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御下之道
最后一件公文,是发往“将作监”的请调文书,丁晋认真地写完最后一句话,工工整整地签名,再细致地盖上自己的印章,然后令在堂下等候多时的承发吏接过,即刻递交同在皇城办公的将作监司。
说到治公,丁晋的认真和细心,是出了名的。何况,一向不相统属的官署间发送的公文,虽然是一件小事,但立意措词都要得体。有时候,平行官吏的公文往来,不那么留意,立意措词傲慢不恭,得罪一同作官的人,这就不是和睦友邻的行为。
要做官,先做人,这大概就是丁晋能在仕途上稍获成功的原因之一。
伸了个舒服的懒腰,丁晋对旁边也已经等候半天的主事官裴子雨道:“裴大人,等候多时了吧?恕罪,恕罪。可是有事前来?”
裴子雨忙笑道:“大人何需客气,下官看大人务公严谨、一丝不苟,不觉间受益良多,心中甚是敬佩啊!”
又看丁晋疲惫的面容,关心道:“大人日理万机,实是异常辛苦,下官所报不算紧要之事,就留待明日处理可好?”
说是日理万机是有些夸张,不过丁晋做公务的勤奋,同样在整个尚书省很有名,司封司最忙的那段时间,他可说是身兼数职,日夜操劳,手下和亲人劝说数次都没效果,单从这方面来说,他在仕途上的成功,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哈哈,无妨!你只管讲来。”丁晋温和地笑笑,立马振作起精神,和裴子雨商谈公事。
原来,裴子雨所请示的是一件承袭爵位的事情。前些日子,襄阳郡侯卢琳病逝,他的儿子众多,有三十七个,但是正妻却没有所出,也就是没有法定接班人。为了继承家业和爵位,便爆发了家庭矛盾,最后,一家人更是把官司打到了长安城,朝廷当即责令吏部司封司调查卢家的情况,选择其中贤能、良善之辈,做出一个候选名单,交给中书门下以定继承人。
这份公事,丁晋交给了灵活机变的裴子雨去处理。调查别人的家务事,自然要和卢家众多夫人、儿子打交道,甚至是打口水仗,辩才了得的裴主事,当可胜任。
果然,裴子雨不负丁晋期望,这才隔了不过半个月,便完成得差不多了。不过候选人数目是五人,前面四人,皆是德高望重者,卢氏族老也无异议,轮到最后一个名额,他犯了疑难,无法调解卢家众人的争执和不满,无法在几个势均力敌的儿子中选出最满意者,于是便向主官丁晋求助。
丁晋只说了一句话,便轻描淡写地解决了问题。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即:如果都是正妻之子,则立其长者,不论其贤能与否;如都是庶子,则看谁的生母身分高贵就立谁,而不论年龄。这叫“子以母贵”,符合这个时代的道德和伦理标准。
裴子雨听了,茅塞顿开,之前他一直纠缠于朝廷所定的贤能、良善的择人标准,可是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贤良,或者这个人是不是比另一个兄弟更贤良,短时间内,他一个外人,即便再有能耐,又怎能轻易判断出呢?即便是选择出的前面四人,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综合卢氏族人的评价而已。所以,与其纠结难办,不如另劈途径,寻一个同样能让朝廷满意的规则来择人,不仅合乎情理,卢氏不满者,也无话可说。
看到困扰自己数日的大难题,被长官一句话便化解无形,裴子雨对丁晋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拍马屁道:“大人英明,实让子雨心悦诚服。昔日大人尚在都省之时,下官便听闻大人智慧之名,尝恨无缘追随左右,得闻教诲;即大人驾临本司,下官有幸添为僚佐,兴奋之中犹如在梦中,自此,既得所愿,又时时亲近聆听,自觉受益无穷,愚钝之身也日日精进,真可谓天大造化啊。”
丁晋大笑:“初晴啊初晴,你这张嘴啊,真是能把死人说活,神仙说死了,某难道真有你口中那般英智?”好话人人爱听,丁晋也不例外,裴子雨一番话,倒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丁晋很想知道一下,自己在这些属下眼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形象。
