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石的确是在跟陈冲对攻。要不然就不能解释为什么他会从角上飞出来,为什么会夹反击而不是尖守。当然这是20手以前的事情了,现在李世石发现事情有点不对了:陈冲到底要干什么?
对局时候最大的恐惧,就是不知道对手要干什么。眼看着一片狼藉的棋盘,李世石第一次生出了猜不透陈冲想法的念头。
也许换做谁坐在他那个位置上,都会忍不住气的反攻回去。
古力说他绝对会对攻,那黄奕中自己呢?他扪心自问,前后把到现在的29手棋从头到尾摆了一遍之后,确定自己也会忍不住气:我,绝对会攻出去。
“但攻出去就出问题了。”常昊喃喃自语,“薄?厚?实地?模样?就是当年的天煞星刽子手老加藤,也不会像这样就跟出门没吃药一样的进攻吧?”他很费解,“围棋终归是要靠实地来计算胜负的……”
老曹默然的看着棋盘,过了良久低声说:“常昊啊,我想问你,在棋盘上,什么叫厚,什么叫薄?”
常昊很不相信前世界冠军曹九段会不明白什么叫薄厚,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厚实的棋,有弹性,联系紧密难以冲断。薄么,就是步子太大,子力相互间难以配合难以发挥最大效应,容易被冲断。”
老曹点点头:“虽然不是教科书上的答案,但基本上意思不错。那么,什么叫厚重,什么叫轻灵呢?”
“厚重就是把太多的子力放在同一处,子力的效应相互间遮盖,不能发挥每一手棋的作用。”常昊喝了口水,“轻灵么,很难形容,就是很飘逸的,很有想象力和灵性的棋。”
老曹继续点头:“那么,我可不可以认为,现在陈冲的形状太薄,而李世石厚实呢?”
“肯定的。”常昊断然地说,“陈冲的攻击很无理,而且一旦被冲开后果不堪设想。李世石虽然被攻击,但形状不错,可以作为反攻的后方。”
老曹还是点头:“那我可不可以说,陈冲的攻击很轻灵,而李世石被打得很重呢?”
“攻击和被攻击,本来就是这样子。”常昊有些不明白老曹的意思,“如果陈冲赢了,自然可以说他轻灵……”他突然顿住了话,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目光炯炯的看着老曹,“您的意思是……”
“我在新初段联赛上,看过陈冲摆的一盘棋。”老曹虽然上了年纪,但似乎对那盘棋记得很清楚,飞快的在棋盘上摆下王语诗的那盘棋,“你见过这盘棋么?”
常昊抿着嘴点头:“我见过。俞老师给我摆过这盘棋。”
老曹把那盘棋从陈冲开始扑入追杀大龙一直摆到紧气攻击结束被打拔六子之后,才慢慢地说:“我想这盘棋,陈冲打得就是这个念头。”
“就是说,陈冲在这盘棋就没考虑过实地或者模样的事情?”常昊刚才也想到了这方面,但真的说出来,还是让自己吸了口冷气,“他打的主意自始至终就是进攻?”
“对。”黄奕中看着古力的眼睛,点了点头,“他就是要用杀大龙来结束比赛,所以从一开始,就火力全开。”
古力不敢相信:“怎么可能?”
“也许李世石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现在他二间夹出来让陈冲表明态度。”黄奕中看着电脑叹了口气,“两个疯子……”
洪文杓很坚决地在网上做解说的时候,违反了解说员规则。他直接打出了一行字:“这是两个疯子的对局。”这也是李昌镐的原话:“两个疯子。两个人都他妈疯了,一个就不知道什么叫冷静,一个就不知道什么叫忍耐。”
山下敬吾对于陈冲的疯狗战术不屑一顾:“不可理喻,棋怎么能这么下呢!不管不顾的攻击,难道真的要杀崩了的时候他才能悔悟么?”
刚刚到达日本名人七番棋决赛第四塞场新宿的藤原枫,却和常昊他们一样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是我面对这样的攻击,怎么应付?
“陈冲的攻击绝对算不上漂亮,也许也能说是丑陋的进攻。”老聂在道场里给孩子们讲解着,“但却是很管用的。所谓楞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就是这个道理。不能不说,陈冲这一通王八拳,把李世石打得已经失去平常心了。”
“这时候还能保持平常心的,天底下有谁能做到?”韩国棋院研究室里,韩尚勋和金载垣对看一眼都是无奈的耸耸肩,“李昌镐算一个。石佛么。也许苏羽也能,不过名人更可能是因为算不清楚这些而被逼得寻找第二战场。”
李世石不是李昌镐那个说话都慢悠悠的人,他的性格就是天老大我老二,虽然随着年纪渐长脾气慢慢磨练得缓了许多,但也还是个放几把火就能引爆地球的主儿。他更不是那个“数不清”的名人,苏羽是天下第一他承认,但他也相信如果被卷进了战斗,名人比他差远了。
他是李世石,那个血腥攻杀的李世石,那个力量天下第一的李世石,那个永远充满自信的李世石,那个被称作韩国第一人的李世石。
即便已经过了15年,但在他的骨子里,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飞禽岛少年。
所以,他不会像李昌镐那样忍耐着等着陈冲崩溃那一刻的出现。他也不会像苏羽那样尽量避开战斗,到另外一个自己选择的地方决胜负。
他会用他的方式,也许是唯一的,却是他最喜欢的方式:以攻对攻,正面战场上力量决胜负。
“所以他会选择跳出来反攻。”古力看着棋盘轻轻地笑了起来,“如果他不反攻,他就不是李世石了。”
陈冲紧紧咬着嘴唇,死盯着那枚棋子,脑中飞快的推算着各种可能。整整15分钟之后,他落下棋子压继续攻击。
“算出来了么?”古力和黄奕中作死活题一样的飞快地计算着,偶尔其中一位抬起头看看身边的推演问一句,摇摇头又回到自己的世界继续忙碌。
“人型电脑啊……”苏羽嘬了一下牙花子,“计算正确,应该给他十分。”
常昊和老曹,则只顾着感慨,没一个人有想法说要去算一算后面。
韩尚勋突然推开了面前的棋盘,叹了口气转过头问金载垣:“你能理解么?”
