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
对于薛况的个人习惯,她竟然一概不知。
一则因为陆氏与薛况的关系本生疏,也没有留下什么与此有关的只言片语;二则薛况去世已近六年,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周围的人也不怎么提起薛况,府里的下人都换了一波。
陆锦惜即便是想知道,其实也没处打听。
若着意去打听,则显得太露痕迹。
更何况,她其实也没想过,自己会面临如今这境况啊……
看薛廷之这眼神,陆锦惜疑心自己应该出了错,但不好确定是因为薛廷之听着这个故事太离谱,还是发现了她所言的故事里有哪个细节不对。
若是被看出破绽……
那才是好玩了。
迎着薛廷之那目光,陆锦惜的眸底,隐隐有几分深邃的暗光流转,但她掩饰得很好,即便心内有所猜测,脸上也不露。
当下,只摆出一副略微诧异的表情,笑着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真是,外头的丫鬟也不知道规矩,不通传一声,平白叫你们在外头等着,是该教训了。”
刚听完故事的薛迟与罗定方,听见声音,这才回过神来,朝门口看去。
薛明璃与薛明琅在外面站着,倒也跟他们一样,才从故事之中回神。
两个小姑娘,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恍惚。
独独薛廷之,眸光一敛,便已经躬身拜下,只道:“拜见母亲,给母亲请安。廷之与两位小姐来时,只听母亲在里面将故事,甚为专注,不敢打扰,所以不曾请人通报。不过也并未等上多久,还请母亲容谅。”
容谅……
陆锦惜的目光从门口那几个丫鬟的身上扫过,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的青雀,终究还是将心里一些想法压下,暂时不去算账。
她面上笑容不减,只招呼他们进来:“可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坐吧。”
几个人这才走了进来。
罗定方年纪还小,也没有什么避嫌的说法,长幼内外几人之间见礼,倒也颇为好奇模样。
过后了,才都被陆锦惜叫着坐了下来。
薛明璃两手交叠在身前,知道陆锦惜今日要找琅姐儿说话,所以一坐下有些忐忑。
薛明琅今天却是被强拉过来的。
她本不欲过来,却不知璃姐儿哪里去找了薛廷之来,硬哄着她来请安。所以此刻,她脸色不大好,虽请了安,却也不看陆锦惜一眼,一副执拗模样。
陆锦惜已经打算今天解决这个问题,所以见了也不十分介意,只向他们道:“今日出了趟门,已经给你们都选了礼物。回来时候,已叫丫鬟往你们院子里送了。都是随意挑选的,若你们看着有哪个喜欢,或者房里缺了短了什么东西,尽可报上来,回头我再为你们添置。”
礼物是之前送出去的,几个人都有。
薛廷之也早早收到了。
是一把蜀产的洒金扇儿。
扇面绘着山水图纹,贴以金箔装饰,甚为名贵,下头还缀着一枚黄玉扇坠儿,送来的时候,只合拢放在锦盒里。
丫鬟说是二奶奶叫人送来的,说是今天出门给带的。
他当时看着,其实是说不出什么感觉的。
那时便猜,该是别人也有。
如今来了陆锦惜这里,听她说起,便知道自己所料不差。
薛廷之微微垂眸,在其余人道过谢后,面上也平静毫无异样,道了谢:“母亲送的扇子,廷之也收到了,诚谢母亲一片美意。”
哦。
其实她是随手买的,凑个数罢了。
陆锦惜对薛廷之的感觉,始终很奇怪:不大喜欢,也不大讨厌,不大放在心上,但又有种莫名的在意。
但因为上次窥见了这孩子一瞬间的情动,她对待他的时候,心里其实格外小心。
听他谢她,她只将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笑得疏离且端庄:“不过也是把扇子。路过的时候看见,顺手买了。大公子不嫌弃才是。”
顺手。
这两个字,好似两颗钉子,一下又扎进了薛廷之的心里。
他面色无端端地白了一下,隐约察觉到了陆锦惜对自己的态度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
“母亲相赠,岂敢嫌弃。”
巴望着他嫌弃才好呢。
只是这话陆锦惜也不会说出来,如今只略略将态度摆出来,让薛廷之知道一些也是了。
一旁的薛迟,则是看了看自己的左边,又看了看自己的右边,想着自己回来得迟,也还没去自己的屋子里看过,不知道礼物是不是在那边。
他心里痒痒,憋不住问道:“娘亲,我有吗?”
“有……”陆锦惜看他那期待的小眼神,有些无奈地摇头,“哪里又敢忘了你这个小祖宗?”
“啊,娘亲真是太好了!”薛迟顿时高兴极了,差点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但又马上道,“不过娘亲你不要告诉我是什么。等我回去看的时候,才有惊喜!”
个小孩儿,规矩还多。
陆锦惜心里又是一口气叹出来,当然还是依着他:“是是是,都是你最大。你要惊喜我不说,你要听故事我给你们讲,好了吧?”
“娘亲刚才是在给弟弟讲故事,讲爹的故事吗?”
