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客栈。
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的客栈, 因为靠近官道,平时生意就格外好,今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更是连楼下原本供店里伙计睡得铺子也都给盘出去, 穿着褐色长袍的掌柜,刚把几个客人送上楼, 转头看到刚才来问话的林清领着一行人进来, 连忙迎了过来。
刚想说话, 目光落在被众人簇拥在最前头的一男一女, 脚下步子便慢了下来。
他这店开了几十年, 平日里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可看到这两人的时候,还是不禁露出惊讶的表情。
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外罩一身用滚金边绣祥云的玄色披风, 腰间与其他男子不同, 并未系玉,而是系着一只松花荷包并着一只铃铛,龙章凤姿、长身玉立,看似年轻,但眉眼沉稳, 隐隐还透露出一股子尊贵之气,竟让人一时辨不清他的年纪。
而他身边那个戴着白色帷帽的少女, 虽然看不清样貌, 但那一身浅蓝色对襟长衫用得可是十金一匹的绸缎, 更不用说袖子那处露出来的大团花纹, 绣样极为复杂,只怕得是由名头最为响亮的绣娘精心绣制而成。
这两人已不能用非富即贵来形容,只怕得是那些公门侯府里出来的人物。
又见那少女腰间也缀着一只纹路相同的荷包。
那掌柜的心下门清,连忙收起脸上的怔楞,重新扬起笑脸迎了过去,“几位客官快请进,房间都给你们准备好了,酒菜也都热上了,你们先进房间歇息,过会酒菜就给你们端上去。”
又同李钦远二人客气道:“公子、夫人,老朽带你们上去吧。”
林清等人住得是下等房,就在一楼,李钦远和顾无忧住得上房是在二楼。
此时林清等人朝李钦远拱了拱手率先往房间走去,而李钦远却没有立刻迈步,而是先垂下眼皮看了一眼顾无忧,同掌柜商量,“就没有多余的上房了?我愿出三倍的价钱。”
“这......”
掌柜面露难色,“贵人,老朽这上房本就不多,您看这个点也晚了,他们也都睡了。”
李钦远还想再说,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住了,他身形一僵,口中那些还未吐出的话也有些蹦不出来了,只能神色僵硬地朝掌柜点了点头,抿唇道:“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嗳。”
掌柜笑着应声,躬身请他们上楼,心里倒是有些奇怪,这两人看着像夫妻,怎得还要分房?难不成还未成婚?他做生意这么多年,便是心里想什么,面上也不会表露出来。
等推开一间房门,笑着请他们进去:“两位客人先歇息一会,酒菜马上就端上来。”
未见他们说话,便又先行退下了。
等人走后。
顾无忧便摘下了帷帽,她看了看屋子,比她想象中的要好些,虽然不是很大,但该有的东西也没少,看着也还算干净。
其实她是不爱住外头这些客栈的,总觉得不大干净,以前便是没办法,非要住个一天半晚的,那也得由白露红霜给她重新铺整一番,把用具全都换上自己常用的才行。
可现在,哪里还有那么多讲究?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她睡过船舱,也躺过马车,累得不行的时候,就连商号的软榻也能和衣而眠,比起那些,这个客栈已经要好上不少了。
“还不错。”
顾无忧握着帷帽,随口说上一句,刚要进去就发觉身边那人还站在门口,面露难色,她奇怪的看他一眼,“怎么了?”
李钦远低头看她,似乎还是有些犹豫,“要不,我还是和林清他们一起去睡吧。”
顾无忧皱了眉,“你不愿和我在一起?”
“当然不是!”李钦远立刻反驳,看着顾无忧的眼睛,声音又慢了下来,别过头,是非常没底气的一句解释,“我......我是怕损坏你的名声。”
顾无忧一听这话就忍不住想笑,走上前,牵着他的袖子,把人拉进房间,等合上门才看着人的眼睛说,“我都从京城追到这了,哪里还有什么名声不名声的。”
“好啦,你想去林护卫他们那边,他们恐怕还不想你去呢。”
“人家赶了几天的路,你也可怜可怜他们,让他们好好休息一天吧。”
顾无忧说完见他未再开口也不理他,自己提着东西走到床边,不等她动手铺床褥,身后就传来李钦远的声音,“我来吧。”话音刚落,男人就走到他身边,替她把底下的床单和被罩全换了一遍。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又扫了一眼屋子。
幸亏这屋子里还有张软榻,夜里他在那边将就一晚好了,小是小了一些,但总比和顾无忧躺在一张床上好,他原本对她就没什么抵抗力,夜里要是做出什么不该做的......
