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等轻飘飘的讥诮话对于赵怀信来说,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他若无其事的笑了笑,门边身姿曼妙的女史亲手打来一盆子温水,赵怀信在里头净了手,而后才撩起衣袍坐在檀木圆凳上,执起酒盏道:“老规矩,来晚自罚三杯。”
说着,三满杯的酒水眨眼间入了腹中。
青衣公子抚掌咋舌道:“不愧是三少,这么烈的酒喝起来依旧是面不改色。”
汴梁施行的是官卖酒曲的政策,有实力的酒楼从官府那里购得酒曲,而后可以自行酿酒,生意好的酒肆都有自家特产的名酒,全城名酒7种,单良辰馆便占了其中之二。留香酒乃淡酒,由数种花卉药材酿造而成,口感清爽后味略酸,颇得楼中角妓推崇;而另一中碧光酒则是来此消遣的公子们乐于挑战之物,酒味辛辣冲头,寻常人抿上一口,嗓子中像是有烈火烧烤,实难忍受。
赵怀信喝下的正是这酒中之王的碧光酒,那豪爽英姿着实令同桌众人开了眼界。
听着周围赞叹恭维,他忽然记起在西北大营外,和沈昙对饮时的狼狈姿态,如今再回味还是历历在目,暗暗牙疼了一番。
良辰馆虽是勾栏,可楼中厨子手艺比起老牌酒楼也不相上下,他们今儿坐的这间邀约阁,大到屏风珠帘,小到碟碗均透着清风明月般的意境,酒过三巡,公子们也卸掉些贵公子的姿态,更有甚者连鞋袜俱脱了去,赤脚踩在花毯之上,抓着筷子行起酒令来。
“我说,之前你闷家里头,我勉强以为你那心上的七姑娘去了泸州,剩你一个在京中牵肠挂肚没心思消遣。”田桡单手将凳子挪近了,难以置信的看着赵怀信道:“可人家都回来这么多日子,你怎么还跟苦行僧一般?若非从前陪你吃遍酒席的人是少爷我,真的很怀疑咱们赵三公子的名声是怎么响起来的。”
若说最近,赵怀信委实是清心寡欲,除了实在推不掉的应酬,没几个人能见着到他,可谓神龙见首不见尾。
赵怀信瞥了他一眼,举止矜贵优雅的端了酒盏送到唇前,勾唇笑了笑:“快成亲的人总要收收心。”
田桡愣住,面色从呆滞、吃惊、惊悚、怀疑轮了一圈,最后一言难尽的吐出句:“你要,收收心?”
“没错。”赵怀信这两个字说的字正腔圆,可田桡绞尽脑汁,都无法把字面意思和他联系在一起。
“你这以后,是要为顾七娘守身如玉了?”田桡呆滞道。
赵怀信不置可否的挑了眉。
田桡只觉的是喝酒发梦,嘟囔着什么扭头在怀里姑娘的**前使劲儿抓了一把,然后鉴定道:“软的,没问题,我这没喝多做梦。”
赵怀信懒得管他发什么疯,其他人是看见了也无瑕去顾及,因为良辰馆的头牌苏眉神女抱着琵琶巧笑倩兮的进了门。
“奴家苏眉,给各位公子见礼了。”
那声音如同掉落在玉盘里头的玉珠儿,清脆滴答的敲着人心坎,不禁使人忍不住去遐思,这音若能午夜梦回时在枕边听到,又是怎样一番逍遥惬意。
苏眉挑这套拖地丝裙也映衬了‘邀月’一词,花蕊般的淡黄之色,在这灯火下,如同外头那漫天星辰中的一轮圆月,环佩叮当作响,脚下仿佛能生了花,摇曳着到众人面前。凤眼眼尾稍稍上扬,朱唇如浸了露水的红芍,轻轻拉出个弧度,便让人有种一室春风的美意。
随着苏眉来的还有几位端着水果的小丫头,约莫只七八岁,井然有序的上前将手中东西摆在桌上,便乖巧的退下了。
神女之所以叫神女,得是高高在上难以肖想的。
在座诸位除了极少数几个私下见过她,其余都是在节庆或者花祭时,才能一睹苏眉芳容,如今近距离瞧见俱激动的难以自制,赵怀信从前便是她的入幕之宾,田桡仗着与赵怀信关系好,也是见识过苏眉的盛世容颜,眼下尚且能稳得住。
“赵公子。”苏眉暖暖一笑,拎着酒壶给赵怀信斟酒:“真是许久未见您了呢。”
从年后‘点花茶’时捧过场,赵怀信确实没再来过。
“俗务缠身。”赵怀信答的客气,要说早两年看见苏眉还有些心浮气躁,如今再望,心内真波澜不惊了。
苏眉见他话语简单,也未再多攀谈,回到珠帘后在蒲团上坐了下来,纤纤玉指拨弄两下琵琶,调过音才抬头笑道:“奴家差点儿忘记,听妈妈说门外有位贵客相邀,客人闻不得花粉香气,无福进咱们馆中,劳烦三少下楼一见。”
“喔?是谁。”赵怀信有点好奇,谁竟会找不闻脂粉气的理由,意图将他约出门。
青衣公子哎呀了声:“三少,这有什么好问的?闻不了香气肯定是哪家小娘子啊!”