薛明璃刚才也在外面,听了大半。
此刻听陆锦惜提起“讲故事”,一下忍不住好奇,小声地问了出来。
陆锦惜笑道:“你们也都听见了不少吧?也是今天迟哥儿跟罗二公子来,因见了那一柄洪庐剑,不知怎么扯到了大将军的身上,要拽我讲故事。我便凑了几个说书先生常讲的段子,瞎掰了几段。”
说书先生常讲的段子?
瞎掰?
旁人听着这一段话,其实都没什么感觉。
但对于曾在边关,也对薛况有一定了解的薛廷之来说,这一段问题可大了。他想起自己先前听见时,那冒出心底的怀疑来。
一张脸上,依旧有些苍白。
他注视着陆锦惜,便极其自然地接了她的话:“母亲过谦了,这一段故事讲的也是极好的。廷之听着,倒与当初蔡先生讲的八i九不离十。”
蔡先生……
陆锦惜回忆看过的战报,便知道薛廷之说的是谁了。
薛况当年在边关作战,一人执掌虎符,统领大军。
麾下大小将军十来个,包括如今的九门提督刘进,方少行崭露头角太晚,初时在那边还不怎么排得上号;除此之外,还有一人十分引人注意。
这个人,便是蔡修。
此人在军中也没有什么爵位,但说话却能当半个薛况,乃是军中第一的智囊,军师之中的军师。
俗称“白纸扇”是也。
薛况的旧部,在战事结束之后,有的回了京城做官,比如刘进;也有的被分散到了边关各处日常驻防,并未回过京城。
这军中白纸扇蔡修,据闻曾回过京城,但最终又回到了边关。
如今没仗打了,也不知是在干什么。
陆锦惜知道薛况在边关待过,却不知道他竟然知道薛况当年那些事。
“我记得那一战的时候,你应该是还没有出生吧?不过能得蔡先生为你讲述当初的故事,也是很幸运了。我也不过能看看战报,据此胡诌。你既然听过,不如也为我们讲讲?”
小孩子们都喜欢听故事。
他们也听不出陆锦惜话里藏着的深意,所以只是格外期待,个个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薛廷之。
但薛廷之却听出了那一点点的……
讽刺。
作为薛况的正妻,她只能从战报上得知丈夫的一切。
如今这样藏着暗针对他说话……
说到底,即便薛况去了六年,她也还是在意的吧?
这个念头,这么从他脑海中划过,却一点也平淡不起来。
薛廷之的手指,悄然僵硬了一些,有些发紧,只微微勾唇笑起来。
“母亲有命,不敢不从。”
“只是蔡先生讲得实在简略,只说父亲初来乍到,的确遇到一些刁难。但事后,无一不为父亲所折服。”
“斩伊坤太子,乃是三招取首级。盖因其人气焰嚣张,并未将父亲放在眼底。”
当年的蔡修,其实也很年轻。
算算今年其实也跟薛况差不多岁数,三十三四,当初说话,只带着一种老气横秋的口吻,夹杂着隐隐的嘲讽。
薛廷之知道,那是嘲讽那些当初轻视薛况的人。
“伊坤太子一死,匈奴军队,便陷入了内乱,群龙无首。”
“云州城因此得了**之机,父亲也成为了力挽狂澜的英雄。庆功宴上,百姓们都献上了当地独有的烈云酒,犒劳军士。”
“城中原本的那些守将,都在此宴之上,给父亲敬酒,为先前的无礼赔罪。”
说到这里的时候,薛廷之的声音,也自然极了,好像他说的便是当初蔡修说的一样。
那俊逸的眉眼之间,隐隐带着边关凉月的幽冷。
目光投向陆锦惜,却是不动声色的:“父亲最终与他们共饮,杯酒泯去之前的一切恩仇,便成了云州城当之无愧的守城将军。”
温酒斩伊坤,当然是不存在的。但事实上,薛况斩杀此人,取其首级的速度,也绝对不慢。
陆锦惜先前的编凑,除了略有夸张,竟真的是八i九不离十。
长而浓密的眼睫一颤,她眼底的神光,在其阴影的覆盖下,却变得有几分晦暗不明。
听了薛廷之的话,她竟沉默了有一会儿。
“母亲,您没事吧?”
眼见她竟不说话,薛廷之有些迟疑,终究还是问了一声。
“没事。”
陆锦惜仿佛这才反应过来,但抬眼注视他的时候,眸底却越发疏离起来,笑容浅淡得几乎快要看不见。
“只是有些没有想到,大将军在军中也喝酒,我本以为……”
后面的话,却没说了。
薛廷之一时忍不住打量她,却只见她眉眼都低垂,笑得好像有几分勉强,平白给人一种苍白的感觉。
于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
——他竟然在怀疑她的身份。还编造了莫须有的事去欺骗她,想要试探她的虚实……
薛况在军中,的确是滴酒不沾的。
他不是不喝酒,只是喝酒容易误事,而他治军极严,即便是打了再大的胜仗,只要戎装在身,他不会碰一滴酒。
在哪里都如此。
陆锦惜不过是仅能根据战报推知当时的情况,又加进说书先生们的言语,凑成这么一个故事。
即便这个斩伊坤后饮酒的细节,在他听来是如此地突兀和不对劲。
可听她方才的言语,分明是知道薛况在军中不饮酒的……
对她来说,刚才所言,兴许只是一个故事而已。
可从他口中得知薛况竟然饮酒这样一件事的时候,她心中又该是何等的感觉呢?
