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数东方古代史上有名望的术数大家,或者说科学家,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墨翟开始算,加上鲁国的公输班,汉代的张衡、蔡伦,南北朝时期的祖冲之、郦道元诸人,数到宋时有几人?
罗开先唯一知道的只有一个沈括,还知道一个发明家毕升,但后者只是一个大匠,并非官员,至于前者,这个时候尚未出生。
那么这曾易行到底是何人?
脑袋里一个个名字来回转,罗开先有些搞不清楚了,眼前这位曾易行是赵宋的地方大员,显然不可能冒名初访,若说宋时的王、曹、杨、折、石等大姓,他倒能数出一堆,而曾姓,他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沉默思考的罗开先给会客的厅堂的气氛带来一阵阵压抑,居于官位的曾易行抗压能力好些,倒也还能承受等待结果的心理压力。他身旁的谋士就没有这个底气了,传闻中罗开先可是杀人如割草的恐怖人物,何况之前的贵公子王琛只不过说错一句话,就被堵住嘴巴推了出去,唯恐东主提出的要求惹怒这个高大威猛的将军,身体瘦弱的谋士忍不住坐在那里颤抖了起来。
静谧的厅堂里,一阵上牙打下牙的“嗑嗑”声响了几下。
突兀的声音惊扰了罗开先的思路,他敏锐的把注意力投注到了这个始终未发一言的随客身上,发觉对方胆小的快缩到桌子下面,遂不屑地把目光转向曾易行,“曾兄,你这随从叫甚名字?胆略实在欠佳!”
“罗将军说笑耳,此为曾某族中旁系子弟,名固字百川,平素四体不勤,仅为曾某随行文吏,如何能承受将军之威风霸气?”对罗开先的性情实在不了解,曾易行说过之前的想法就后悔了,这会儿听罗开先问起,忙不迭地说起好话来。
“曾固,曾固?”重复默念了几句,罗开先心中突然想起了一个名字——曾巩,他忍不住暗嘲自己,昔年学过的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居然连唐宋八大家中的人物都忘记了。
想到了关于曾姓的记载,他在心中默默推理,又想起了一个宋初因性格耿直与寇准齐名的人物,他沉了沉心思,不提是否允许曾易行观摩浮空车之事,而是开口问道:“曾兄,听闻宋帝有一性格耿直之臣,姓曾名致尧,不知是……”
沉静的等候罗开先决策的曾易行脸上带着惊讶的神色,紧跟着罗开先的话音回复了一句,“那是家父,吾父名字竟能为罗将军所知,真是幸何如哉!”
这便对上号了,曾致尧有个儿子名叫曾易占,便是曾巩的父亲,眼前这位白面书生模样的曾易行想来应该是曾巩的伯父,只是很可惜,后世罗某人可从未见过这位的任何文字记录,想来不是没多大成就,就是他罗某人孤陋寡闻了。
罗开先稍稍有些兴奋,他倒是没有收集名人的想法,何况眼前这位也算不上什么名人,那位还没有出生的曾巩或许必将文名斐然,但却不见得是他罗开先所需要的人才。
他心中的兴奋泰半是因为有了一种切实的触碰到历史脉搏的真实感,之前的艾尔黑丝恩也曾给他带来这种感受,却从没有眼前这般深刻,毕竟他罗开先的文化根底是传承自这东方的土地。
“曾兄家学渊源,应是儒门俊杰,平素也当是专心研习儒门经义教典,,缘何触涉杂学,又如此迫切希翼得见罗某手中浮空车?”因为心情转好,罗开先对曾易行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
能做到地方转运使高位,曾易行也不是不通世事的技术迷,自然很轻易地察觉到罗开先态度的转变,但之前因为小丑王琛得以见到罗开先的冷酷一面,他说起话来还是恭谨得很,“罗将军所言甚是,曾某家中祖上正是儒门曾子,所学也尽为孔圣所传,至于涉猎杂学,并不违背孔圣旨意。昔年孔圣有云,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易》也有载,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也1。曾某自幼喜涉杂学,并不曾荒废儒门讲义,不知此番言语能否释将军之疑?”
咬文嚼字的说古文真的不是罗开先的长处,不过因为家中老父藏书很多,他小时候也被逼着读过一些古旧文章,所以还能勉强跟上对方的节奏,不过曾易行说到一半开始引经据典,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的自傲让他感觉有些不痛快,忍不住驳斥道:“罗某读书甚少,又不喜背诵他人之文,故所记难成系统。某记得应是论语之中,有句为孔圣所言,攻乎异端,斯害也己2!不知曾兄可有了解?”
