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沉沉,映亮舒州城的天。
赵匡胤仰起头,依稀嗅到了暴雨将至时,那种凝窒的空气中,又透出一股躁动的味道。
差不多是时候了!
江南地区的雷阵雨,虽然来得快去得也快,但那来时雷霆万均,纵是金兀术再万般无奈,也不得不暂时停息女真人那几乎无休无止的攻势。
虽然此时身处舒州城中一个不起眼的民房之内,但那震天的厮杀呐喊声,仍然无时无刻不钻入耳中,提醒着不远处的城楼之上,宋金双方仍然在进行着殊死的搏杀。
赵匡胤低下头来,扫过那些刚刚从城头换防下来,已然站在地道口边上等待撤离的大宋军士。
他们或多或少带着几分创痕的脸上,尤自涌动着未及从枪林箭雨的沙场之上平复下来的血气。
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先走,尽管他们不得不走。
每次由王贵根据他们的受伤情况、身体状态,厘定分批撤出的名单时,总有着许多人希望能够留下来,希望能够拖到最后。
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明白,分批撤出是监军将军此次计划的一部分,虽然他们每个人都明白,留下来要每时每刻面对生与死,然而他们却几乎每个人都希望能够是最后一批撤走的,都希望能够跟来犯的女真人多拼几次刀子。
最后若不是赵匡胤这个他们心中敬若神明的监军将军,向他们保证撤出并不是离开战场,保证在不久后还有让他们继续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只怕单单为了这个撤离的顺序问题,王贵就不知道还要再多费多少口水,再多骂多少次娘。
舒州城临近前线,原本城中便有数条通向城外的逃生地道,赵匡胤到来之后,在原来基础上另择线路,又花费了不少力气开掘,专为今日撤离之用。
眼下这条地道深埋地下,出口处更是在不远处一座山谷之中,极为隐蔽,断无被女真人发现之虞。
只是城中有原本便有近两万员大宋军士,加上一些自愿留下提供军需后勤的丁壮百姓,上下足有三万余口,是以沿地道撤离亦须分批而去,方可在最后关头节省时间。
城中大宋军士与城外敌军数量相去悬殊,原本韩常虽拥军三十万之众,但一来甫一攻城便几番受挫,二来韩常有意以威吓取胜,打打停停,城中军士尚可绰有余裕,调配自如。
但待得金兀术大军一到,却是决意以攻城佐劝降,仗着人数上的优势,连续不断地组织排山倒海般的攻势,纵是舒州城内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更兼上下一志、众志成城,也只能竭力应付,疲于奔命,再腾不出人手来。
是以自昨夜一场急雷暴雨之后,赵匡胤便知道最后的时刻快来到了。
不管怎么说,在金人如此毫无休止的攻势下,最后关头终究要有留下来做最后一波抵抗的军队,而这些军人,却恐怕必须抱着必死的决心。
借疾风暴雨来临之时,女真人不得不停止攻势之际,却或可有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
此时原本便是江南地区雷雨频乃的季节,然则在此时骤然天降雷雨,实也不由得让大宋军士备感上天垂顾,天助大宋。
毕竟他们久历沙场,移防此地,也已有数年光景,对于这种天气变幻的情况知之甚详。江南地区这种季节的雷阵雨,每次一下,便至少连续三天会在每天差不多相同时间内,下一阵几乎同等强度的雷雨。
这是一个可以从容安排的大好机会。
其实自从金兀术到达那天开始,赵匡胤便已经下令王贵,开始分批撤出城中的伤员、丁壮百姓及至现在开始撤出部分从城上换防下来、已然鏖战经日的疲累守军。
毕竟舒州城本来就不是用来死守的!
它只是一个大诱饵,在猎物上钩之后,随时都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去。
战争终究是残酷的。
据守舒州小城,以寡敌众,几乎每时每刻都有大宋军人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真正应当为大宋天下保住的,是这些兀自沸腾着热血的大宋的大好儿郎!
他们将是日后支撑大宋江山的擎天之柱!
