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与孔夏的长谈,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且不说这仇非报不可,先帝要我谨记切莫失了江山,我又怎么可能不去直面未来的磨难,而有所踟蹰呢?
在几个月前我离开宫里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菩提巷的贤樱布庄。那时候的我,衣衫褴褛,拖着满心的疲惫与忐忑,只想再看十三娘一眼。还想看看秀贤她是否还好,二十岁的她可有安心嫁人。然而当我顶着晨曦的薄雾气喘吁吁寻到曾经熟悉的小路时,寂静的胡同与巷陌,曲曲折折地勾勒着我童年的依稀记忆。然而曾经我派遣重兵暗中保护的贤樱布庄现在的模样却着实令我吃了一惊——萧条破败的店面,哪儿还有半分当年人来人往的样子!只见那破烂的匾额,歪歪斜斜地悬在门上,下面已经结了密密的蛛网……我发了疯了一样挨个拍着周围家人的门儿,然而开门的一个个皆是陌生的面孔。当初和咱们住在一起的那些大伯大娘,全都搬走了!我一家一家地问着,可知道以前那户卖布的人家去了哪儿,可他们无一不是新搬来的,全都不知道!那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装出来的,于是我不由顿悟,原来在我被囚禁的同时,南宫韶和为防万一,早就支走了这里所有我认识的人,就是怕有一天我会再回来找他们!可十三娘呢?她已经不年轻了,已经过了那个可以瞎折腾的年纪了,南宫韶和会把她赶到哪儿去?还是说这个没人性的家伙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全都给……那时候的我,不敢再想下去,也顾不得下起的雨,绝望地蹲在地上,沉浸在无边的痛苦中……十三娘与我而言,就如同母亲一般,我毕竟是她一手拉扯大的,而如今,阿樱不孝,没能报答您的抚养之恩,却自个儿惹了一身错综复杂的麻烦来……
如今的我,已经了无牵挂。纵然心里免不了对魏如玠的埋怨,然而三年已过,我又拿什么来记恨他呢?即便是记恨他,对于一个以后不会出现在我生命中的人来说,又有什么意思呢?还有冯尚兮,我这辈子顶对不住的就是他了。我欠他的人情掰着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可是命运这捉弄人的东西把我们两个摆在了注定不可能合流的位置上,我又能拿什么来还他的债?
在遇到了孔夏以后,我终于有了一种安下心来琢磨对策的觉悟。我要看着南宫韶和灭掉冯氏,再夺回被夜溟教异化的朝廷——这样,才算尽了先帝的心愿,也才对得起我这几年吃的苦。
往后的日子里,我闲暇时候跟着张虎手下的几个小哥练习拳脚,顺带喂养了一窝信鸽。易丘多半看了出来我急切地想要提升自己的功夫,对于我在医帐的偷懒,他也很通融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孔夏平日里很忙,我也没有很多机会跟他谈很多,更别提让他亲自带我练习武功了。他毕竟要带兵打仗,而且最近战事越来越多,用张虎的话说,就是“冯家贼娃们要捅了天了,咱兄弟们不能再闲着,得狠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我时不时地用言语试探着孔夏,我渐渐确定,他虽然位居大将军,但绝不是南宫韶和与夜溟教的人。从本质上来讲,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可以说真话的人。这对于我来说,就无疑是一样值得欣喜的事情。因为如今的孔夏,他所掌握的兵权,遍布了北方的半壁江山。倘若这些军队中有一半能够完全听后他的调遣,那么终有一日,让这些军队为我的使命服务,也不是全然不可能。
于是眼下的事情,便是我的武功需得提高到一个档次,一个足够能让我在大多数危险的情况下能安然脱身而不依仗别人的营救的档次。可是单纯地跟着张虎他们练的话,练练拳脚是没有问题的,可多半练出来的是蛮力,多的是张虎那样的肌肉,少的是易丘那样的灵气。于是我将目标渐渐锁定整日用以前在苏幕焉那里根本就是次品的药方子来糊弄人的庸医易丘了。
“什么,你想学道家的功夫?”听了我的想法,易丘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究竟是作何打算……”
“我……你瞧我这底子难道学你们家祖师爷的功夫不行?有什么的需要加强的地方你尽管说,我一定改!”我拍拍胸脯道。
“不是……”易丘放下手中的笔,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道,“你就真对道家功夫那么感兴趣?……问题是,你跟孔大将军交情不是挺深的么,他那才叫真功夫,你为何不让他教教你呢?”
