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在第一年结束后迈上了正轨。
这里的正轨是指, 正田宏义不用像抱头老鼠一样在阴沟洞里打滚了, 他逐步积累起来了做反英雄的经验,建立了不少安全屋, 与一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取得了联系,津岛修治也不用跟着他只能以蟹棒充饥。
而修治君, 从一开始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变成了偶尔帮忙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 比如说写写阿喀琉斯的信件, 又或者是指导着正田宏义做投资。
后者听起来很奇怪, 但他们确实是如此分配工作的。
“无论要做什么事业, 经济才是最根本的基石吧。”他在说这话的时候,露出了微妙的, 带着点困惑的天真神情,“一旦有了足够的资金,无论想要做什么,都会变的易如反掌起来, 英雄的行动网络,遍布社会各地的安全屋,完备的医疗设施……”他用轻快的语调在正田宏义心上狠狠插了一刀, “不过阿宏的话, 似乎很不会打理财产,前期似乎为了行动积累了一笔钱,不过到现在,已经口袋空空囊中羞涩了吧?”
“如果靠你的话, 别说是好吃的蟹肉罐头,很快就要连北海道的蟹棒都吃不起了。”修治君说,“所以,就把宏义攒下来的钱给我,让我帮你变成更多的钱吧。”
如果是其他小孩子这么说,父母一定会以为他们是要拿钱买玩具或者是自己想要的东西,绝对不可能交出大额的资金,但正田宏义偏偏就把钱给修治了,他许愿似的说,“能把一份钱变成两份钱吗?”
修治轻声说:“我能把一份钱变成十份钱哦。”
……
“阿喀琉斯,他的钱是这么来的吗?”鹰翔太用难以言喻的眼神上下打量太宰治。
“很奇怪吗?”
“是的。”他承认,下一秒,鹰翔太为自己的话找到了更合理更详细的解释,“我说的奇怪不是说修治君会挣钱,而是他愿意将自己的头脑用在这件事上。”
津岛修治,在鹰翔太的耳朵里,这名字已经与太宰治画上了等号,他隐晦地说:“你看,修治君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他说,“他……他大概不太重视物质生活,只要有些感兴趣的书可以看,有蟹肉罐头可以吃,有诡谲的事件可以让他参与,应该就能获得少量的满足,他大概对物质生活是没有太多需求的。”
[如果太宰有什么想要的,根本不用通过钱,就能取得。]
他似乎不应该这样去想另外一个人类,但太宰确实让鹰翔太产生了如此的错觉,总之,把他与金钱放在一起,让鹰翔太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像是杀一只老鼠却用了加特林机枪,为了解道小学生数学题却找来了高斯。
古怪、不协调、实在是很不太宰,鹰翔太是这么想的。
“然而,事实上,修治君觉得很愉快。”他明明是在叙述过去的自己,口吻却像是在点评其他人,冷漠而客观,“什么是有趣的工作,有什么无趣的工作,在修治君看来并没有明确的界限,挣钱对他来说神不定很枯燥,但通过一连串不断变化的故事看所谓的股市涨落,是种新奇的体验,用挣来的钱购买蟹肉罐头,置办安全屋,看宏义在安全屋里装上被炉,对他来说都是有趣的事。”
“这大概是所谓平淡的波澜吧。”他的神色不知该用倦怠来形容还是用冷漠来形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修治君确实从那样的生活中获得了快乐。”
[他甚至觉得,如果能那样跟阿喀琉斯在一起一辈子也很好,头一次,他身边出现了大朋友。]
最后的话是隐去的,如果让外人知道他过去的想法,也未免太悲哀了。
“在第二年的中段,修治君遇见了波澈。”讲述到了一个新的阶段,“翔太君你与阿健勉强称得上熟悉,有没有听他说过以前的事?”
