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吗?”
有声音?是谁在说话?
桓澈的耳尖动了动,感觉到除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似乎还有极为嘈杂的呼啸呐喊声由远及近的传来,在这片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呐喊声中,桓澈终于睁开了眼睛。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映入他眼帘的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环境,而是一座极为广阔而华丽的宫殿,宫殿的前方似有一道颀长的白影而立。
桓澈向着男子的方向走去,就见男子的前方竟是密密码码的兵马云集以及旌旗飞扬,外面正洋洋洒洒的飘着大雪,如羽毛一般的白雪落在大片梧桐林上,堆砌如同一座又一座的灯塔。
忽然间,他听到有无数声音齐声呐喊道:“参见吾王!”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
如排山倒海的声音从殿外传来,直至冲上云霄,这样的豪情,这样的骄傲,似乎他前世也拥有过,何其壮观,又何其的相似。
紧接着,他便听到了男子意气风发的大笑,那笑声是如此得意,如此放纵,似近在咫尺般在这个大殿之中回响。
男子白衣胜雪,墨发飘扬,对着殿外的众将士言道:“今孤于这阿房宫称王,便是要带领着大家为我大燕国雪耻,从苻坚手中救出我燕国的子民,夺回大燕国的土地,我们要在血光中复活,去摧毁那不可一世的苻秦,让苻坚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救出燕国子民,夺回燕国土地,让苻坚付出代价!”
土兵们再次齐声呐喊,在这一片呐喊声中,男子亦拔出了手中的剑,那剑似浸染了鲜血一般,散发着极为殷红的光芒。
桓澈心口猛然一缩,眼眸也逐渐扩大:阿房宫称帝?史书有载:坚以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乃植梧桐数千株于阿房,以待凤凰之至,难道这名男子竟然就是小字为“凤皇”的燕国王子慕、容、冲?
似感应到了他内心所想,男子也转过头来看向了他,桓澈的神情再次一变,也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竟然觉得这男子的容貌长相竟与他有几分相似。
“你跟我来!”
便在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思忖间,男子居然对他说了一句。
桓澈再次错愕色变,紧紧的盯着男子,就见男子走下台阶,下令唤了一句女子前来,而那女子分明就是他身边的隐卫之首阿虞。
“为我开劈一条血路!”
那女子答道:“是!”
紧接着,他眼前的画面便成了万马奔啸的厮杀,百姓的四处逃窜甚至是婴儿的啼哭,直到男子持剑带兵汹涌攻进长安城,苻坚身披凯钾亲自相迎。
这应该是持续了九个月的一战,而这九个月的对峙之中,苻坚已然杀了他留在关中为质的所有亲人,他也不惜血洗长安,屠杀了长安城中无数百姓。
他的容颜曾经令天下所有女子甚至是男人倾慕,而他的心狠手辣与凶狠无情却是令小儿止啼。
“孤从前待你情份如何,好好的做你的奴不是很好吗?为什么偏偏要来送死?”
“哼,奴就奴罢,反正已经做奴多年,我也早已厌倦了做奴之苦,今日就要将你取而代之,以洗清孤曾经做奴的耻辱!”
“凤皇,就算你顾念朕对你的情份,难道连你的亲人,你姐姐的生死,你也不顾了吗?”
一名女子被两名甲士从城楼中拉了出来,两士兵厉喝道:“叫他乖乖的投降,否则我杀了你!”同时两把剑压在了她的脖子上。
女子高髻峨峨,一袭红色的宫装艳丽,那容貌竟然……
桓澈的眼眸再次放大,微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了那女子。
“凤皇,住手吧!就算你杀了这里所有人,你又真的会开心吗?”
女子哭求道,樱红的唇瓣间吐出如雾一般的氤氲凉气,而那双清泠的水眸之中分明已是充满担忧和绝决。
不,她根本就不是求饶,或是要男子住手投降,她分明就是求死!
而果然,在桓澈这个念头落下之时,他的余光之中瞥见了一支银箭。
弓已是满月之弓,箭已然蓄势待发。
不!你住手!不要杀她!不要杀她!她是你姐姐啊!
