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钟磬之声响起的时候,已是夜尽天明之时,雪仍如蝶翼一般的无声飘落,巍峨的皇城在无边雪幕的笼罩下更加孤绝如冰山雪雕。
成千上万的铁甲府兵已整齐的肃立于皇城脚下,只等待着前方战马上的白袍将领下令攻城的一刻。
然而,那道颀长的身影只是用力的握紧了缰绳,望着不远处的皇城久久岿然不动。
“郡公,时辰已到!”一名下属忍不住上前,低声催促道。
马背上的男子依然沉默一刻。
下属似有些心急,连忙下马跪倒在地,语气恳切的劝道:“郡公,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还望郡公莫再有妇人之仁!”
闻言,男子眉头紧蹙,深邃如矅星一般的眸子笼上浓浓的哀凄,屏息一刻后,在所有士兵们的注视中,他终于缓缓的高抬起了手,被寒风吹得干咧的嘴唇开始慢慢翕动。
“攻城!”
随着这冰冷的二字吐出,沉寂了大半夜的皇城顿时喊杀震天,暗潮涌动,无边的黑暗如同一只蛰伏在漆夜里的巨大野兽,顷刻间将数万玄黑甲胄的军队吞噬,凛烈的寒风横扫而过,空荡的皇城脚下便只剩下狂风掣拽大旗的咆哮以及刀刃相击中夹杂着的呐喊。
皇宫深处,凄厉的痛哭喊叫声不绝入耳,闻讯传来的禇太后不禁闭了闭眼,捻动着手中的佛珠虔心诉诵着,冬夜的冷风袭进,终将盆中最后一丝银炭火星扑灭。
掌事宫女妙微匆匆来到显阳殿中,噗通一声陡地跪伏到了褚太后面前,凄声道:“娘娘,太子……已经去了,太医说,太子得了与先皇一样的恶疾,又因常年服散,今至病入骨髓,太医院……已然无回天之力。”
宫女说得悲切,然听闻此消息的禇太后脸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仍旧合了合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太子的死早已在她意料之中,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也是,自元帝迁都于健康以来,大晋的皇帝就仿佛被诅咒了一般,多福溥而夭寿,就连太后的夫君晋康帝,也仅仅只做了两年的皇帝便猝然驾崩,而太后的亲生儿子更是未及成年而病亡,如今那位躺在病床上的过继来的太子,也才刚刚行了束发之礼……
“娘娘,这已经是第六个了……他们都说……”
妙微的声音发颤,抬眸窥视了一眼仍跪坐于薄团上的年轻太后。
印入眼帘的是一袭烟紫色蹙金的广绫凤越牡丹大氅,曳地三尺有余,年轻的太后头戴以凤鸾珍珠玉翠的凤冠,露出的侧颜肤白胜雪,琼鼻高挺,樱唇盈润不点而朱,虽合着眼眸,但那股不经意所透露出来的高华凌睿之气直令人不寒而栗肃然起敬。
晋人多以端秀柔弱为美,秋水之姿,皎月之容,病弱之态,方可称之为美人,而这位刚刚年满三十的太后却是于雍容华贵中透出逼人的艳光,美得张扬,甚至美得令人不敢逼视,有人说,有着这等容貌的人天生便拥有富贵之命,然而再贵的命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人未到中年又失去了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短短的十年间,大晋朝就换了六位皇帝,也不怪乎外面的人都那么说……
想到那些荒诞而令人恶心的流言,妙微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一丝鄙夷,甚至夹杂着一丝痛快。
“都说什么?”
禇太后忽地一声将妙微的神思打断。
妙微立刻将头磕到了地上,答道:“娘娘,奴婢不敢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这么多年了,以太后您的精明睿智,不可能没有听过那些不堪的流言。
禇太后笑了。
“不错,你不说,哀家也知道。”她道。
见禇太后没有继续追问,妙微鼓起勇气继续道:“娘娘,太子猝亡,储君之位悬空,大晋再次面临着内忧外患,诸王又开始蠢蠢欲动,而如今皇城之中兵力甚少,各大门阀士族又只作壁上观,只有大司马……”
话未说完,就见一直背对着她曲膝就坐于薄团上的太后突地站起了身来,而随着她这一起身,一股凌厉的华贵之气自头顶上空沉沉的压下。
妙微不由得呼吸一窒,嗫嚅了良久,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般,将下唇一咬,再次磕头向禇太后行了一礼,说道:“娘娘,奴婢是想,与其将江山拱手让与他人,不如将权柄交于桓大司马,至少大司马念在与娘娘多年的情份上,也不会让娘娘……”
多年的情份?