“我……稍微听过一点点。”他敏锐地察觉到太宰并不准备说那些快乐的事,他敢断言当修治与阿喀琉斯在一起的时候,他确实获得了短暂的甚至是有点平凡的快乐,他也不敢去追问,只能含糊地说,“他说自己以前是在精神病院。”
“是的。”太宰说,“波澈君小时候,确实是个很难相处的孩子。”
……
“嗯——”正田宏义盘腿坐在榻榻米上,他双手交叉着,脖颈微微向下垂,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纸张看,眉头依旧是松散的,没有拧在一起,但他的表情却十分认真。
宏义就是这样的人,你很难从他的表情上感受到多少的压迫感,无论是在做多么重要的事情,他的五官都很放松,倘若要判断人此时的心情,只能看他的眼睛。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实在是太贴切了。
一双手忽然从他身侧蹿出来,轻飘飘地将他面前的纸张给抽走了,修治君看见了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那些姓名无疑是属于政治家的。
托他那位父亲的福,不仅仅是日本的政治家,英国的、美国的、欧洲的,他全部都认识了个遍。
放在同龄人中,太宰的身量绝对算高的,远看甚至有股风中杨柳的单薄意味,他的骨节十分修长,白皙手指搭在纸张的边页,竟有股超越了年龄的优雅。
你看着他,总会产生总错觉,仿佛眼前的人并不仅仅只有十岁,但他的脸却无疑又是孩童的脸。
真要说造成此情况的缘由,大概是他身上与生具来的神秘气质以及超越了年龄的智慧。
“原来如此。”短短几分钟内修治君已经明了了现状,那位叫得出名字的政治家,私下里搜集了不少拥有特殊个性的孩子。孩子的来源多种多样,拐卖的占最少数,绝大多数的人,竟然是被亲身父母送来的。
宏义烦躁地挠头发:“理智上知道会有这样的人,为了金钱就连亲身骨肉都可以出卖,情感上却觉得不能接受。”他说,“就像是那些犯罪的英雄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为什么人会贪婪成这样。”
“不,他们的话,应该不仅仅是金钱的原因吧。”修治说,“你看啊,说是特殊的个性,很多就干脆是失控的高伤害个性吧。”他随意翻了几页,“切割的个性、分裂自身的个性、抽取他人血液的个性……就算是父母,对诸如此类的破坏性力量,也会产生恐惧。”
[因为恐惧,才会将他们抛弃掉。]
“如果说杀死了那位政治家,解放了这些孩子,会有怎样的后果,阿宏想过吗?”他说,“被亲身父母抛弃,在童年时代经历了惨无人道的实验,即使被解救了也不知道何去何从,他们成为敌人的可能要远远高于成为正常人的可能哦。”
修治说的问题,正是宏义担心的。
“我最近常常在思考。”他说,“不,应该说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思考,杀死犯罪者,在诸多解决事件的方法中,无疑是最为简单粗暴,并且后遗症最多的方式。”
“就比如说,我杀死了这名政客。”他用手指虚虚地指向修治手上的纸张,“他的罪行被曝光,手下的资源解体,孩子们得到拯救,但很快,总有人会在事态平息之后接受他遗留下的财产,甚至还有人侥幸走上他经历的老路,那么我先前做的事情,效力就大打折扣。”
“还有那些孩子。”他说,“作为受害人的他们值得同情,但如果将他们未来得不到好的引导,那么无疑有可能变成更糟糕的人。”
“所以我想,我目前做的事情还太少了,太片面了。”
“按照阿宏的说法,莫非是想要连他们的未来都一同负担起来吗?”修治坐下来,被炉的中间放了一个大果盘,果盘里面是三四枚形状美好的橘子,他拿起一枚,拨开皮,皮很薄,内里的果肉十分饱满。
宏义伸出手指摩挲自己的下巴:“不,其实在你跟我说之前,我甚至没有考虑过这件事。”他讲,“负担起人的未来,实在是很沉重的一件事,就像是养孩子,我光是带着修治你就已经很忙了。”
“哎,真过分。”他将一瓣果肉塞在嘴里,“明明我帮了你那么多。”
“嗯,所以我很感谢你。”宏义从善如流地回答。
“如果说要负担起那么多人的未来,起码要有个组织才行。”他伸出手指头计算着,“人手、金钱、名望、成熟的产业链……”
“就跟会社一样。”
“你要开公司吗?”
