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宋公普竟是汝授业老师?你,你怎地不早说?”
窦昭吃惊下脸色微变,他先前随意问及,并不指望丁晋会对官学中几十位老师中的一员了解太多,不过是想知道下老友的大致近况,却没想到丁晋竟然会是宋公普的亲传弟子。
既然是公普兄的弟子,来长安也有些时日,为何不来拜访自己这个有可能助力颇大的主考官呢?如果不是韩老三推荐,这丁姓贡生还不知要什么时候才会来见自己,难道年轻人真的不知其中的利害干系?窦昭心中不免泛起了疑惑好奇。
早说有甚用?只怕我一进长安便来巴巴地拜访你也没什么大用!丁晋暗自嘀咕,口中却老实地解释道:“还望窦大人见谅,晋不是不想来看望老大人,只是碍着人言可畏,此时正是非常时期,为着大人的清誉,晚辈实不敢徒以私事扰烦大人心情,再者也不想落下个趋炎附势之名。所以,原本晋打算大考完毕之期再来拜访大人,不成想新近所作几首小诗无意为韩兄叔父三原公瞧得,继又很是凑巧地推荐给您,晚辈懵然间得到大人的殷殷邀请,也不敢故作清高、推辞不来。”
窦昭心情复杂地看着神色恭敬诚恳的丁晋,久久没有言语,他心下的惊讶震撼,一方面来自丁晋竟为昔日老友宋公普弟子;另一方面,这少年来到长安却一直不来向自己走动关系的内里苦衷,也让他颇为感慨不已。
前些时候便听得今年考生中出来一位与众不同的高洁之士,不屑行卷钻营走通关系,自己还当众赞扬过几番,也便记下了这个考生的名字—丁晋,现在再结合丁晋因担心毁坏自己声誉而竭力避嫌的节操,他心中对这个年轻人的看法更是提高了几分。
虽然此子种种作为免不了或许有作秀的成分,但这个世上,又有几人能完全不顾忌自己的切身利益保持清白高尚的精神?即使当初自己隐居终南山,授业讲课,其主要目的还不是想博取世人的称赞和崇高声名?
有时候,看一个人,不要只猜测着人家的所思所想有什么算计谋划,更要着重此人的所作所为是否良善,即使一个心怀意图的人,如果他所行的事一直都是好事,那么即便他是别有心思,也不要求全责备。
“公普的书信你可带着?”良久,窦昭才悠悠道。
丁晋恭声道:“晋受邀来前,便担心老大人见问,书信已带身上携来。”
“且将信拿来吾观之。”
丁晋闻言忙把信拿出来呈给窦昭,这封亲笔信,数十个弟子中,宋公普只为爱徒丁三郎一人写就,其余等人比如陈亮陈自明压根是不晓得的。
一边缓缓打开书信,窦昭边叹道:“丁晋,你可知道这封书信的价值?以你的才学,如果凭借此信再得我片言推荐,大考之期也能增几分胜算。恩,外面都传言吾从不提携后进才士,却不知吾实乃是一直未遇到可堪提携之才。朝廷取士,贤者居之,既然开了推荐之门,当然不是区区一个考试就决定所有。如能及早得识才学文雅之士,吾也能在大考选拔时参考一二,才能不负了圣上开科选士之良苦用心。”
丁晋垂首听教,恭声道:“大人说得甚是,是小子思虑不周了。”
见丁晋“知善能改”、神情恭敬,窦昭点点头,缓缓打开书信,心神集中在了老友亲笔写就的字里行间。