“实不相瞒,想当初我还年少的时候,他也的确教过我几套拳脚,可惜那只不过是些皮毛的东西,现在他那么忙,前头战事又紧,身上带着伤还坚持带兵打仗,我哪里还好意思麻烦他啊……”
易丘面色稍稍一寒:“你的意思是,我平日里很闲,闲得连你都看不下去了?”
呃,我一愣,这是什么跟什么啊!虽然说易丘的医术跟苏幕焉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可是他的医术在战场上也是绰绰有余了,我方才的话无疑是严重打击了他日益膨胀的自信心。于是我连连赔不是,把他哄开心了,才接着道:“其实我只是想学一套正统的功夫。”
“可我家师父曾告诉我,道家的武功素来是传内不传外,你若是想让我教你,不是让我为难么……”易丘十分诚恳道。
“咳……”我顾左右而言他,“我和当朝医圣苏幕焉的交情颇深……你若是愿意让我学几成你们道家的功夫呢……我保不定哪一天一开心,就张口找苏大人要了他的稀世医书……倘若你自己不珍惜这个机会嘛,啊……”
“你,你……此话当真?”易丘果然来了兴致,“我若是把这功夫交给你,你当真会找苏大人要来他的参悟?”
“一言既出。”
“好!就这么定了!”易丘果然还是如当年那般不淡定,他呐呐道,“反正我教你几招功夫,只要瞒着师父,他也不能揪着我不放……成!我教你!”
“太好了!易郎中,不,易师父,你果然是大大的好人啊!”我继续三言两语地拍着马屁,易丘先是乐了一阵子,而后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对外人透露是我教于你的!”我连连点头,他这才从木柜的最底层的最内侧翻出了一本皱巴巴的武学图解丢给了我。
易丘的功夫果然是很不错的,至少教给我绰绰有余了。
就在我苦心修炼自己的道教功夫的时候,天下格局渐渐发生了大变化。一来是王爷不知为何忽而改变了往年的观望政策,大大采取主动措施,兵分三路,沿着水路直逼南方广原,势如劈竹。冯氏不知南宫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敢轻举妄动,果然连连中计,等到明白该是倾巢而出的时候了,却为时已晚,南宫氏已经占据了相当的主动地位。然而冯氏兵力殷实,并非十天半月便可攻破,于是冯氏不惜失去大片领地,依旧立即收兵,采取养兵政策。
冯氏这样做固然是对的,但是对于想要一举将他们连根拔起的南宫氏来说却并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于是南宫氏哪里容得他们蜷缩于安逸之地,连连追击,却之数百里。这时候肃国公自然是坐不住了,难道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半边天被北方的新政策打的个落花流水,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冯军的使臣,马上就要来了。”户平手里捏着半个馒头,一面啃着,一面信誓旦旦地对咱们说着。
户平的消息向来比较准确,他也不是喜欢吹牛皮的人,于是张虎沉吟了好半天才问道:“是他们的使臣来?来咱们这儿?还是直接去长安见王爷?”
“如果是肃国公亲自来,那一定是去见王爷。可如果是使臣来的话,究竟是来见咱们将军,还是去见王爷,却是个未知数了。”紧挨着户平坐的一个兵卒,叫马贵的,说道。
我们晚上无事的时候,经常会坐在一块儿聊些时事,这几天的主题皆是说冯氏那边要来人了。
“不管是谁来,这阵子的战事是要稍稍消停些了。咱们这么不分昼夜地拼命,已经有三个多月了吧?再这么一刻不歇地打下去,能受得了么?”张虎埋怨着,忽而转了话题,“诶,对了,那肃国公的大儿子不是说一直在帮着他爹么?武陵那边儿战事抓得紧,听咱们将士说,可没见着他那宝贝儿子亲自上阵呢!”
