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哀家让他带你来的。”一个女人的声音回答道。
朱诚转头一看,宫殿门口站着一位宫装老妇。他定睛一看,竟是郑贵妃,依然雍荣华贵,只不过几年没见,满头青丝已尽成雪。再看看这座高耸庄严的宫殿,门口高悬一块牌匾:慈宁宫。
朱诚心中怜悯之意大起,这个女人,这个女强人,已走到人生的暮年,以前的王图霸业、痴心奢望尽如流水无痕。她失去了所爱的人,见不到自己的儿孙,只能在宫里孤独终老。
虽然郑贵妃以前对朱常洛充满敌意,但经过朱诚的周旋,她和朱由校、朱由检的关系已经大为缓和,还帮过自己不少忙。念及这,朱诚笑道:“微臣早就想来宫里给皇太妃问安,只是一直没得空,不想竟劳动皇奶奶颁下懿旨。”
郑贵妃苦笑道:“你们都忙啊,半年多了,我是一个人也没有见过啊。”
着,郑贵妃拄着龙头拐杖转身向殿内走去,朱诚抢上前几步,搀扶着郑贵妃进了大殿。
郑贵妃吃力地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坐下,还没有话,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朱诚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也不知该如何劝解。
好一阵子,郑贵妃才强止悲声,道:“诚哥儿,你,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啊。”
朱诚想了想,道:“或许有吧。”
郑贵妃道:“那为什么钧哥哥不来找我呢?”
钧哥哥,就是朱翊钧,万历皇帝的名字。
朱诚不知道怎么回答。
郑贵妃根本没有等他回答,接着道:“我现在最喜欢的时候是夜晚,睡着了可以梦见他。可是梦中的他,总是离我非常远,想摸摸他,却总也摸不着。”
朱诚听了,心中一阵酸楚,他本就是个心软的人,再这几年见万历和郑贵妃二人伉俪情深,万历皇帝收他为义孙之后,他也就把郑贵妃当作奶奶来看待。
到万历,郑贵妃脸上放光,梦呓般地道:“我还记得是我14岁那年,我被选进宫里,正在摘花,他就来了,一把抱住我。我不知道他是谁,给了他一巴掌,他却这巴掌好香。我闻了闻手,刚摘过月季花,是有花香。从此以后,他就成了我的天,我的一切。我要天上的月亮,他想了半天,端来一盆水,告诉我月亮就在这里。我把水打翻在他的身上,他也不生气,只是抱着我,把我的身子当毛巾来擦脸……”
听到爷爷和奶奶的情史,朱诚有尴尬,却又不便离开。
郑贵妃突然抓住朱诚的手,道:“诚哥儿,你是他的孙子,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朱诚道:“您,孙儿听着呢。”
郑贵妃急切地道:“我也没有几年好活的了,只想死后和他葬在一起,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朱诚有为难,道:“大明规定,只有皇后才能和皇上葬在一间墓室,奶奶只是皇贵妃,恐怕很难啊。”
朱诚记得史载郑贵妃的墓在明十三陵陵区内的银泉山,虽然她的陵墓规制宏大,地面建筑很多,远远超过其他陪葬墓,但确实与她心爱的男人天各一方。
郑贵妃道:“我知道,只有皇后才有资格葬在皇上的身边,但钧哥哥大行前,曾留下遗诏,追封我为皇后。”
朱诚叹道:“先帝生前就与大臣不和,圣旨出不了宫门,总被内阁封还。等他驾崩后,大臣就更不听他的话了。光宗贞皇帝曾经提及先帝的遗诏,但大臣们纷纷上表反对,此事便不了了之。”
郑贵妃道:“难道,哀家这辈子就得和他分开吗?”
到这里,郑贵妃泣不成声。
忽然,郑贵妃“扑通”一声跪在朱诚的面前。朱诚哪里敢受她的大礼,也“扑通”一声向郑贵妃下跪了。
郑贵妃也是病急乱投医,她现在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朱诚了。
朱诚见郑贵妃长跪不起,心中大骇,忙对左右喝道:“你们瞎了,还不赶快把皇奶奶扶起来。”
两名内侍这才慌忙上前,想把郑贵妃扶起来。
郑贵妃奋力挣扎,道:“我不起来,诚哥儿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两名内侍虽然正值壮年,但郑贵妃拼命,一时也拉不起来。郑贵妃头上的步摇、金钗“乒呤乓啷”掉了一地。
朱诚大喊道:“皇奶奶要是不站起来,我就不答应了。”
郑贵妃一听,不敢置信地问道:“我要是站起来,你就答应吗,诚哥儿?”
朱诚苦笑道:“我敢不答应吗?”
郑贵妃已经恢复理智,见朱诚还跪着,便道:“诚哥儿,你且平身。”
朱诚道:“还是让我跪一会儿吧。今天这事儿要传出去,我就是有九个脑袋也不够砍。”
郑贵妃有自责,道:“今天是哀家失态了,诚哥儿不要见怪。不过你答应我了,可有什么办法帮我?”
