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山高人为峰
一连几天,何东阳真有点儿火烧屁股的感觉,他正想着对拆除事件如何冷处理时,没想到媒体又烧了一把火。这天早上,省报头版上赫然出现了他的大照片,还有一篇大文章,标题是《面对富人区的违章建筑怎么办》,下面一行副题上写道:“金州市常务副市长何东阳如是说:老百姓的违章建筑我们可以拆除,富人的违章建筑我们为什么不能拆除?”何东阳打开报纸,头就大了。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容易想出了冷处理的办法,让媒体这一忽悠,岂不是又把问题推向了极端?而这个媒体,不是一般的网络传媒,它是党报,是党的喉舌。这样一搞,纪书记看到了会怎么想?还以为我不知好歹,故意冲着他来着。更主要的是,影响一旦扩大出去,让他怎么收场呀!
他点了支烟,一边吸着一边匆匆浏览起了全文,文章中并没有夸张什么,却将事情的真相完完全全地呈现了出来,让人觉得这样的违章建筑不拆除的确不足以平民愤。他查看了一下记者的名字,记者叫余杰,是省报的。这个人他根本不认识,他也没有采访过自己,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上报了呢?现在的记者真能胡搞,为了抢时间抓新闻,根本不进行深入实际的调查,只凭网络上的资料胡整瞎编。他将报纸扔到了一边,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铃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省城的,是不是纪书记打来电话指责他?他接起了电话,刚“喂”了一声,对方说:“请问你是东阳吗?”
他一听不像纪长海的声音,就有气无力地说:“我是何东阳,请问你是哪位?”
“东阳呀,我是祝开运,今天省报刊登了你下令拆除违章建筑的报道,我看后很高兴。很不错,真的不错。近几年,政府只一味地拆除普通老百姓的房子,引起了老百姓的抵触情绪和强烈不满,也影响了干群之间的关系。你反其道而行之,向富人开炮,拆除富人的违章建筑,这很好,这需要勇气,也需要胆略,我支持你!”
何东阳一听是省长祝开运,早就恭恭敬敬坐正了身子,紧紧地将话筒贴在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当他清清楚楚地听完了祝开运的话,高兴得声音都差点儿变调了,马上回答说:“谢谢省长的关心与支持,阻力肯定有,而且很大,不过有您的支持,有市委的领导,我们一定能够顺利完成任务。”
“这就好,这就好。你现在正是有作为的时候,好好干,争取干出些成绩出来。”
“好好好,希望省长以后多批评指正,让我进步得更快些。”
“会的,会的,那好吧!以后有什么事再联系。”祝开运说完挂了电话。
何东阳还握着话筒,等他确信祝开运挂了机,才发现自己已经握了一手心的汗。挂了电话,他感到抑制不住地兴奋。他非常明白,虽说祝开运在话中没有向他多透露什么,但电话本身已经透露了许多,或者说是表明了许多,这就是说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他已经在关注着自己。当何东阳把问题想到这个层面后,他几乎有些兴奋得不能自已。他觉得自己的判断十分准确,依照常理,日报上每天都有好多地方新闻,都有好多新鲜事,省长不可能一一打电话去鼓励,去表扬。他之所以给自己打电话,恐怕一多半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向他传达一种信息,这就是说,他当市长的事已经有了眉目,省长正在为自己积极努力。
何东阳越想越激动,越激动身上就越热。他感觉今天的暖气分外热,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一股初冬的冷气吹来,舒心无比。再看远处的楼宇,灰蒙蒙一片,仿佛笼罩在了云雾中。吹了一会儿冷风,大脑一清醒,又想起了省长对他的表扬,想起他亲口答应了祝省长,一定要完成任务。可这任务又怎么完成呢?纪委书记泼过了冷水,他刚刚降了温,媒体一煽动,省长又来给他加温,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按纪委书记的办,必然会让省长失望,如果按省长的去做,从此得罪了纪委书记,究竟听谁的?他的心里一阵纠结,又陷入到了深深的矛盾之中。
下午,他要去市委参加常委会,主要是讨论人事安排问题,他已经与韦一光通了气,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吴国顺的任命应该不会有问题,会议结束就可以下文。吴国顺的事,他总算有了一个交代,可他自己的事却越来越理不清了。等会议完了,有没有必要向孙正权做个单独汇报?