我猛地抬起头,敏感的神经意识到张虎说的……莫不是冯尚兮……?
“诶,小何你作何这么大反应呢,难道你知道些什么?”张虎转而问我。户平还有马贵他们几个也都跟着附和。
“呃……呵呵……”我强笑道,“肃国公的长子不是说不在武陵么?他……他……”我实在是找不到什么理由,张口结舌着。
“哦!我想起来咯,想起来咯!”户平把最后一口馒头吞下,直嚷嚷着。
“想起来什么了,赶紧说啊!”众人催促着。
户平神秘地笑了笑:“他那位儿子,大名儿是叫冯尚兮来的吧?哼哼……”
“是啊,好像是吧,究竟怎么了啊?”众人接着问。
“据我所知,”户平清了清嗓子,“这小子前些日子刚娶了老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欢呢!”
话音刚落,众人也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却“哄”地一声爆发出一阵笑声。
唯有我,张口结舌地愣在那儿,忽而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都什么时候了,这小子还有心思娶老婆?”张虎咋呼道。
“诶诶诶,别打岔别打岔,他这个老婆,注意了,可是老婆啊,他女人多,什么歌姬啦侍妾啦可不能算数儿……”
我的手不由地握成了拳头。
“知道知道……”众人依旧附和着。
户平俨然成为了中心人物:“他这位老婆啊,你们猜着是谁了么?……”
“……没没。”
“谁啊?”
众人催问着。
“猜啊,我一说你们准认识……”户平盘腿坐着,悠闲地脱下鞋子,倒了倒里头的沙。顿时一股异样的类似于茶鸡蛋味儿的脚臭味弥漫开来。
众人捏着鼻子,依旧不死心地怂恿着户平把那女人的名字给说出来。
臭味儿彻底激怒了我,我猛地站起身来,对着户平大吼道:“你他妈倒是说啊,倒还学会卖关子了还!!!”
此语一出在场的诸位兄弟全都不认识一般看着我。
“哟,小何,激动个什么,来来,坐坐坐……”张虎拽了拽我的裤腿儿,我不耐烦地一抖腿,甩开他的手。
“小何生气了……”
“小何怒了……”
“户平你个生瓜蛋……”
众人又开始拿我开起玩笑,唯有户平摸不着头脑,不知哪儿得罪了我,动这么大怒。
我坐回原地,喘气。
“成成成,唉,我说我说。”户平穿上鞋子,但臭味儿并未散去,“他刚娶的那位妻子,正是三年前叛国投敌的,贵太妃娘娘最宠爱的女儿,先帝的亲骨肉——淑仪公主!”
众人爆发出一阵惊呼,而我的脑袋却瞬间涨大。
淑仪公主淑仪公主淑仪公主……他刚娶的那位妻子……正是……淑仪公主……他他他,他是……冯尚兮……
“淑仪公主今年也有二十岁了吧,也是个老姑娘了,怎么现在才出嫁?”
“谁知道啊,我看呐她当年就应该被日过了吧?今儿个才给个名份而已……”
“哈哈哈……”众人又笑起来,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淫荡。
我听不清我听不清,我忽然什么也听不清……
他当初亲口告诉我他对南宫淑和没有一丁点儿意思,他当初亲口告诉我南宫淑和身子太差估计没法儿延续香火,他当初亲口告诉我……
当初,只是当初。
现在,都快四年了啊。
这秋,又深了啊。
我拢了拢袖子,瑟瑟发抖地站起来,不着痕迹地从取暖的火堆旁边撤离,快步向休息的营帐方向小跑而去,却在一个乌七八黑的转角,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俨然是刚刚放好兵器,看到我,忽而停下:“小何,怎么是你?”
我定睛一看,竟是孔夏。
“你哭了?”孔夏迎着光亮看清我的脸,错愕道。(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qidian.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