朱诚道:“皇奶奶要封后面临着两大障碍,一是皇上,二是大臣。”
郑贵妃轻轻了头。
朱诚接着道:“皇上这边,主要是皇奶奶自己造的……造的孽。皇奶奶当年想让自己的儿子福王登上皇位,对光宗贞皇帝多有打击。今上自幼失学,固然是西宫李选侍从中作梗,但至少有一半的原因在您的身上。不过,好在我从中转寰,您和皇上的关系有所缓和,皇上后来去读书也是你从中促成的。”
郑贵妃道:“是啊,李选侍当时还是不肯放朱由校去读书,我派人去申斥了她几句,她这才勉强松口。”
朱诚道:“不过,皇上还是有记恨您的。这半年来,无论什么节日,皇上都没来看过您。唉,幼年时期的记忆总是不能磨灭的。”
郑贵妃道:“那如何才能让皇上不反对我封后呢?”
朱诚道:“本来是没有办法的,但天幸先帝生性仁和,反而留下了一个机会。先帝像一位慈祥的家长,把家产平均地分给了每一个孩子。他给了光宗贞皇帝江山,却给了福王内库,据封福王时,内库为之一空。光宗贞皇帝不察内库已空,重金犒赏辽东守军,把这几年的收入花了个精光,内库现在依然是空空如也。”
郑贵妃身子一颤,道:“你是……”
朱诚道:“不错,要福王拿出银钱和田地来,为皇奶奶扫平封后的障碍。”
郑贵妃颤声道:“要多少?”
朱诚道:“一半的家产和八成的田产,所收赋税不再收取,税权献给朝廷,不再要求盐引。”
大明亡于万历,这句话指的就是万历给了福王太多的田产和赋税,特别是淮盐一千三百引,影响国计民生,甚至边防军饷,后果异常严重。今天趁着郑贵妃急于封后的机会,朱诚想让她主动交出来。
郑贵妃咬牙道:“这不是要逼死我洵儿吗?”
朱诚道:“奶奶且息雷霆之怒,听孙儿个分明。福王现在家产有多少,您知道吗?有多少官员士绅及百姓觊觎你儿子的财产,你又知道吗?大明不允许蕃王养兵,他如同幼儿抱黄金行走于闹市,必将引来祸端。再田产,福王共有田产两万顷,已经占去了河南的大部分良田,甚至拿山东、湖广的良田补足,朝廷收不到税,拿什么去恩养百姓?百姓无粮可吃,就会造反,冲进福王府,到时求死也难啊。至于赋税和盐引,这些朝中大臣已经在群起而攻之,早晚是要交出来的,晚交不如早交,争取主动。其实,您自己算算,就这剩下的财产已够福王一家世代传承了。”
郑贵妃跌坐在椅子上,她只想为儿子争取更多的利益,可没有想到后果竟如此严重。她喃喃道:“难道我为儿子争取的这么多好处,都要还给朝廷?”
朱诚道:“您为福王争取得越多,就是把福王脖子上的绞索勒得越紧。”
郑贵妃道:“难道皇上要对他的叔叔下手?”
朱诚道:“皇上是绝对不会动他叔叔的,想要对福王不利的是官员和百姓。”
郑贵妃号啕大哭,道:“朱诚,你要救救洵儿呀!”
朱诚肯定地回答道:“奶奶,我和朱由崧是好朋友,有我在,定能保得皇叔一家一世平安。”
郑贵妃道:“我让洵儿交出财产,是不一定能让我当上太皇太后呢?”
朱诚道:“如果你当不成太皇太后,原物奉还。”
听到朱诚的保证,郑贵妃咬了咬牙,道:“好,哀家就替洵儿作主了。”
朱诚道:“奶奶你封后的第二个障碍在大臣。这些大臣在‘争国本’一事中与您争执不下,不过时过境迁,福王如今已经不会威胁陛下的皇位,我再从中周旋,群臣对您封后一事,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异议。”
郑贵妃拉着朱诚的手,道:“诚哥儿,哀家就全靠你了……”
朱诚心道:“靠我是靠不住嘀,你最好祈祷万历皇帝在天之灵能保佑我服朱由检和朱由校两兄弟。老朱家的后代,个个的固执,如果阿检实在不同意你封后的话,我不得不对你食言了。”
朱诚拿过文房四宝,请郑贵妃留下字据。
郑贵妃也粗通笔墨,当下写下文书。朱诚吹干墨水,将文书揣进怀里。
其实要服朱由校是比较简单的,他是实用主义者,知道钱财来之不易,得知只要给郑贵妃一个虚名,就能换到万贯家财,再加上魏忠贤一撺掇,立刻便会答应下来。
最难的是服朱由检,因为朱由检没有当家,不知柴米贵,恐怕放不下幼时的仇恨。本来封后一事与朱由检无关,但朱由检是朱诚的兄弟,朱诚是绝不肯做对不起兄弟的事,所以服朱由检便成了帮助这可怜的老妇人实现愿望的当务之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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