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虎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和无颜独自见面的机会。

　　无颜似乎并不想见他，也不想和他谈什么，态度很冷淡，而李虎大略也能猜到原因，所以当即把自己投宋的目的说了一下，当听到李虎说要以代北为根基在北方建国的时候，无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最好放弃这种想法，因为你不会成功，而且如果你固执地抱着这种想法，你活不了多久，你很快便会在这个世上消失。”

　　这话让李虎有些不高兴。他知道无颜反对自己投宋，但无颜和自己一样都是大宋人，对大宋应该抱有深厚的感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女真人的最终目标是南下中原，是中外一统，这是每一个北方雄主的宏伟志愿，完颜阿骨打也不例外，所以在目前形势下，他没有理由反对自己投奔大宋。

　　“我告诉过你，不止一次告诉过你，不要投奔大宋，但你不听。”无颜叹了口气，“对大宋来说，你是汉虏，是蕃人，虽然仅仅分隔了不到一百多年，但很无奈，傲慢的大宋人已经忘记了历史，他们不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不愿意承认先祖的无能，于是他们篡改了自己的历史，抹去了自己的记忆，割断了自汉唐以来那浓浓的汉人的血缘，他们称呼自己为中国人，称呼被他们遗弃的兄弟为汉人。当他们在一百多年的岁月里反复叫喊着汉虏、汉虏的时候，被他们遗弃的汉人在千千万万中国人的脑海里，也就成了蕃虏，根深蒂固，仇深似海的蕃虏。”

　　“所以……”无颜的语气非常冷肃，“你是蕃虏，大宋人绝不会把自己的大门交给一个蕃虏来看守，你懂吗？你投奔了大宋，你就是北方蕃虏的仇敌，契丹人、女真人、党项人，甚至大漠诸蕃，他们都将视你为仇敌，会联手撕碎了你，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李虎都知道，虽然最早投奔大宋的动机是为了自救，直到听到耿守忠的一番话之后，李虎才意识到后果严重，才知道自己上了李纲和宇文虚中的当，但话说回来，就算李纲和宇文虚中把这些后果都说出来，李虎也没有第二个选择，他要生存，要生存就得投宋。

　　“你以为大宋给你一个藩镇，给你一个汉王的封号，你就可以从大宋那里得到援助，继而发展自己？这种养虎为患的事，大宋人会做？”无颜嗤之以鼻，“我问你，你知道大宋皇帝封你为汉王背后的意思吗？”

　　汉王背后的意思？汉王不就是一个封号嘛，能有什么意思？

　　无颜摇摇头，他知道李虎不懂，李虎也不可能懂，于是他说了一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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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百一十五年前（公元907年），朱温灭唐，在中原地区建立了梁国（史称后梁）。十七年后，李克用之子李存朂灭梁，建立唐国（史称后唐）。又过了十四年，沙陀人石敬瑭灭了唐，建立了晋国（史称后晋）。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送给了契丹人，契丹人从此有了南下掳掠中原的基地。十二年后，契丹人攻占开封，灭了晋国，但无法立足中原，退回北方。

　　这时，和石敬瑭一起造反的沙陀人刘知远建立了汉（史称后汉），但仅仅过了四年，汉之大将郭威便代汉自立，国号周（史称后周）。周存国九年，旋即被赵匡胤所夺，建立了大宋。

　　刘志远有个弟弟叫刘崇，当郭威代汉自立后，他便在太原建国，继续以汉为国号（史称北汉）。正是这个割据河东的汉国给大宋统一中原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这个汉国存世十八年，和周、宋两朝反复交战，直到赵匡胤暴毙后的第三年（公元979年），他的弟弟太宗赵光义才攻克了太原守府晋阳，消灭了汉国。

　　晋阳是龙兴之地，李唐就是兴自于此，而李存朂、石敬瑭、刘志远也是从这里起家，赵光义为了大宋国祚世代永保，下令毁了龙山的龙脉，然后一把火把晋阳城烧掉了。这座晋阳城从春秋时代开始修筑，历经战国、秦汉、三国、隋唐到五代，是中国北方最重要的一座战略重镇，在过去的一千五百年的历史中，屡遭战火，但都保存了下来，然而，它却被赵光义一把火烧掉了，原因仅仅因为它是一块龙兴之地，有可能危及他赵家的江山。

　　一百多年前的两个汉王国都是沙陀人建立的，而在他们之前的李存朂和石敬瑭也是沙陀人。沙陀人是突厥的一支，是蕃族。在大宋人看来，蕃族就是蕃族，不是中国人，他们给中国带来了深重的灾难，尤其石敬瑭把燕云十六州割让给了契丹人，更是严重危及到了大宋的生死存亡，所以，大宋人对蕃族的态度相比汉唐两代，要严厉苛刻，甚至带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