禇太后突地冷笑一声,喝道:“来人!”
两名侍卫立刻跨步上向,将两柄长枪架在了宫女的脖子上。
妙微神色大变,骇惧的喊道:“娘娘,这是为什么?”
她话音刚落,便闻啪的一声,脸颊上顿时生出火辣辣的疼,却是林嬷嬷一耳光扇到了她的脸上。
“为什么?你背叛娘娘,私通外敌,卖主求荣!”林嬷嬷喝道。
“娘娘,奴婢冤枉!”
妙微挣扎喊着,禇太后又笑了起来,在这庄严肃穆却显空荡寂寥的佛堂之前,她踩着高齿木屐,从容的走到了她的面前。
“恒家玉郎,皎皎如中秋之月,翩然如林下之风,曾经令多少健康的贵女们目炫神迷,趋之若骛。”她仍旧含笑不紧不慢的说道,又问,“你也在其中之列,是否?”
提到恒家玉郎四个字,妙微秀丽的脸上不自觉的染上一片红晕。
“十年前,哀家登上后位之时,就曾言过,将你许给他为妾,是你肯求哀家将你留了下来,那时的我就将你视为身边最值得信赖的人,对你深信不疑。”
妙微神情惶惶,正奇怪着禇太后为什么要提及此事时,却听她突地话锋一转道:“可是,哀家怎么也没有想到,我悉心栽培了十年的心腹,原来才是真正悬在我头顶上的那把利剑!”
“娘娘……娘娘,您到底在说什么?”
禇太后没有再接话,这时林嬷嬷喝道:“妙微,事到如今,你还敢欺瞒娘娘,是你盗取娘娘的禁军兵符,将太子病危的消息传给了东海王,引得鲜卑将领慕容恪进城,才会给大司马创造了这次勤王的机会,是你,与大司马联手发动了这次血腥的政变!你还不知罪!”
“娘娘……”
仿若出乎意料的,妙微的身子陡地一颤,想要争辩,这时,两名侍卫猛地加力将她提起,感觉到危险袭来的宫女不免惊惶的大叫了起来:“娘娘,娘娘……阿微没有做错,大司马辅佐我大晋朝十数年,从来都是与娘娘携手共进退,平内乱,抵御北方外敌,其忠心本是日月可鉴,若非娘娘听信小人馋言,又何致于逼他走到今天这一步……”
若非娘娘听信小人馋言,又何致于逼他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是么?十数年的倾力相助,十数年的荣辱与共,他就真的别无所求?
禇太后神情微变,眼瞳中似聚满哀凄,抑或是嘲笑。
而就在此时,被拖至殿外的宫女眼见求饶无用,竟疯狂的大骂了起来:“顾氏,你不过是一个冒版货,若非大司马的谋划与辅佐,就凭你一个卑贱的为家族所弃之的庶女,如何能得到今日的尊荣!”