然而已经来不及,箭已经破空而出,女子的身影也从城楼之上飘然而下,在雪地上盛开如红梅。
“你为什么要射出这一箭,你为什么要杀他?”桓澈厉声问。
但男子似乎已听不到他所说的话,而是挥手一声令下,两万兵马如一群凶狠的猛兽一般冲进长安城的南门,那些惨绝人寰的厮啸,呐喊一直在耳边回响,也不知过了多久,是一天,抑或是两天,甚至是一个月,战乱似乎才停止下来。
桓澈眼前的画面再次一转,似乎又回到了阿房宫内。
“苻坚已被乱箭射死,他的几个儿子也已非死即掳。王,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带着我们的子民回到燕国首都龙城去了,那里才是我们的家乡,而且士卒们……”部将段随请求道。
慕容冲却摇了摇头:“不,龙城有我叔父慕容垂,慕容垂素来怨恨我的母亲,我若回去,岂不是又要成为他的笼中之鸟,孤觉得这长安不错,孤也喜欢这阿房宫,更重要的是……这里有她!”
她在这里,我怎么能走呢?
“可是……”
“没有可是了,你下去吧!告诉韩延,谁若再劝孤回燕国龙城,孤就杀谁!”
“是!”部将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之上孤傲又冷漠的少年,只得无奈的退了下去。
此时的桓澈也看向了龙椅上的男子,见男子枕额仿佛极为痛苦的沉吟了一会儿后,才从龙椅上走下,他也似乎看了桓澈一眼,又走到了另一个房间,那个房间里,数名侍女而立,见他来,一个个脸上都笑靥如花,媚眼如丝,春水含情。
“王,可要就寝?”有柔媚的女子声音问道。
慕容冲似浑然不觉,只走到了后面的一间耳房之中,那里有一口似用寒冰打造的棺椁放置其间,男子打开棺椁,桓澈便看到了躺在其中的女子,正是那名在城楼之上被男子一箭射死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的一张脸……竟然会那么像阿钰。
怎么会呢?
“姐姐,对不起……我知道这是我必须做出来的选择,可为什么,我的心里会这么难受?”
“你说,你会观星之术,会预测未来,你教我习字学武,教我什么是帝王之术,甚至教我什么是忍辱负重,你料到了我的将来,是否有料到自己的将来呢?”
说着又喃喃低语了一声:“这难道就你为自己安排好的结局吗?”
男子念叨着,忽地眼前一亮,从女子发髻间取下一支通体莹亮的白玉簪,但又似乎是因为染了女子身上的鲜血,那玉簪里面又好似流淌着一缕淡红色的光芒。
“来人!”男子忽地命令道。
“是,敢问陛下,有何吩咐?”侍女含笑应道。
“去唤我燕国的国师来!”
女子神情尴尬一僵:“诺,奴马上去唤!”
不一会儿,一名身着白袍手持金杖的男人走到了慕容冲面前。
“我皇,敢问唤臣来有何吩咐?”男人行了一礼,抬起头来问。
桓澈的脸色再次一变:这个男人的容貌竟然与卢竦有几分相似。
“孤听说,你们阴阳家有一门巫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孤现在需要你的这门巫术,让我姐姐,起死回生!”
“可是王,那只是传言,传言并不可信!”
“你别忘了,我姐姐曾也是你们阴阳家的弟子,她的道术与预测之能不会比你差,她说我能成为王,我现在便已经成王了,她也说过,阴阳家有一门巫术,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可那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国师激动的接了一句。
“能付出什么代价?国师不妨说来听听?”慕容冲问。
那男人犹疑了一刻,答道:“要想连接阴阳两道,肯定要有所牺牲,而这个牺牲的人身上必须还要与她流着同样的血。陛下,臣……”
“孤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说,孤必须要一命换一命,是吗?”
“陛下,请恕臣直言,如有冒犯陛下,请陛下恕罪!”那国师吓得跪倒在地。
“除此以外呢?”慕容冲没有动怒,而是接着问。
“还要虔诚,要陛下心甘情愿,才能得到大巫的支持,才能打通阴阳两道。”
国师一连串的说完,一双阴邪的眼睛便若有所思的打量向了陷入沉思中的慕容冲,似乎就在等待着他作出肯定的回答。
而慕容冲却是将视线转到了那口冰棺之中,他伸出手,似有些害怕又有些犹豫的抚向那张如冰雪般的容颜。
“姐姐,你从前跟我说过很多故事,你说,人真的会有来世么?