“这……如此……”被一个骁勇彪悍的武人用儒门传诵的语言来驳斥,曾易行还是头一次遇见,羞恼急切加上不知如何反驳,他的脸顿时涨红了起来,而他身旁的谋士曾固则一副目瞪口呆状。
坐在罗开先身侧的努拉尔曼一边记录两方的说辞,一边琢磨其中的道理,他心中那叫一个自豪与得意——自家将主从来都是不吃亏的,无论动手还是斗口,没人是对手。
察觉到身旁小子的小动作,罗开先伸手在敲了敲他身前的桌面,警示这个小子不要得意忘形。重新把目光投注到曾易行身上的时候,他又换了话题,“曾兄,浮空车为我灵州一路迁徙之利器,不便轻授外人。况我灵州与贵国关系尚未明朗,而曾兄为贵国要员,此事实难成行。”
他没想到这位曾姓高官面子薄,居然脸红得像醉酒一般,这时候的官员脸皮都很薄吗?罗开先不得而知,不过这却不妨碍他对对方的好感,不想再委婉来委婉去的,他便直截了当的说出了拒绝的话。
“灵州……罗将军会与我宋国为敌乎?”又一次被罗开先的直言直语震慑,曾易行脸上的红润褪去,首次直接干脆的说出符合他身份的话语。
罗开先轻轻摇了摇头,“罗某率众由万里之外归来,非为征伐,实乃为后辈安身立命耳,河西人少地广,灵州此地水草丰美,正合吾等立足之地。至于与宋国为敌?区区灵州仅有不足二十万众,宋地却有千万众,如此,谈何与贵国为敌?”
“……只是,我等远从万里归来,非是沿途异族成全,而是披荆斩棘踏碎艰辛拓路直行,不惧刀兵阻隔,不畏强权加身,也不强势压人,更不依从他人施舍,求的是一个自在,若有势强于我,玉石俱焚亦不足惜!罗某如此说,曾兄可明了?”
罗开先的用词尽量依从了这个时代的习惯,曾易行当然听的明明白白。
在他看来,东方大势在宋,之前有高祖3一统诸国,又有太宗先皇4覆灭北汉,眼下虽有北方契丹人纠缠不休,但檀渊盟约之后,契丹人终究不足为患,这河西之地,党项人惯多首鼠两端,终难抵煌煌大势,而如此境况下,眼前这位罗将军居然想“自在”?
曾易行是个喜欢杂学的儒生,他终究也是个儒生,儒门讲究礼法,是为修身齐家,讲究辅佐王权统治天下,是为了治国平天下从而完成教化众生的追求与理想。所有这些想法,曾易行一点不缺,听了罗某人一席话,他儒生的那份思想冒出来了,情不自禁地开口说道:“将军之前率众万里之行,曾某甚是钦佩,但将军预想自立,实为不妥之举。将军久居异域,今远行归来,实不知我东方与异域之差别,我朝与敌攻略,动辄数十乃至百万众,绝非西域小国所能相提并论……”
还动辄百万众……儒生的嘴巴真是能说!罗开先在心中暗叹,来到这个时代,他总算有了切身体会,这时代的战争完全是建立在人口人力的基础上的,所谓大军出行,战兵顶多只占半数,余下均为后勤杂务人员,牵涉人员越多,不是说明力量强大,而是组织效率的低下和个体战力的嬴弱,这一点在途经士麦那和安卡拉的时候,他就见过了太多。
强忍住撇嘴的念头,罗开先抬手示意,截住了曾易行的滔滔不绝,“曾兄,请恕罗某不恭,灵州此地非为宋国治下,罗某率众扎根于此,于宋国并无干系。至于今后,灵州与宋国之关系,也非某等二人只言片语就能断然。之前乃罗某多言,旨为与君阐说灵州之心愿,且浮空车乃灵州众立身之器,恰如床弩抛车之于宋国,岂可轻授予人?”
说着说着要跑题,罗开先赶紧收拢话题,与书生说治国那不是自找麻烦?他才没那么多耐心,何况对方还只是初次交涉的陌生人。至于之前多说的话语,他也不后悔,借助眼前这位把灵州的态度传出去或许会引发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却也没什么不可以。
把控了谈话节奏的罗开先做得干脆果决,却害苦了他的谈话对手,被打断谈兴,又听到难以反驳的拒辞,曾易行的脸窘迫得又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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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出自《周易.系辞上》,为成语“触类旁通”的出处。
2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出自《论语.为政》,意为研究杂学异说,对人是有害的。
3高祖,赵匡胤。
4太宗先皇,赵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