苏眉拨了几个音,笑了回:“奴家只负责传话,具体还要您受累,亲自下楼一趟才行呢。”
赵怀信依言下了楼,这良辰馆便在快活林的中心一块儿,正是晚间热闹,外头街道上均能听见女史们如银铃般的笑声,大小的瓦舍勾栏红灯高挂,望上一眼,好像连鼻尖儿前有股子甜腻腻的香气。
汴梁岸边砌着高高的台子,来往行人偶尔走步累了,便坐着谢谢腿脚,赵怀信跟在楼中小姑娘身后徐徐前行,只见岸边悠闲站着位公子,身后白马一今儿拿嘴喷他的脑袋。
赵怀信十分意外的挑了眉:“沈兄?”
沈昙从怀中摸出块银子给领路的小姑娘,接着从马背上解下两只竹筒,掂起一只仍给了赵怀信:“尝尝,西北特产。”
竹筒里晃荡着都是水声,赵怀信以为还是西北大营那种烈酒,顿起好胜之心,轻车熟路的拧开盖子灌了一口,没有原想中的辛辣,喉中却被股子奇特的苦药味儿呛的难受,忍了忍才艰难的咽下去。
沈昙轻笑出声,眉间透着稍许街头混混小心机得逞时的痞气:“宁神健体,这药酒每日至多两杯,让你一口喝下了半天的量。”
赵怀信眸光一闪,笑着把话题避了过去,倒是直截了当的说:“沈兄这是来跟我秋后算账?”
“既然怀信兄问,那咱们俩也明人不说暗话。”沈昙稍稍喝下小口药酒,依靠在河边石台上,笑意渐沉:“青竹是我的人,从然你折腾的再有声有色,也是白搭。”
赵怀信盯他半晌,唇边笑意不减,好似早已猜透他要说的话:“七姑娘尚未婚配,你说算你的人,从何谈起?我心系于她光明正大,连圣上面前也是过了耳朵的,你若想说服旁人,好歹多讲几句,我也好琢磨琢磨。”
“我没想说服你。”沈昙晃着手中的竹筒,似乎在说服二字上加重了点儿,淡淡道:“只是知会你一声,且那造势的流言手段实在难看了点,你想以此逼迫她,难免异想天开些。”
赵怀信当初倒真没存什么让顾青竹屈于流言蜚语的意思,他做这些,更确切的说是要膈应膈应沈昙。
顾青竹对沈昙有好感,他恐怕比当事人瞧出来的还早。
可那又如何,成亲像场豪赌,天时地利人和占尽了才能成段美满姻缘,他从前周旋于闺秀之中,并不代表着对亲事随遇而安了,相反,赵怀信对自己以后的妻子看中的很。
故而他只是顿了会儿,悠悠的开口道:“那我便也回复一句,这局我入定了。”
两人四目而对互不相让,小姑娘在街道对面看着有点儿着急,刚还月朗星稀的天儿,这会子居然飘起蒙蒙雨来,看什么都像糊住似地。
沈昙和赵怀信也算半个挚交,虽因顾青竹有了冲突,但两人均是理智之人,只要别做太出格举动,还不至于眼下闹翻脸。
沈昙在雨中不紧不慢的将竹筒拧上,重新席在马鞍边儿,抬腿轻松坐了上去,临行时意味深长的对赵怀信道:“好自为之。”
赵怀信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消失在巷口,那小姑娘撑着油纸伞跑了过来,回去邀约阁,女史见他衣裳被淋的有了潮气,便再开了间厢房,安排着休息换衣。
大考后第一晚,谁也没提要回家的扫兴话,吃喝到半夜,有的搂了怀里的角妓进屋子里行了乐事;有的喝酒上了头,想及时行乐可力不足,便醉倒在塌间昏昏入睡。
田桡自是撑不过美色那种,赵怀信却像老僧入定般的,在房中吃酒听琴,苏眉那一手琵琶曲奏的出神入化,连宫里的乐师恐怕都要惭愧几分。
一日三曲是她的规矩,曲毕后,苏眉将琵琶稳稳放在蒲团上,扭身穿过一小截子走廊,来到赵怀信的房里,见他一腿盘曲,另一腿随意的搁在竹席上头。
“我给公子换节香片。”苏眉见他兴致不高,善解人意的从木盒中夹了两片儿安生香,放在熏炉里头:“有安神功效,公子睡上一宿,明日说不定忘却了三千烦恼丝。”
次日,赵怀信是头一个醒来的,环顾四周,知道自己在良辰馆歇下了。许是那香片的功劳,这一觉睡的极为轻松,连那点久违的不甘也忘在脑后,对楼里的姑娘们又是和颜悦色,连田桡瞧着他,都觉得和昨晚有了不同。
一行人简单用罢早膳,各自分头回自家府上,苏眉不若别的女史喜欢睡到日上三竿,她每日定时起身,这清早,还特意从后院去了小楼,送赵怀信上了马车。
没想到原本很是普通的送行,没过半天,又在城里掀起轩然大波。
金明池在圣人面前表露心迹的赵三公子,倾慕顾家七姑娘的赵怀信,移情别恋与苏眉神女共度*了。(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