金载垣连连点头:“能理解。”
“你们在说什么呢?”朴正祥看他们古古怪怪的样子很莫名其妙,“理解什么?”
韩尚勋指了指面前的棋盘:“我看不清楚,不知道后面会怎么发展。”
“后面的发展?我倒是能说一说。”崔哲翰把头探过来一脸的神秘莫测,“想听么?”
几个人都拼命的点头。
崔哲翰深吸了一口气:“要不然李世石冲破陈冲的攻击反包围,要不然陈冲杀掉白棋的那么一两条大龙然后对局结束。”
“这用得着你说么!”朴正祥哭笑不得,“你能不能说说,下一手会在哪里?就算给个方向也好?”
崔哲翰干脆的摇头:“我不知道。”
所有的地方都有可能。陈冲尽量去判断李世石的意图: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脱离正面战场去占边边角角,所以剩下的五处星基本可以不理。天元在这个时候帮不上忙,也可以不用思考。最可能的地方在左边,也就是蔓延出来的白棋那里。
也许是再夹过,也许是扳,也许是尖过底。陈冲的计算里,这三个地方最有可能。
如果是夹过的话,陈冲并不担心:给本来就混乱的局面再添把火,他求之不得。
扳呢?陈冲已经把尖那个纯粹是防守的手段抛在了一边,沉思着:下扳的话,他很难办。
“最可能的是扳。”古力把演算的结果放在电脑上继续推敲,“李世石扳过之后,陈冲必须退,不然自身脆弱后面难以继续攻击。陈冲会怎么应对呢?这一手明显还要引着被围攻的白……3号大龙向外走……”局面已经混乱到不能用上下左右来给大龙定名了,古力他们只能按照从左到右从上到下的顺序给大龙做编号,“后面托过之后,2号大龙也就要冲出来了。”
“难道还要一子解双征么?”黄奕中摇了摇头把自己否定了,“没那个地方。”
肯定不能解双征了。陈冲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水,突然闻到一股香气,愣了一下:这块手帕,是梁静文的吧?不知道怎么会带到这里来……
他用力闭一下眼睛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扔出去,拿起扇子用力的扇动起来。
“李世石不出意外地下扳。”赵汉乘看着那里,歪着头想着什么,“陈冲会怎么应呢?扭十字花么?不是好棋啊……”
有些东西叫定式。扭十字花的定式在陈冲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就知道那样自己没好下场。所以这时候不能扭断。
但如果换个时候呢?如果外面多了一道保障,再来扭断呢?陈冲在需要调动自己大局观的时候,发现很难找到办法去得到他想要的。
这种事情没办法,有些东西是天生的。陈冲得到了计算力,就必须付出大局观不足的代价。
但还是要攻下去。陈冲已经感到有些疲惫了,咬着牙继续计算准备继续攻击。
“如果他的大局观好一点,现在的局面会好得多。”赵汉乘说,“当然,如果他的大局观再好些,也不会用这么拼命的攻击去代替全面思考了。”
用进攻代替大局衡量,从老曹的时代就在这么做了。再往前,在日本围棋一统天下的时候,却很少有太酷烈的战斗出现。
这股攻击风潮,是韩国人全面挑起的。
“陈冲,似乎要把这股力量攻击流的下法,发扬光大了。”常昊轻轻皱着眉毛,看着陈冲落子,“这种不经过布局直接进入战斗的下法,我记得他以前也下过吧?”
老曹也记得陈冲以前这么下过,当时似乎被谁称作神风式无差别攻击格斗流。“我在什么地方的确看过这样的下法。”老曹年纪毕竟大了,能记得陈冲摆的那个变化已经不容易,却想不起来陈冲的第一次全面攻击在什么时候了,“发扬光大什么的不大可能,这种下法也就是陈冲这个小疯子才下得出来。而且这不叫攻击流。”
常昊他闺女很好奇:“那这叫什么?”
老曹哈哈一笑:“这叫疯狗流!”他突然冷下脸咬牙切齿,“哪有这样下棋的!”
常昊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还能为陈冲开脱到底了,没想到你老人家终于也看不下去了。
“可有一节: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古力看着洪文杓在网上对陈冲这种下法的各种胡说八道,很轻蔑,“现在陈冲火力全开,谁胜谁负可还没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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