会失落?
失望?
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他欺骗了她,可眼下却无法开口说出半句话,以挽回这个谎言。
薛廷之只能看着她,陷入一种奇怪的沉默。
这样的沉默,被陆锦惜看入了眼底。
但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心底已经是冷冷地笑了一声:小嫩草,这一点心机,要想算计她?还早得很呢!
早在看见他眼神的时候,她觉得他在怀疑自己。但那个时候还不确定自己之前那个故事,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只是有隐隐的预感。
但随后薛廷之却讲了当年的事,且末尾又状似无意地提到饮酒之事。
她哪里还不能确定?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一句“没想到”,一句“本以为”,足够打消薛廷之之前所有的怀疑了,再加上……
一点点引人愧疚的小伎俩。
其实明知道,薛廷之对她,是动了一点点的小心思的……
陆锦惜觉得自己挺卑鄙。
但天下又有几个圣人呢?
所以薛廷之虽对她生出了几分愧疚,可她对薛廷之却没有半点愧疚,只轻轻一叹,便自然地转过了话题,又跟另四个小孩子说话。
薛迟的话是最多的,罗定方偶尔插上两句。
薛明璃大多时候在听,但因为今天薛明琅不说话,所以她也只好代妹妹多说两句,勉强维持着屋里热闹的气氛。
薛迟还献宝一样,拽着两个姐姐去看桌上的宝剑。
早先罗定方便将洪庐剑的来历都告知过了他,所以此刻他得意洋洋地便将之炫耀了出去,还说等自己长大了,也将是一个佩剑的将军。
从头到尾,薛廷之都有些走神。
直到听见那一道温软的嗓音道:“……是太师府的顾大公子送来的谢礼,你都说如今洪庐不铸剑了,哪里又能求来第二柄呢?娘可没那么神通广大!”
抬起头来,他便瞧见陆锦惜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
她面上带着笑意,只轻轻点了薛迟的额头一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将那剑匣盖上,叫丫鬟抱下去,只道:“也是时候用饭了,剑留着什么时候都可以看,还没完了。”
洪庐剑。
太师府的顾大公子?
薛廷之捕捉到了这几个关键的信息,那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忽然轻颤了一下。一时注意到那剑匣,竟也是昂贵的紫檀木……
送来的礼物?
他也不知为什么,一下想起了当人在屏风后听到的话。
那是鬼手张来,为他在屏风后施针。屋里来了永宁长公主那边派来的人,似乎将什么交给了陆锦惜。
后来陆锦惜出去送鬼手张,他从屋里出去,顺手一翻,便发现那像是一本冰人说媒用的名册。
看上面大部分人的年纪,竟多半是为陆锦惜准备的。
先有名册,如今又有太师府大公子送来的礼……
这感觉,很难说不微妙。
薛廷之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并没有动作。
反倒是陆锦惜回头看向他,笑着道:“今日罗二公子来,你们也都认识过了,一会儿便也留下来用饭吧。我已经叫厨房准备好了,差不多也都有你们吃的菜,大公子也留下吧。”
这一次,其实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拒绝的余地。
薛廷之也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沉默片刻,便应了下来。
不一时,屋里摆了饭。
丰盛的菜肴排在桌面上,几个人都围着圆桌坐着。一开始还奉行着食不言寝不语,但因为有个话痨薛迟,没一会儿桌上成了战场。
连一直不怎么说话的薛明琅,都因为要跟薛迟抢一块肉,掐了起来。
陆锦惜还跟以前一样,半点没有阻止的意思。
看着俩小孩子斗得气鼓鼓模样,她反倒满眼都是笑意,璀璨得好像倒映着满天的星河。
薛廷之偶一回眸看见了,便一下能听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
这一顿饭,前后吃了足足有小半个时辰。
等到喝完了茶,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陆锦惜才吩咐人打着灯笼,送罗定方回府,薛迟自然也跟去送了一段。
她没拦着。
剩下的薛廷之、薛明璃、薛明琅三人,也要告辞离去。
但临走的时候,陆锦惜却单独叫住了琅姐儿,只道:“大公子与璃姐儿先回去吧,琅姐儿先留一会儿,我有话要跟她说。”
薛明琅本欲离去的脚步,立时一顿。
她有些诧异,身子也带着几分僵硬,看向了朝着她走过来的陆锦惜……
作者有话要说:*
陆总:写作“亡羊补牢”,读作“欺骗感情”,得,又套路一个:-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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