信中,宋公普并没有多提丁晋的事情,大部分言语是对老朋友的叙旧念询,虽然其中充满了挚友间的殷殷关切和温暖,但窦昭心中并不好受,看来公普兄也了解自己当官后的种种作为,知悉自己“铁面不徇私”的苛刻声名,虽说聊聊数句中已透露出对这个弟子的喜爱,但对自己并不多求,只是希望在力所能及的地方不妨帮衬一二,如有难处也便罢了,语气中有一种生疏客套的味道,这让窦昭心中很是伤感。
怀着复杂的心情,看着信上曾经无比熟悉的字迹,多愁善感的窦昭不免想起了往日种种,感慨万分间,当年公普兄对自己的照顾和鼓励情景再次涌上心头。
窦昭只顾着想自己的心事,不免冷落了丁晋。
丁晋看他脸上神情一会似沉醉缅怀,一会又似自责惭愧,知道这封书信可能勾起了窦大人某些往事回忆,哪敢出言打搅,只得局促地坐在胡凳上,耐心等待对方说话。
过了良久,窦昭才悠悠叹道:“罢了,罢了,往日之事不堪回首。丁晋,老夫身体忽感不适,今日相谈就此作罢。恩,你先随仲宣贤侄回贡生院,过得两日,如再有佳作,可径直来老夫府上呈见,待会离去时拿上一封老夫的名刺,再来时便可让门人直接引你来见。”
丁晋心中叹口气,知道今日用药过猛,也许效果会更好,但今日想要再谈其他事却是不可能了,只得恭声应了,等候片刻,待得韩泰返回,便向窦昭行了礼后,两人出府而归。
虽然最后窦昭因为心情复杂而冷淡了自己,但丁晋认为这次拜访的效果还算不错,尤其是宋夫子的书信可能比想像中更有杀伤力,于是心中大定,耐心地在琼华院修心养性了数日,就在丁晋犹豫着是否拿着新诗稿再去拜访一回“趁热打铁”的时候,窦府终于派人来相请。
这次韩泰径直带着窦府下人来到院中,也没瞒着众贡生,称是丁三郎的诗篇打动了自己叔父韩三原公,韩公又亲自向礼部侍郎窦昭大人推荐了丁晋,并得到窦大人的欣赏,这便遣人来邀请丁晋过府做客。
众人知悉后,大是羡慕丁晋的好运,陈自明又自纠缠着韩泰要求向其叔父推荐自己的诗稿;裴居道等人向丁晋诚挚道贺,除了羡慕他的运道外,在听完韩仲宣吟诵的几篇丁诗后,也半是敬佩半是无奈地暗叹自己实没有如此才华,也无怪不能得到清廉正直的窦大人欣赏。
最后,颜射更是叹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有莫强求。且看吾等终日奔波劳苦只为求得官宦显贵片言只语赞赏而不能如愿,何如三郎无欲无求,一心著作而终得正果,吾实惭愧。”
众人闻言,齐齐称是,心中各有醒悟不同。
闲话休提,再说韩泰摆脱了陈自明的纠缠,带着丁晋赶到窦昭府上,随后,韩泰借口有事便离开了窦府,只留下有些紧张的丁晋独自和窦昭交谈。
不过幸好,让丁晋渐渐放松心情的是,窦昭神情异常温和,不仅和他谈笑风生,还邀请他吃了一顿午宴,相处时少了几分客气矜持,多了一点热情,似乎在知悉丁晋为宋公普的弟子后,对丁晋的感觉又是截然不同。
这一次拜访窦昭,总得来说相当顺利,顺利得让丁晋几乎无法想像自己谋划许久的计划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便成功了大半。先是窦昭高度表扬了丁晋的文采,赞他是栋梁之才,来日必能为国家建功立业,丁晋笑笑表面应是,内心却不以为然,做得几首好诗就能对国家有所助益?