“李钦远。”
身后传来顾无忧的声音。
他猛地回过神,转过头,声音也还有些颤音,“怎,怎么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喊了你好几声。”顾无忧一脸狐疑地看着他,全然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什么,见他红着脸说一句“没什么”,也没多问,只道:“先吃饭吧。”
“......好。”
菜都是家常小菜,味道也就一般,但对于吃了几天干粮的顾无忧而言,这点荤腥还是够她回味了,以前吃个东西都得挑食,这不吃那不吃,今天倒是把碗里的饭吃得干干净净,连一句抱怨也没有。
李钦远原本心里的那些旖旎想法在看到这幅情形的时候也淡了下来。
他夹菜的动作一顿,目光复杂地看着对面的顾无忧,心里又多了一些怜惜和自责,本来是想完事后就回京娶她回家,哪想到如今会变成这样......
“怎么了?”顾无忧察觉到他的视线,眨了眨眼,抬头看他。
“没事,”李钦远收敛心思,朝人露了个笑,声调温柔,“等明天办完事,我带你在绍兴逛逛,来得时候,丛誉说绍兴有家酒楼不错。”
顾无忧以前特别不容易满足,如今倒是一丁点小事就能开心起来,她双眼迸发出耀眼的光芒,笑盈盈地应道:“好呀,我还听说那边有乌篷船,我长这么大还没做过那样的船呢。”
“好,我陪你。”
“还有臭豆腐,我先前看话本的时候,里面有说起那边的小吃,我想尝尝。”
无论她说什么,李钦远都应好,两个人余后倒是没再说什么,等到伙计上来收拾东西,李钦远便又说了一句,“多拿一条被褥上来。”
那伙计只当夜里凉,自然也没多想。
顾无忧也没多想,只是不知想到什么,喊了人一声:“李钦远。”
“嗯?”
李钦远回头看她,“怎么了?”
“我......”顾无忧脸有些红,声音也有些轻,“我想洗澡。”
她以前寒冬腊月都是每日要沐浴一回,这次赶了几天的马车,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加上夜里两个人睡在一个房间,她不想这样臭烘烘的,虽然......也不臭就是了。
李钦远瞠目结舌,像是没听清,“什,什么?”
顾无忧低着头,细白的小手绞在一起,两只可爱的小耳朵都在烛火的照映下,发起烫来,声音细弱如蚊,又重复了一遍,“我想洗澡。”
“......哦,好。”
李钦远也知道姑娘家爱干净,点点头,一副这不是什么大事,端得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边朝外头走去,边说道:“我让小二去烧水。”说话的声音再正常不过了,如果忽略他的同手同脚。
不过顾无忧一直低着头,也没瞧见就是了。
等她抬头的时候,李钦远早就不在屋中了,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就转身去收拾衣裳。
而走出房门的李钦远在关上门之后立马靠在走廊上,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就算手撑在那边也没什么用,他甚至有种那颗乱跳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口的错觉。
“贵人,您怎么了?”
拿着被褥上来的小二看到刚刚在屋子里还贵气十足的男人,此时靠在墙壁上,脸色发烫,呼吸急促,还以为他是病了,刚想询问,就见男人跟变脸似的,立马又变成了原先的尊贵模样。
“拿来了?”
李钦远朝人伸手,“给我吧。”
“哦,好。”
小二递了过去,又关切地问了一句,“您没事吧?”
李钦远摇摇头,声音没什么情绪,“没事。”只是想到里头小祖宗交代的,他修长的手指突然蜷了几分,声音也跟着哑了一些,“你......帮我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见人应声离开,他也没有立刻进去。
而是等人抬水上来的时候,才打开门,和里头说道:“蛮蛮,水来了,你先等会。”
屏风后传来一道轻轻的女声,“好。”
李钦远给了两人赏钱,等他们出去后便把被褥放到软榻上,看着屏风后的身影说道:“你先洗,我在外头看着。”说完也不等人答,就急匆匆出去了。
等到顾无忧从屏风后转出来的时候,只瞧见一扇被人匆匆关上的门。
她轻轻“唔”了一声,倒也没说什么,自行把屏风一拦,就解了衣袍沐浴了。
顾无忧在屋子里洗澡的时候。
李钦远就一直等在外头,他从来不知道等待原来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二楼其他房间的人估计都已经睡着了。
寂静的夜里,他站在房门口,几乎能听到里面的水声。
他闭上眼睛,但眼睛刚闭上,那声音就变得越发清晰了,甚至脑子里会描绘出一幅又一幅的景象,他连忙睁开眼,拿手扇了下自己的脸。
这声音不算轻,屋子里的水声一顿,紧跟着是顾无忧疑惑的询问,“李钦远?”
李钦远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不知何时已经有些哑了,他连忙清了清嗓子,轻轻应了一声,“我在,怎么了?”
顾无忧问他,“刚刚是什么声音啊?”
“没,没什么......”
李钦远自然不好回答,自己是因为想那些混账事才打了自己一巴掌,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勉强放柔嗓音和她说,“你慢慢洗,我就在外面,不会有事的。”
顾无忧倒是一点疑虑都没有,笑着应了一声“好”,就没再说话了。
李钦远这次是连动都不敢动了,僵硬着身形呆站在门口,像一棵就算被风雨打都不会动一下的树,眼睛是不敢闭上了,但睁着,那些声音也不是听不见,只能抿着唇,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的清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