　　中国人和北虏誓不两立，由此推及，当李虎以汉王之爵崛起于辽东，当李虎攻占大同，距离今天的太原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大宋人怎么想？大宋皇帝赐封李虎为汉王的时候，难道忘记了一百多年前两个沙陀人的汉王国带给中原的祸乱，带给大宋的深重伤害？

　　大宋人当然不会忘记，大宋皇帝更不会忘记太宗皇帝烧毁晋阳的原因，为了大宋王朝，为了赵氏江山，李虎必须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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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虎骇然心惊。

　　在大宋人的眼里，辽东和燕云的汉人都是蕃族，而自己偏偏又是汉王，如今又盘驻于大同，距离龙兴之地不过数百里而已，这带给大宋的隐忧之大可想而知。其实大同也是龙兴之地，当年拓跋大魏就是从这里开始起步，然后一统黄河流域。

　　前车之鉴，血淋淋的惨痛教训历历在目，不要说大宋皇帝和他的臣僚，换了自己，也要防患于未然，先杀了再说。可以想象，大宋一旦收复了燕云十六州，北伐成功，大宋皇帝和朝廷势必要灭了自己，他们绝不会养虎为患。

　　辽东人或许不了解这段历史，或许了解但无法知道大宋人如何对待这段历史，但无颜这位出自大宋朝堂上的人知道，他知道大宋人绝不会接纳李虎，所以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对李虎投宋。

　　李虎很愤怒，从无颜的嘴里可以推测到，马扩、李纲、宇文虚中，这三位和李虎走得最近的大宋人都在欺骗李虎，一直在利用他。忍了，现在只能忍了，我知道大宋的底线了，我要彻底抛弃对大宋的最后一丝幻想，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生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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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突然千里西进，杀到代北，从重重包围中杀出来，这个策略无可挑剔，你也成功了，但投奔大宋是个致命错误。”无颜说道，“你可以和大宋虚与委蛇，尽量从大宋获得你所需要的帮助，但你不能投奔大宋，你投奔大宋等于把自己推到了非常被动的位置上。你两头都不讨好，两头都是敌人，你即使想喘口气都没有功夫，你知道吗？”

　　李虎不想听他的指责，他急切想找到解决的办法。

　　“把燕京拿下来。”无颜说道，“你现在唯一扳回主动的办法就是把燕京拿下来。”

　　李虎傻掉了。我去打燕京？我怎么打？我拿什么打？

　　“宋军正在北伐……”

　　“宋军北伐肯定会失败。”无颜急速打断了李虎的话，“我早就对你说过，大宋的军队根本没有你想象的厉害。假如这次大宋调用三十万大军，那还有点希望，但令人吃惊的是，大宋竟然只调用了十万军队，这太不可思议了。我在大宋兵部的时候，知道西北军一般缺额三成，但河北因为百年无战事，缺额高达一半以上，也就是说，十万大军的实际人数不会超过七万人，而耶律淳手上有七八万军队，大部分主力还是马军，他只要调用全部马军，即使不能击败大宋，但足以把大宋挡在白沟以南。”

　　“过去在西北战场上，大宋动辄就是调用十五万到二十万军队，目的就是取得兵力上的优势。这一仗在平原作战，在缺少马军的情况下，总兵力上的优势尤其重要，但大宋竟然放弃了这个致胜之策，实在让人无法理解。”

　　“你怎么知道大宋只有十万大军？”李虎诧异地问道。

　　“我对你说过，大宋早就烂透了，从里到外都是令人作呕的脓胞。朝堂上的大臣们虽然衣冠楚楚，但藏在衣服里面的都是臭不可闻的腐肉，这些人可以说学富五车，然而，他们读到的不是礼义廉耻，而是利益，是钱，为了利，为了钱，他们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至于什么国家民族百姓在他们的眼里都是可以拿来交易，拿来赚取钱财的物品。”无颜厉声说道，“大宋朝堂上有多少人支持北伐？有多少人愿意收复燕云十六州？因为什么？因为钱，因为北伐需要钱，因为北伐会损害他们的既得利益。支持北伐的人又是为了什么？还是钱，因为他们可以利用北伐大把大把地赚钱。北伐不是为了大宋国祚，也不是为了百姓安危，而是赤裸裸的逐利，是血腥的利益之争。为了利益，有人出卖大宋，毫不犹豫地出卖大宋，当大宋军队还没有在河北完成集结的时候，燕京就已经知道了北伐军的数量，当朝廷把攻击之策送到宣抚司的时候，同样的机密文卷也出现在燕京宫帐。”

　　李虎瞪大眼睛望着无颜脸上那张毫无表情的面具，望着面具下那双愤怒的眼睛，寒意层生，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帅府，我的机密不会也被送到了金军大营吧？此刻金军大兵压境，西夏人趁火打劫，大同岌岌可危，义军内部和各级府署势必也会出现无耻的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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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