“你克夫克子,秽乱后宫,早已是世所不容,你为了自己的私心,为了堵住那些悠悠众口,就想灭了大司马的满门,你这个毒妇……”
“快将她的嘴堵上!”林嬷嬷立刻吩咐道,转而来到禇太后的身后。
显阳殿外的声音渐渐远去,又嘎然而止,满殿的宫女太监都不禁骇然的低下头来,许久都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所以除了林嬷嬷外,也没有人看到素来处变不惊雍容华贵的禇太后这时的眼神中也染上了一丝痛色,一丝凄惶。
顾氏,已有多少年没有人再敢这样称呼她了,从被他送入吴王府的那一天开始,她以禇氏之身份从此被冠上了夫君的姓氏,从吴王妃,到贵妃,再到皇后,皇太后,这十多年来,她如履溥冰,步步为营,在宫中与妃嫔交手,后又在朝堂上与那些狡诈的男人们交手,所有人都要尊称她一声皇太后,却至今日,连她自己也渐渐的快要忘记了原来的姓氏,原来的家族。
是啊,她根本就不姓禇,她只是一个冒牌货,是他用来欺骗司马氏,巩固皇权的冒牌货。
多么可笑,当年的她竟然为了能留在他身边,而甘愿喝下了那一碗抹去她记忆的水,从此抛开家族,完完全全的成为他的人,生死皆为他效命,原以为自己不顾一切的付出至少会换来一颗真心,却哪里能想到,在她满心欢喜的将自己给了他之后,得到的不是他不离不弃的承诺,而是一个囚禁她一生的使命。
如同春申君一般,他将怀有身孕的她献给了有望成为太子的吴王,后吴王承袭帝位,她因诞下子嗣有功,毫无阻拦的成为了皇后,然而不到一年,夫死于病中,她便成了这大晋朝第二位垂帘听政的太后,在这个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前前后后,细数下来,她竟辅佐了六位帝王。
而这六位帝王无一不如她的夫君一般猝死于病中。
她知道,自从她遇见他的那一刻起,她就只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一把带血的利刃,却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双手上会染这么多的鲜血。
她还了他一世的恩情,到头来却让自己满身污垢,满心疮痍。
如今,当她这枚棋子价值用尽的时候,他也该来了,带着千军万马攻城来从她手中夺走本属于他筹谋来的这一切!
禇太后笑了笑,看向殿外照亮天际的火光逐渐逼近,突地下令道,“林嬷嬷,将哀家的妆奁拿来吧!”
“娘娘——”
林嬷嬷满目震惊,又无可奈何的答了声是,转身奔进了禇太后的寝殿,将那只装有玉玺的妆奁呈到了她的面前。
禇太后从妆奁中取出一物交到林嬷嬷手中,忽道:“嬷嬷,你走吧!”
“娘娘……”林嬷嬷似料到了什么,惊恐的跪了下来。
“走吧!”禇太后说了一声,然后看向了满殿凄凄惶惶以哀求的眼神望着她的宫女,再次道了一声,“都走吧!去告诉大司马,哀家会如他所愿,许会保你们性命!”
宫女太监们听罢大喜,如鸟兽散般的离去。
禇太后又从妆奁中取出一物,林嬷嬷见罢不禁骇惧的扑了上来。
“嬷嬷,哀家只是一个妇人,哀家被骂了多少年的牝鸡司晨,到最后,总要让哀家有一个自证清白的时候!也当是为百姓做最后的一件好事!”
“娘娘……”林嬷嬷不禁哽咽一声。
这时,褚太后已提起玉壶,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
林嬷嬷想要去阻拦,却听到她低声说了一句:“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因为这一句话的承诺,哀家画地为牢,囚禁了自己一辈子!”
“嬷嬷,哀家不想再见到他,哀家就是死,也不想再听他说一句话,他骗了我,骗了我一辈子啊!”
因为这句几不可闻的话,林嬷嬷终于无话可说的泣出声来,也终于慢慢的松手,慢慢的跪倒下去!
火把逼近,刀剑声入耳,最后的一道殿门终于轰然而破,乱兵如潮水般纷涌了进来!
……
大晋太元七年的腊月寒冬之夜,太子薨逝,以恒澈为首的门阀士族举兵发动叛乱,欲驱逐摄政十余年的禇太后于台下,终致逼死于深宫之中。
当恒澈带着乱兵冲进显阳殿时,所见到的便是一身凤冠华服端坐于凤仙台上的禇太后,九重华纱自台阶上垂落下来,一只玉樽正好自她洁白的手中滑落,在红桃木的地板上洒下数点嫣红。
狂风大作,一张绢帛飘来,上面鲜血书写的隽秀字体呈现眼前——恒澈,江山予你,永不相见!
江山予你,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