不过窦昭这话却是为了引出他后面的深意,无论他是否言不由衷,大大夸奖了丁晋的才华后,便话锋一转提及到来日大考之事,语气隐晦朦胧间,透露出很欣赏丁晋、准备“内举不避亲”欲向各个层面竭力推荐他的意思。
这种承诺,如果搁在别的士子身上,肯定欣喜若狂,能得本科主考官的推荐赞赏,可要比一般名士贵人的推荐强大的太多。
丁晋对此却是有些失望,忙了半天难道就只为了一个打了折扣的推荐?因为按窦昭的口气,他所说的大力推荐和主考官的“举荐”又自不同,不过是以他作为一名文坛领袖的身份来向社会推荐丁晋的才华,而不是动用主考官享有的举荐权利来直接向朝廷“推荐”人才。
而这个打了折扣的推荐却是不能太当真的,比那些到处钻营活动的士子行卷得到的效果强不到哪去,或许唯一不同的就是自己巴结到的贵人身份超然些,但也不过如此,看看往年还有不少个宰相推荐过的士子最后也同样金榜无名,便可知道这份推荐的作用到底怎样。
说起来,贡生们的钻营行卷,大抵不过是图个心中侥幸,虽然积累名声对来日科考肯定有所帮助,但这份助力到底有多大效果?只能说,那些每年以评价推荐为“乐事”的达官贵人确实拥有一定影响力,谁也不会不给这些贵人点面子,但也不会真把他们当真,最后的结果其实还是取决于两位主考官的“选名‘和几位宰相的封驳裁决(宰相拥有对主考官选取的考中者的审核权,如果不满意,可以驳回,但没有直接从考生中选拔的权利)。
不过,丁晋也没指望靠着几首小诗和一封书信完全拿下窦昭。老友的书信或许确实让窦昭心有触动,但如果想当然地以为靠着情面和关系就能让对方尽力帮你,只能说很幼稚,如果是那样,丁晋也不会费尽心机地这样周折迂回,干脆到了长安城直接拿上书信拜访窦昭,既省事又省心,事情还能办妥当,多好。
效果虽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好,但火候已到,基本上窦昭现在的表现已经达到了丁晋的心理预期,动之以情后,便是给之以利,巧妙地奉承数句后,丁晋适时地拿出了珍贵的神符琵琶,并称自己无意中在市集上贱价购得此物,后来才知却是当年大乐士裴官的遗物,不过自己不懂乐器声物,留在手中不免糟蹋明器,闻得窦大人喜好声乐,先贤曰宝刀赠英雄,今日便趁机借花献佛,望老大人莫要推辞才好。
窦昭在丁晋拿出神符琵琶时,早就激动万分只是面色不露,此物收藏在金光宝气阁以高价标卖,他怎能不知?想当日,他欲从宝气阁购得此物,无奈对方要价太甚,后台又是强硬得很,根本不给他丝毫面子还价,窦昭虽富有,但也不能见一喜好之物不管价格如何便购买,踌躇良久,只得无奈作罢,心中却是遗憾得很,今日再见此宝,焉得不动情?
窦昭心中喜爱无比,但神情犹自矜持,待得丁晋再三诚恳进献,也便装作无奈苦笑着收了此物,客套虚应间,还感叹几声三郎好运气,这等奇物竟被你几文大钱购得,果然是鸿运莫挡之兆。
称呼之间,丁晋之名已亲切换作三郎,不过接下来的谈话中始终不再透露大考和推荐方面的心意,直到最后丁晋告辞离去时,窦昭也只是让他安心温习课业,不要学其余人等把大好时光浪费在钻营走动上,而对于举荐提携之类东西,却再没有提及。
丁晋也不急躁,从窦昭收下宝物时,他心中已大定,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短,那不只是财物本身的影响,更是让其心中存有了一份执念,似乎拿了东西不给人办点事便觉得很是不自在。
再说,官场中人,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是最基本的生存法则,如果你想忽视游戏规则玩自己的一套,暂时或许能贪图一些便宜,但早晚必会出局,丁晋现在怕得就是你不拿,只要对方收下东西,那表示自己的事儿在窦昭这边算是大功告成。
当然要说这功名已经垂手可得,那倒也未必,别忘了,主考官只是一道关卡,上面还有数位职高权重的宰执之臣,不过对于他们,此时的丁晋就算再会算计,也是徒呼奈何、无能为力,走到这一步,剩下来的种种变化,唯一能依靠的,就只能看自己的运道是否真得如别人所说“鸿运当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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