“再说吧。”宏义说,“就算是开,也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啊。”他说,“到时候修治君也长大了,一定要来帮我。”他说,“无论是挣钱也好统筹的能力也好,我都不如修治君,交给你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橘子已经吃完了。
“哎,我才不要。”他把残羹冷炙留在桌面上,“听起来实在是太麻烦了。”
宏义望着天花板下悬挂着的吊灯:“但我确实不太擅长这些,人员调配,整理资金,搭建框架,真要说的话行动到现在为止这么成功,修治君要占一大半功劳。”
修治的声音中染上了笑意:“这些一开始就应该知道了。”他站起来拍拍手,“好了好了,如果真的哪一天,阿宏要做社长的话,虽然我不会做副社长,当个顾问却是没有问题的。”他说,“工作很麻烦是没错,不过要是我一个人的话,就没有办法像跟在你身边时一样,尝试许多有意思的事情了,谁叫阿宏就是个很有意思的,充满了奇怪思想的人。”
“啊。”宏义说,“你没资格说我啊,修治。”
“不过。”正田宏义说,“虽然还没想到怎么协调这些孩子,果然还是不能把他们放在奇怪的精神病院啊。”
[先把他们救出来吧。]
修治举起手:“带上我吧带上我吧。”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很有趣的样子。”
安全屋的窗开了条缝,冬日的寒风钻进屋子里,恰好吹在资料纸上,定成了一本的书被吹得哗啦啦哗啦啦作响,那些白色的内页上下翻飞着,终于固定在了其中的一页。
“波澈健”。
一张大头照,若隐若现。
……
波澈健比修治要大两三岁,但看他的身材,说是比修治小两三岁也是有人相信的。
暴躁、阴郁、攻击性强,初次见到他时,就像是只被关在阴暗小屋子里,从来没有见过天日的猫。
“你把他领回来了?”宏义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实在无法想象,修治会领什么人回来,做个精妙的比喻就是,一只高傲的,很有地盘意识的家猫,领了一只遍体凌伤的,同样具有攻击性的野猫回来。
“对啊。”修治说,“嘛,说是领回来,其实也不一定在一起生活就是了,波澈君似乎需要一间隔光的地下室,还要晚上的电脑设备。”他苦恼地说,“不过,确实是给我捡回来了。”
“喂!”后者不满地抗议说,“你以为是捡了什么流浪动物回来吗?”
“难道不是吗?”他的笑容好像很有威慑力,波澈健看了一眼,都僵住了。
“没办法啊。”修治说,“谁叫波澈君那么粘人,明明其他孩子都三三两两离开去寻找自己的道路了,却还是留在原地叫嚣着没有人需要我之类的话,于是我就问他,要不要来我们公司当小弟,波澈君竟然就欢天喜地地答应了。”他笑说,“换言之,也就是卖身给我们啦。”
“修治……”宏义只觉得自己的脑门开始疼了,“公司的说法,你真准备实践?”
“当然咯。”津岛修治半真半假地说,“毕竟是阿宏的梦想啊。”
[而且,阿宏的梦想,听起来相当有趣哦。]
第二年,他们有了个小小的梦想,关于还没有成立的公司,以及多了一名打杂专用的暴躁小弟。
……
鹰翔太听入迷了。
作家,换个方式解读,就是编写故事的人,会编写故事的人,往往也很会说故事,太宰就是这样,听他讲述过去时,他的心情随着情节的起伏而起伏。
“哎呀。”第三杯奶茶喝完了,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屏幕闪了两下,已经五点了。
小庄编辑预约了六点上门,而霍克斯结束工作回到隔壁公寓的时间是五点半。
总之,到了鹰翔太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嘛,反正大部分的故事就是这样。”太宰说,“等到第三年,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自然也没有说的必要了。”
[蹬蹬,没出现什么大事?会社建立起来了吗,阿喀琉斯……]
他的满腔疑问忽然在胸口堵住了,鹰翔太想到了一件事。
阿喀琉斯是在第三年失踪的。
这个事实让他的表情僵住了。
“我能问个问题吗?”他小心翼翼地提问,“阿喀琉斯先生,官方报道是失踪对吧,好像从某一时段开始,他就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哦,那个啊。”太宰说,“不是失踪,是死了。”
“他在第三年死了,连带着他的梦想一起。”
[连带着,向往与朋友一同生活的,津岛修治一起。]
“如果、如果是修治的话,应该能够找到更好的解决方式吧。”
“到现在我终于知道,铁名那时候的形容是什么意思了。”
”我知道,修治很聪明,正因为太聪明了,世界对你来说不过是本一眼望到尽头的书,也算是我的私心,如果找不到什么想要做的事情,找不到有趣的事情的话,就去试着实现实现看以前我们一同描摹的梦想吧。”
“建立一个很大的,能够负担起他人未来的会社。”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那些话,像是诅咒一样,牢牢地缠绕在太宰治的身上。
[身体:太宰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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