如果有,但愿来世,你不再是我姐姐。”
他忽地转过身,看向那正阴鸷冷笑着的国师,神情果决而斩钉截铁的道了声:“好,孤同意!
你的巫术需要在何时进行,还需要些什么东西,尽管说吧!”
国师嘴角一咧,忽地眉梢一扬,望向慕容冲道:“不必准备任何东西了,陛下,现在就可以,所以……
慕容冲,你受死吧!”
那话音一落,陡地响起男人的一声大喝,他手中的金杖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慕容冲的胸口刺了过去,金杖的光芒顿时笼罩了整个房间,金铃作响,阴风乍起,门外也响起一阵又一阵恐惧的惊呼!
“有人刺杀陛下,快来人呐!有人刺杀陛下!”
“慕容冲,你想不到吧!现在所有人都希望你死,不管是你的部下,还是长安城的百姓,你杀人无数,恶贯满盈,死不足惜,我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男人说罢,看着被贯穿胸口的慕容冲,看着他一袭白袍被鲜血染红,看着他嘴角边也涌出鲜血,一时间竟也十分得意的仰首哈哈大笑起来。
但很快,他的笑声也嘎然而止,却是一只手将一枚白色的玉簪瞬间刺穿了他的喉咙。
“你”男人眸子圆瞪。
“如果孤记得不错的话,还需要一位巫师之血,才能成功,是吧?”
话说完,玉簪也陡地拔出,国师的尸体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而这个时候,段随与韩延已带着数百军士向着慕容冲的寝殿奔涌了进来。
看到慕容冲被金杖刺穿胸口,显然已到了生命垂危的一刻,韩延神情变幻了一刻,忽地喊道:“杀了他!”。
士兵们破门而入,纷涌而进,慕容冲好似没有看见,而是再次将目光投向了桓澈,含笑道:“你现在应该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吧?”
“你就是我,是我慕容冲的来世,只可惜……你只有我一半的灵魂,所以你们彼此都不会再相识……”
说罢,他挥手用力一抛,一只染血的白玉簪便落到了桓澈的手中,而这个时候,桓澈似乎也感觉到脖颈上一凉,似有什么冰冷的武器落在了他的咽喉上。
“凤皇凤皇,何不高飞还故乡,何故在此取灭亡?”
耳边再次传来凄楚的挽歌,以及女孩子的哭泣。
“桓郎,你醒醒,你快醒醒……”
有人在摇他,桓澈挣扎着猛然坐立而起,感觉到不能动作自如的身体也陡然间变得灵活起来。
他喘息了一刻,才侧首看向唤他的人,就见一双含情的妙目正一瞬不瞬的望着他充满了担忧和关切,而这双眼,这个坐在他床塌前服侍他的少女竟然就是阿钰。
“桓郎,你醒了,是做噩梦了吗?”少女问道。
桓澈呆怔了一刻,看向房间之中的一切摆设,竟也与他在建康所住的梨雪园一模一样?
他不是已经离开大晋来到燕国了吗?什么时候回到的梨雪园?阿钰又怎会回到他身边?
还是他又在做梦了?
“今年是哪一年?”苦笑了一声,桓澈忽然问。
少女似有些惊讶,愣了一会儿,才答道:“咸康……七年,桓郎这是怎么了?不记得了么?”
咸康七年?是他又回到咸康七年了么?还是他现在依然身处梦中?
又到底哪一世才是梦?哪一世才是真?
“桓郎,你怎么了?是阿钰又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少女忽地又问道。
桓澈试图着伸手抚向少女的脸,触手的滑腻令他心中好似电流淌过一般颤动,讶异困惑之余,他笑了笑,说道:“不,我不生气,我永远都不会再生你的气,只要你一切安好,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好。”
说完,便情不自禁的将少女拥进了怀中。
阿钰,我知错了,如果这一世才是梦,那就永远停留在梦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