裴子雨眼睛转了转,看签押室内再无旁人,当即利利索索地跪拜下来,一副很诚恳很真诚的表情说道:“大人胸有千壑,明远高智,吾辈言语实难道尽其一,古人不以年纪为誉,大人虽比我少,但才学道德却厚我百倍,我当拜为师。丁师,请受在下一拜。”说完,大礼参拜,如对父师。
丁晋摇头笑笑,扶起他来,不咸不淡地道:“裴大人,太也多礼了,以后勿做此举,以免惹人非议。汝之心,恩,某自明了。”
他的话说得很温和,不过紧张之下,裴子雨并没有理解丁晋的意思,不知道这位主官对自己不顾廉耻地投靠、巴结的行为持何种态度,心中很是忐忑,又有些责怪自己今天实在太冲动冒失了。不过自前些日子,那位范理主事被调派过来并立即得到重用后,他便坚定了不管用何种办法,也要巴结好丁晋大人的念头。有关那位范主事的发迹史,在司封司内可算是人尽皆知,从范理的例子,裴子雨看出,不管这位丁大人到底是不是清明之官,他也是喜欢重用“自己人”的。
至于怎么成为领导的“自己人”,紧密贴近领导、搞好关系就是正道。
裴子雨猜不透丁晋话中含义,搞得自己一头雾水,额头上也渗出了冷汗。丁晋自也不愿多说,这种事,点到即止,话说得太透彻,反而不美,让这个机灵人儿多些忐忑,也好收收他的性子,磨磨他的棱角。
两人又谈了两件公事,裴子雨心神不宁,几次说错话,好不容易等到他告退的时候,丁晋才算是给了他句安慰的话:“初晴,襄阳郡侯一事,办得很漂亮,以后汝更当自勉之,本官自有重任相托。”
裴子雨顿时大喜,喜笑颜开,还不忘猛拍两句马屁,随后才恭敬地告退而下。
丁晋又让小吏召主事官范理问询,不片刻,一身碧绿官衣的范理领命而来,不过大半年时间没有出场,这个家伙身上明显多了几分贵气,看来自正式告别胥吏行列,进入官宦之途后,心情愉悦、身份尊贵,他的确滋润了很多。
在外面小吏面前总是趾高气扬的范理,一进门,便马上摆出异常恭谨谦卑的样子,对丁晋参拜行礼。不过口中的称呼自然不会是私下的“恩兄”、“大兄”之称,在人多嘴杂的办公地点,还是要注意些影响的。
不过,即便是简单“大人”二字称呼,也能听得出他心中满怀的感激和敬仰之情,而且,这份感情绝对是真挚的。
范理对长官丁晋,怀有无限感戴并不足怪。昔日身份卑微的胥吏之徒,平生的志愿,恐怕无非“当官”两个字,圈外之人可能有些无法理解这种执著的心情,但是身在其中,阶级的严明、地位身份的悬殊,让这些自尊和心理饱受压迫侮辱的人,无时无刻不想着自己也能鱼跃龙门,化身为高贵“官人”,得到平等的地位和待遇,享受“上位者”的趾高气扬。
而对于大部分胥吏来说,这一生几乎都不会有希望,志愿不过是幻想,即便是如范理之辈,有真才实学者,也不敢多存妄想。可是世事难料,命运如棋,谁会想到,短短不到两年时间,他竟然一飞冲天,不仅永远脱了胥吏白身,还得了从八品的显赫官身。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遇到了贵人,遇到了这辈子最大的恩人—丁晋,可以说,丁晋对于他,不啻是恩同再造,有再生造化之恩德,也无怪范氏夫妻对于丁家,简直是卑躬屈膝,感激涕零。
书归正传,面对恭谨谦卑的范理,丁晋却是不假辞色,挑出一份存有问题的公文,严厉训斥了他一顿。
范理面带愧色,唯唯诺诺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又反复检讨,然后坚决保证以后不会再犯同样的问题,这才平息了长官的怒火。
丁晋暂罢生气,但是并不说话,以沉默来煎熬范理,也让他多记点教训。御下之道,勿使忘形,范理的最大毛病就是轻浮不稳重,侥幸得了一官半职,便有些站不住脚跟,这些时日,丁晋暗暗观察其又浮现出了傲慢自大的毛病,于是择机好好敲打一下他。
过了半响,范理脸上羞愧之色更甚,丁晋这才沉着脸,和他开始商谈几件比较重要的公务。一般情况下,丁晋对于范理可谓是公私分明,私下两人交情极为亲密友好,丁晋对之也极为温和有礼;而在官署,却是态度刚正,要求严厉,很少对他假以辞色。这也是丁晋的御下之道,对于像范理这样的属下,必须让其常怀畏惧,工作中才能谨慎小心,避免得意忘形下犯了错误。(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qidian.,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