他实在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必须要好好想一想,想出一个自己认为行得通的办法,再去汇报吧。
何东阳在政府这边正纠结的时候,韦一光却在市委那边正开心。何东阳的纠结是因为省报的报道,韦一光的开心也是因为这篇报道。同一篇报道,因为两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心理感受自然也不一样。
韦一光一看这篇报道,就不由得笑了。他知道何东阳早就有了偃旗息鼓的打算,没想到省报的报道又在何东阳的屁股后面加了一把火,让他退又退不得,进又进不了。如果进,必会得罪省上的那位要人,他随便找一点儿问题,在省委常委会上稍微点一下,那何东阳的前途就算是划上了句号。如果退,一定会引来政界的嘲笑,落下个说大话放空炮、不务实爱作秀的虚名,其他的领导同样会反感这样的人。出了这样的麻烦事,够他何东阳受的,这无疑为自己竞选市长之位扫清了一大障碍,至少,他当不上市长,也不会让何东阳抢了去,否则,他就太失败了。
一想到市长的位子,韦一光心里就纠结了起来。顾长平的突然调离,让他感到自己就像无根的浮萍,没有了根基,顿感心神不宁。自从省城回来后,他再没有联系过组织部长潘长虹,潘长虹也没有给他打过电话,他有时也想给潘长虹打个电话过去,再问一问情况如何。如果有必要的话,他打算再一上趟省城,实打实地让潘长虹感受他的诚意,但每每拿起电话,他就犹豫了,电话打通后,向他说什么?仅仅是问声好,还是询问事情的进展?他觉得怎么说都不太合适,只好又把电话放下了。现在,当他排除了何东阳之后,觉得自己又多了一丝希望,如果不外派,从金州内部产生,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应该是自己。
韦一光正想得奇妙,宣传部副部长杨言敲门进来了。杨言交给他一份在全市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稿。他将讲话稿往旁边轻轻一放,将省报往杨言面前一推说:“今天的报纸你看了吗?”
“看了。写这篇报道的记者我认识,他还向我询问过情况呢。”
韦一光示意杨言坐下来说。
杨言便坐下来继续说:“我觉得这也是我们市上的一件新鲜事,市报市台都做了报道,网络上也到处转载,既然这篇文章已经做大了,就让省报再来一次推波助澜,这对政府的工作既是一种压力,也是一种动力。”
韦一光点了点头,他觉得这步棋走得很好,更觉得杨言是个有用之才,便说:“ 不错,做得不错,搞意识形态领域的工作,就应该有这样的政治敏锐性。”
下午,市委召开常委会,韦一光在会议厅看到了何东阳,两人相视一笑,然后各坐到了各的位子上。会议厅呈长方形,周围摆放着的都是高档的单人沙发,沙发与沙发之间放着一个小茶几,便给人一种宽敞的感觉,上方一共放着三个沙发,最中间的位子是孙正权的,左边是韦一光的,右边的本来是丁志强的,他走了,现在始终空着,谁也不好意思去坐。这种座次的排列,从来没人有意排列过,几乎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习惯。
孙正权还没有来,宣传部部长刘胜文就对旁边的何东阳开玩笑说:“何市长,祝贺你,上省报头版了。”经他这么一说,大家的目光一起聚向了何东阳。
何东阳便趁机解释说:“这省报一点儿都不慎重,记者从来没有采访过我,就捕风捉影地瞎报道。”
刘胜文说:“何市长,这就是你对新闻这一行不太了解了,记者只注重新闻的真实性,并不在乎获取新闻的手段。比如中央领导有什么活动,也不可能让新华社的记者亲自去采访,只要记者获得了真实的新闻,照样可以发稿。”其他人听了就哈哈一阵大笑。
何东阳感到大家都有点儿嘲笑他的意味,便也正了色说:“我还真不了解,原来新闻都是这么道听途说来的,经刘部长这么一说,我算是长了见识。”大家听了,又一阵哈哈大笑。就在笑声里,孙正权进来了。孙正权一进门,大家的笑声立刻停止了,而何东阳的脸上却感到了一阵火烧火燎,仿佛觉得大家都知道了他的底牌,都在等着看他怎么收场。
会议开始了,何东阳的注意力却集中不到会议上来,他感觉这次省报的报道完全把他推到了悬崖上,如果在党报上放了空炮,不仅成了政界的笑柄,他个人的威信也将灰飞烟灭,以后别想再在金州这片土地上理直气壮地说话了,你要再说,谁还信,谁还听?
何东阳知道,他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回头看,却不能再回头走,与其自己打败自己,还不如让对手打败自己,好赖还能得到一个好的口碑。
这次常委会议,主要讨论人事安排,吴国顺的事终于办妥了,何东阳也算了结了一个心愿。会议结束后,他本来想与孙正权沟通一下,给他谈谈想法,没想到政协李主席跟着进了孙正权的门,他只好打道回府。坐到车上,掏出手机,给吴国顺发了一条短信:“常委会已通过,敬贺你!”很快,吴国顺回信:“谢谢首长,晚上聚一聚?”他想了一下,回复道:“算了,太敏感了。”
车过电信大楼,突然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山高人为峰” 几个大字。这是电视上常播的一条广告,平时没做多少思考,此刻看到,却突然有了一种新感悟,大有“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的意境,仿佛跳出了事务圈子,站在高山之巅,鸟瞰芸芸众生,心胸豁然开朗了起来。那个曾经在他的脑海里朦朦胧胧的想法,也越来越明晰了起来,渐渐地,终于成了一个可以操作的完整方案,再回想那些纠结的事情时,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人到万难须放胆,事当两难要平心。有时候就是这样,当你面对同一个问题,如果心大了,问题就变小了;如果心小了,问题就变大了。
不知不觉,车到了政府大门口,他掏出了手机,给吴国顺打了一个电话,说:“你安排一个安静的地方,我们喝两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