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本来天就该亮得早。可是这日天还黑乎乎的时候,江城府学门前的大广场上就聚满了应考的学子。
整个江南道九个府的应考学子们全都被集中在这大广场上,努力地去寻找各自的州府队伍……
九位府学学政大人身边都有两个江城府的衙役在身边,一来是保护他们的安全,二来则是要高举灯笼——
没错,在这两眼一抹黑的人海中,学子们要怎么找到自己州府的那位学政大人呢?全靠那些衙役手里提的写了州府名字的硕大灯笼!
“阳城”、“敬州”、“江城”、“湖东”……学子们根据这些灯笼分别聚拢在一起,每个人的心情大都是紧张中带着点兴奋。
正如前面说过的,院试是一场选拔试,目的并非淘汰考生……因此考得最差的也不过是到县学里再读三年书。比起前面两场淘汰率高得近乎残酷的县试和府试,院试轻松得多了。
但既然是考试,谁不想得个好成绩?只要过了这一场,一个秀才的功名就到手了。从此见官不拜,出行自由,光耀门楣……呃,这个不至于,中了进士还差不多。
梆子敲了五下,已经是五更天了。随着“隆隆”的开门声响起,府学大门被两个衙役用力推开,正式开始点名入场。
点名是按州府进行的,一个州府的学政站在大门前点人勾名字,完了再轮到下一位学政上来点名。
一般而言,这种大考是没什么人会缺席的,除非是丁忧、急病,不然无论如何也会来参考……当然也有例外。
阳城学政陶育站在大门前念名字,常常念了几个就会有一个是没人响应的——大家就会知道,这人是那群被河盗掳走的倒霉蛋里的一个……
陶学政的脸色自然不会好看,连唱名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
当他点到“陆寒”时,语气更是萧索。连喊了三声都无人回应,陶学政忍不住轻轻叹息一声。
底下的考生们也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毕竟许多人都听说过这位“县府双案”的名气,不过知道他也被掳走了的人倒没几个。众人心中一阵唏嘘,同时也有人悄悄说:“果然乐极便会生悲……”引出身边考生几声赞同。
陶学政别提多郁闷了。敢情那“双案”的人情是白送了……他也是个爱才的,知道陆寒的才学在这阳城府里,甚至是江南道的学子中都极拔尖,要是不出这档子事,将来必成大材。可惜了!
陶学政点完名,又到了下一位学政上场。天色大亮的时候,九个州府数千名考生终于全部验明正身放进场了。再过片刻,府学的大门便会关上,要考上整整一天才会放人出来。
忽然间,只听得一阵车鸣马嘶,一辆由两匹健马拉着的大车闯进了广场。
众衙役大皱眉头,这广场是不允许车马进来的,谁敢如此大胆?
但还没等他们出言训斥,带队的衙役班头就已经亲亲热热地迎了上去。他认出了,这是布政司大人府上的马车,那位驾车的不正是龚大人常用的车夫王老三吗?
难道是布政司大人亲自来巡视考场?可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坐衙门里的马车来才对啊,连依仗也没摆,莫非是传说中的微服私访?
王老三停稳了马车,下车掀起帘子,扶下了一个人来。
那班头一看就愣神了,这个脸色发青的小书生是谁?
“陆寒!”
陶学政还没进府学,看到陆寒的出现,不禁大惊。
陆寒提着考篮下了车,听见陶学政的呼喊,忙对陶学政行了一礼:“大人,学生来迟了。”
“行了,快进去吧。”
陶学政纵然有一肚子的疑问,也知道府学立刻要关门,也顾不得尊卑,亲自动手拉了陆寒一把催他进场。
陆寒摇摇晃晃地走进府学里,感觉真是天旋地转……他昨晚又突然发起了高烧,一度烧到神志不清。
幸亏有个懂医的芳菲在身边,芳菲开了方子请龚府的下人去抓药煎了,亲自服侍他喝了下去。她又去求卢夫人取用龚府冰窖里的冰砖,用手帕将敲碎的冰砖敷在他额头上,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他一夜才把热度降了下去。
为了这病,他差点就没能起来考试……芳菲的意思,是让他索性不去考试了,免得病情再有反复。他却非常坚持,不论芳菲怎么说都一定要来。后来还是那位卢夫人派出了府上的马车送他来考场的。
陆寒在一众诧异的目光中走进考场——因为他进来后,几位学政大人也都进了府学大门,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大人们陪他进场一样……其实这完全是个错觉。
“你就坐这儿吧。”陶学政领他走到阳城府的场地里,给他指了个空位。说起来,阳城这一块的空位是最多的,当然大家都知道为什么……
陆寒再道了声谢,扶着桌子坐了下来。大锣一敲,府学大门吱呀呀地被关上落了大门闩,从现在开始大半天的时间里考生们可都出不去了。
小吏们挨着桌子发下考册。陆寒一看那两道时文考题,阴郁了多时的情绪终于好转了许多。这两道题目都很容易破题呀……他心中暗想,同时开始快速构思起来。
不过其他的考生就和他相反,一直以来较为轻松的心情霎时间被这两道诡异的时文题打落到了谷底。这什么题目啊?不着四六的,前一句和后一句根本没法子联系上,怎么破题?
