟随。
跃身翻过院墙,他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值夜的护院,来到二夫人卧房前。隔着窗棂屋里了无生气,除了那隐隐透出的微弱光线,将她孤单萧瑟的剪影投在菱花窗上,不然他会以为她们已经不在了。
他轻抚着窗影上她的轮廓,默然道:夜这样深,你还未睡,定时因为洛儿心里难过不能成眠吧,可是这有什么用,他的命早已成定数!他心中一声哀叹,胸口闷闷的疼着。有诺儿,有我和她的女儿,我的心还是这么难受,他是你的唯一你的心里该多痛!对不起,如今这样的情况我却不能陪在你身边,因为我没有你坚强,没有勇气亲眼面对孩子的离去,所以选择了逃避。
一条黑影推门而入,轻盈的步伐落地无声,女子款步行至内室的帷幔前,低声却吐字清晰可辨的对幔帐后的人禀告道:“主子,鸣儿回来了。”
“嗯!”幔帐后班诺披衣端端正正地坐于床榻上,一脸比外面寒夜还冷的冰霜,“怎样?”此时她是多么希望回来的是刘世弘,只要他现在回来便证明她的猜想错了,可往往总是事与愿违。外面的人始终没回答她的问题,似乎默认了她心中的猜测,可她还是不甘心的求问:“是去西园了吗?”
外面的女子思量了一刻才唯唯劝道:“主子怀小翁主的时候,不是对下人们说过要好好安胎,不再为这些无谓的事动气,伤害自己和腹中的孩儿的吗,如今您刚刚生育更不该伤神……!”
“啪”的一声,怒气难遏的班诺一掌击在榻缘,女子闻声立刻住了嘴,顿了一刻才又担忧的劝解道:“何况王爷并未入房,只是站在窗外……”
“好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班诺有些不耐烦的说,心里微含怨怪地想:有何事让你形容憔悴还执意去那里,而且你去她那里我又未曾阻止,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溜去,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天色蒙蒙亮时,躺在床上假寐的班诺听到房门响动,刘世弘回来了。她翻身向外半眯着眼睛透过纱幔,朦朦胧胧的看他进了内室,向碳笼里加了两块儿碳,将炭火拨旺了些,脱下外袍凑近炭火取暖。
看刘世弘的样子似乎在外面冻了一夜,似乎是怕班诺察觉他身上的凉意,才先烤暖身子再上床躺回她身边,她心中的疑惑更甚了,如今问他势必两厢都尴尬,她决定等白天的时候,再寻机会旁敲侧击地问问他。
谁知当天早上还没等她开口,皇上的人就来家里把刘世弘传进了宫,接着宫里又传来口信,说圣上有急事需要王爷出趟远门,就不回家告别直接从宫里出发了,结果这件事就暂时搁置了下来。
因为生产班诺已经好些天被刘世弘禁止下床,如今他不在就没人能管得了她了,正好可以下床活动活动筋骨,想想她都觉得舒泰,暂时让她忘了心中的阴霾。
见班诺一边下床一边穿衣,侍候她的贴身婢女鸣儿,忙赶过来阻止,急道:“主子,您不能下床的。女人生完孩子,要在床上卧足一个月的,您这才几天哪……!”
“你也来管我,”班诺半戏谑半憨怒道,“到底是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说着拨开她欲扶自己回床上的手。
鸣儿担心主子,却又拿她无可奈何,只能走到一旁打开碳笼,向里面添了两块儿火炭,拨了拨让火烧得更旺些。
“在窝下去,我就要生虫了!”班诺叹口气,闷闷地说。
鸣儿听她像小孩子一样的语气,偷偷轻笑道:“我帮你把炭火烧得旺些暖和些,你在屋里转转就好了,千万不能出去,着了凉可了不得!”
“好好,就对我最好了......”班诺上来揪着鸣儿娇嫩的脸蛋说,主仆二人打闹见,碳笼的盖子竟忘了放回去。
此时,屏风外大殿的门突然被推开,力道十分之大,外面的寒风卷着鹅毛一样的雪花袭进来。二人愕然收起玩闹的心思,齐向大殿望去。
4、主仆二人闻声面面相窥,班诺向鸣儿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外面看看。
鸣儿微颔首向外室走去,虽然明知王府之内护卫重重,她还是满心的戒备。然而她方行至帘幔前,外面的人已如疾风般卷帘而入。
“二夫人!”与那人擦身而过时鸣儿愕然脱口,因被来人的气势所慑她竟连行礼都忘了。不过二夫人也无心理她,只一路径直冲向班诺,一副欲将她生吞活剥的架势,一向高贵持重的班诺,何曾见过谁人在她面前这幅摸样,惊愕之下不自觉退后两步。鸣儿此时已醒过神来,几步冲到班诺身前,推挡着二夫人的来势,恭言劝道:“二夫人,你何故如此,有话好好说嘛!”
二夫人双眼猩红、表情癫狂,推搡间力道奇大,即便是自小习武的鸣儿,也挡不住她的冲撞被搡到了一边。回身间,一柄匕首自鸣儿的袖中滑到手里,随时准备为了保护自家主子出手击倒她。
所幸二夫人冲到班诺面前便收住了冲势,并未对她做出格的举动,只恶狠狠地瞪着她生产过后,略显浮肿憔悴的脸。“好,”二夫人咬牙切齿的说,“我就跟你好好说,刘世弘在哪?赶紧把他给我叫出来。”
班诺闻她竟然直呼王爷的名讳,难以置信的瞠目冷笑道:“你疯了吗,王爷的名讳岂是你能宣之于口的!”
“我就叫了怎样?没有你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叫他的,”二夫人竟然厉声冲班诺吼道,“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而且他也喜欢我这样叫他的名字,”她脸上露出残忍的冷笑,“不要忘了我才是他明媒正娶的原配,别在我面前摆王妃的架子。”
“你……!”班诺被她一通抢白戳中了短处,心中着恼,却无法反驳那些曾经的事实,且她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他们以前的事,她不禁面露寒色肃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