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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八章 绍述

汉鼎余烟 蟹的心 2766 2024-11-15 19:22

  听得孙权询问,被唤作“伯言”之人轻声道:

  “曹公与刘备两人,联手演得一出好戏。而曹公在提醒我们,戏演完了,观者何以自处。”

  数日前,驻守濡须的偏将军朱然来报,说曹公遣亲信使者来访,想要拜见吴侯,传达曹公的口信。因为使者是曹公身边的亲近掾属,孙权觉得,自己若以重臣陪客,未免不成体统,思忖再三之后,他唤了令史陆逊前来。

  原打算双方谈过之后,由陆逊陪着司马懿闲游数日,示以江东的兵强马壮。但听到曹操这两句口信,孙权打消了这个念头。

  孙权需要陆逊留下来,说说他对此的意见。

  去年十月的时候,曹公让许都朝廷出面,大张旗鼓地派了使者,叙江东孙氏历年来绥抚东南,惠泽百姓之功,封拜孙权为吴公,镇东将军,荆、扬二州牧,并督交州军事。

  那一次,曹公的使者不仅来了江东,还去了益州和凉州,联络刘璋和马超。当时江东文武都以为,曹氏是迫于汉中、江陵两地的失败,认识到自身无法同时面对数千里战线上的多个敌人,故而一手导演了这场闹剧,试图以朝廷名器离间反曹联盟。

  站在江东的立场,不妨在拒绝曹公的同时,采用适当的姿态向刘备索要利益。

  但唯独车骑将军幕府中的令史陆逊不以为然。

  他私下拜见孙权,对孙权说了一番道理:

  昔日赤壁战前,孙刘结成同盟,共抗曹操。在政治上,这个同盟打着为汉家除残去秽的旗号,孙刘两家都是汉家的臣子,而曹操则是那个要被除去的“残”和“秽”。

  然而赤壁之后,刘备的野心迅速膨胀,他们首先与孙氏争夺荆州,随后拒绝了孙刘合取益州得提议,转身便以诡诈手段夺取益州。这时候,刘备所想的,已经不是为了汉室除残去秽了,他所想的,是他自己就是汉室,他要用他的汉室,来取代此刻在许都的汉室。

  而曹操派遣使者拉拢各地诸侯,迫使刘备尽快抛弃原有的军政架构,以新的体系统合部,给了刘备更进一步的理由;而刘备则投桃报李,策动了马超的那个神奇操作。使得曹操代汉的过程中,有人嚷出了第一声。

  无论这一嗓子有多么可笑,毕竟喊出来了,对么?

  马超名为诸侯,其实是刘备在凉州扶植起来的附庸。马超为什么会接受那个假凉公的封号?他又为什么会给许都上书,推举曹公为魏王?刘备若不同意,他敢这么干?

  曹操名为枭雄,刘备自称仁厚,可他们实际上,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国贼!过去数月间,他们两方根本就是在作戏给天下人看,以使他们两方都能跟进一步!

  以孙权之明断,他当然知道,非要说曹刘两家合谋,未免太过牵强。

  陆逊的意图,实际上是向孙权提供政治上的口径,旨在打消孙权本人的顾虑。

  如果按照这一口径,将曹刘两方前后称公称王视为有预谋的串通,则孙刘联盟间的政治主题便不存在了。

  既然曹刘都是贼,则孙氏周旋在曹刘之间,只需要做利益得失的考量,无需承担道义上的压力。

  孙权更知道,陆逊那次拜见,代表的不止他本人,而是代表了江东政权内部的一批人,或者说,某一个阵营。

  过去数年间,江东在各条战线的失败,已经使他们愈来愈不满意了。而吴侯本身威望的跌落、实力的衰退,使得这个本来低调的阵营开始发声。这个阵营通过陆逊之口,向他们的主君传达了一个再清晰不过的意见:

  孙刘联盟对江东的好处可有可无,眼下或许就是改弦更张的时候。至尊请看,我们连藉口都替您想好了,希望至尊您不要不识抬举。

  当时孙权只作不明白陆逊的意思,他哈哈大笑,对此不置可否。随即召集群臣,向他们通报了孙夫人有孕的事情,并且愉快地表示,这个孩子一定会成为孙刘之间加深联系的纽带,当场安排了部下携带重礼前往益州慰问。

  但此后他立即与鲁肃联络,动用了步骘、吕岱、贺齐等亲信部下的兵马,发起了攫取交州的行动。

  他还想再试一试。试一试靠自己的力量究竟能不能为江东取得突破;再试一试孙氏在孙刘联盟的框架下,究竟能否摒除刘氏的影响,夺取利益;最后,还要试一试能否扩充孙氏亲族和淮泗武人的力量,进而重新压制江东士族,使渐趋失衡的江东政权恢复到从前的稳定局面。

  这个尝试失败了。

  短短数日间,步骘身死,武射吏精兵几乎全军覆没,吕岱、贺齐败逃,折兵数千。而通过孙刘联盟间的协商,自己得到的东西,就只有南海郡东面的四个县。

  四个县能起到什么作用?将这四个县里的土地、人口全都剥皮拆骨分下去,也只够某些人囫囵一口吞,甚至在牙缝里留不下一根肉丝!

  所以,孙权需要陆逊陪同见一见曹公的使者,也需要听听陆逊的意见了。

  或许这天下间的局势变幻,真的就如陆逊所言,乃是曹刘两家作戏?

  这场戏快演完了,作戏之人或者成了魏公,或者即将成为汉中王。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都有美好的未来。

  现在问题来到了观者的身上。

  是刘备的汉还是曹操的魏,江东究竟该作何选择?

  孙权沉吟半晌,继续问道:“然则,曹公说什么高祖之于南越尉佗,什么光武之于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这是何意?”

  陆逊微微躬身,答道:“我以为,曹公是在告诉我们,先汉虽代秦而立,实乃肇建之朝,其疆域如何,端看局势而定。所以先汉能容尉佗于一隅,只要尉佗的使者尊奉天子,在天子面前受朝命如诸侯即可。”

  “而后汉……”

  “而后汉自称继承先汉的统续,先汉做到了大一统,后汉也必须六合同风,九州共贯。既如此,光武必须全力以对陇右隗嚣、巴蜀公孙述,而隗嚣和公孙述也必须灭亡。否则,后汉何德何等自以为大汉?”

  孙权冷笑一声:“刘玄德觉得,他自称汉中王,就能继承大汉么?”

  “刘备之汉,并非光武之汉;正如光武之汉,非高皇帝之汉。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对外才必定要事事绍述前朝,以显示大汉一脉相承。而一旦绍述前朝,就绕不过大一统。”

  陆逊略微顿了顿,继续道:“对江东来说,谁要谋求大一统,谁就是敌人。”

  最后一句,才是陆逊真正想说的吧。

  陆逊平静地说着堪称大逆不道的言语,而语气中听不出什么起伏。

  一直以来,孙权都不太能够通过语调来判断他的情绪,所以孙权其实不太喜欢陆逊。他将这位江东冠族子弟扼在东西曹令史的位置,已经有足足十年了。

  及至此刻,陆逊所解释出的道理,其实也很浅显,并没什么特别高明的地方。但孙权不得不微微颔首,表示出十分喜悦的样子:“好,好。我也是这样想的。伯言廓开大计,正与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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