并不是陆寒的智商就比一般人高多少,这跟他从小的学习过程和别人颠倒过来有点关系……
一般的学子,从开蒙起便读四书五经,然后学时文做法,再然后反复练习八股文,再背诵名家程文。
他们的学习是以考中科举为目的的,所以学得便较为古板,平日里除了《诗》、《书》、《诸子程文》便不读其他的杂书。
而陆寒,恰恰是从杂书起家的。他自开蒙起,一年内就学会了作文,所以便把八股丢到了一边,自顾自看起了各种杂书来。尤其是学子们所不屑的“小道”——历代诗词歌赋之类,还有什么游记杂记,都是他所喜爱的书籍。
而当他年纪大了些,回归八股文了以后,多年读书积累下来的深厚底蕴便成了他与众不同的资本。他的老师,前翰林学士苏老先生发现了他这一点后极为欣慰,更加注重培养他灵活的思维……
这让他在一群只懂得傻傻背书的书呆子中脱颖而出,随便什么时文题目都能轻松破解。当年宁川公说他的文“有灵气”,可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陆寒现在最大的困难不是写文章,而是执笔……他的两只手掌从掌心到指尖都伤痕累累,连握笔都困难。
可是这样的大考,对于卷面的重视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别说是错字别字,就是字迹稍微丑了点,都会立刻被划到低一级的成绩里头去。
他费力地写好了两篇草稿,汗水就已经湿透了衣衫。中午饭点到的锣声响起时,别人都已经在誊写考卷了,他还没能开始……
他停下笔,从考篮里拿出夹肉饼子吃了两口。这是芳菲连夜借了龚府的小厨房给他做的新鲜肉饼,里头放了多多的肉馅。
吃了一个饼子,陆寒抹了抹额上的冷汗,继续誊抄考卷。他抄得很慢很慢,一笔一划都无比小心。手心不停地冒着汗,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微微发抖,眼前似乎又开始模糊起来。
不,都走到这一步了,他决不能放弃……
陆寒苦苦地忍耐着身体的不适,终于誊抄完了那两篇时文。
放下笔的时候,他才发现身边大多数人都已经交了卷子了……
他再抹了一把汗,才勉力站起身来走到大堂上去交卷。
江南道提学吕墨涵坐在高高的书案后面,正在阅读考生们交上来的卷子。自己出的题目有那么难吗?怎么一个两个破题破得这么差?
看到陆寒来交卷,吕墨涵也没什么好脸色。这考生交得这么迟,肯定也是个差劲的货色。
他冷着脸把那份卷子接过来一看,却马上被那一纸漂亮的字体吸引了目光。好齐整的一笔字!他的眼光放到陆寒的手上,发现这考生双手都包扎着绷带,可能是受伤了。原来是因为这样才交迟的吗?吕默涵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数千张考卷当然不可能由提学大人一人来批改。当天晚上,由吕墨涵牵头加上九位学政的评卷组开始挑灯夜战。
在数千考卷中被学政们选为“优”的考卷才会送到吕默涵的案头。这样的考卷也不多,不会超过两百份……而被吕墨涵列入“最优”的三十份一等考卷,才有排名的资格。不过,排名也不是吕墨涵一个人说了算的。
三十份考卷一字排开,大家便展开了激烈的讨论。这个说他手上的考卷针砭时弊,那个说他看中的才是言之有物,各人议论纷纷。
吕默涵看到其中一份考卷那特别端正的字迹,想起了这是今天最后来交卷的那个受伤的考生的试卷。他当提学这几年,也算见识了无数考生的试卷,但能做到像这样在破题、行文、文采和卷面上都有极高水平的,却也少见。
他指了指这份考卷,说道:“这一份……可列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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