每一场战斗,都是鲜血与生命的交织,然而自己一定会做到用最小的伤亡,换取最大的胜利。
那些军士望向这位监军将军,眼神里闪过尊敬崇慕的神色,忽尔一齐向他行下礼去,起身,大踏步走入地道,再不回头。
在城外女真人连日叫嚣之下,在那数日来演过的那几场戏之后,现下几乎所有人心中,对于这位新来的监军将军的身份,有了些或多或少的认知。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毕竟不管如何,在他们心目中的监军将军,永远是那带领着他们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的军中之神。
所以虽然他们都未必完全知道那些撤离的计划究竟如何安排,但他们却知道,这位监军将军,必然将是最后一个踏入地道的。
他们从来未曾动过任何劝谏的念头,他们只是在可惜自己竟然不能陪在监军将军身边,作战到最后的时刻。
这是一种男儿对男儿的相知。
正如无论城外的形势如何变幻,他们仍然都坚信胜利必将属于自己的这一方。
乌云压得更低了。
一个炸雷,震响耳际。
赵匡胤望着最后一个军士的背影消失在地道口处,看着旁边军士盖上了伪饰的盖口,这才走出了屋外。
待到明日雷雨再至,便是舒州城下这场战役真正要到结束的时候了。
他抬头,望着不远处的火光、浓烟与无休无止的厮杀呐喊,嘴角噙起了一丝笑。
金兀术,这里,还不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
“大金国左都元帅金兀术,有请宋国国主出来相见!”
城外攻势正酣女真军队,忽然听得自己军中中鸣起收兵的锣响,纷纷退后列队城下,听得阵后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忽然喊出了这么一句,不由得都是面面相觑,一时有些摸不清自己长官们的用意。
金兀术展开刚刚递到手中的那张便函,侥是以他的喜怒不形,也不由得脸上有了几分笑意。
宋国的那位天子官家,在这样的形势下,果然是一个任凭自己予取予求的软蛋。
他旧日追袭这位宋国的皇帝一路入海的时候,便曾收到过几封类似的书函,是以两相比对之下,他更能确定现下在舒州城中的,仍然是原来的那位宋国皇帝。
不但笔迹没变,他的性格也没变!
他依旧是如此地自私自利,贪生怕死。
在这封卑辞厚颜的信函里,他始终关注的还是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日后的富贵荣华,眼见舒州城眼下形势威殆的时刻,便在信函中一味苦苦解释眼下过期不降、甚至顽强抵抗绝对并非是出于其本意,而是舒州城内的统兵将领不识大体,甚至挟兵权自重,公然违抗他的献城求降的命令,目无君上。还一再恳求金兀术宽限时日,抑或城破时千万苟全其性命,许下了之后必定永为臣藩、再不生贰心之类的诺言。
金兀术心下明了,这或许是赵构的托辞,其用意是想先摸清自己的底牌,但更大的可能是那名监军将军确实是硬抗了赵构献城投降的命令。
只是以赵构仍能随意将书函递出城来,显然那位监军将军仍不敢对赵构做出任何限制。
或许,是连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天子官家,在他们舍生忘死保家卫国的时刻会将他们毫不犹豫的出卖。
宋国将领,一贯愚忠迂腐,岳飞不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但这才真正符合自己认识的那个赵构的性子。
所以他让那些军士直接呼喊,要那个宋国的天子皇帝亲自出来答话,本意就是要给那位大宋的监军将军,出一道大大的难题。
若是那个监军将军真的敢让宋国的皇帝走上城头,在自己的威压之下,不愁那个赵构不当堂服软,以他宋国天子的身份下诏纳降,纵然那名监军将军再绰尔不群,也势必无法收拾就此崩溃的军心斗志。
而若是那名监军将军不敢让宋国的皇帝出来答话,则实不符常理惯例,只要自己稍加挑拔,舒州城上下必生嫌隙,无论如何,也必然将给这个原本已然岌岌可危的舒州小城,带来最致命的打击!
不管如何,事以至此,这次战斗就已然到了尾声了。
金兀术看了一眼手中信函上龙飞凤舞的字迹,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确实,无论是城破还是纳降,自己都好好护住这个宋国皇帝的性命。
宋国由这样的皇帝在位,自己将永不担心大宋有不败之军。
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又唤道:“我大金欲与宋国签下国书,开两国百世太平之业,宋国皇帝为何还不出来相见?!”
赵匡胤方自走上城头,望着金兀术那微带得意的脸,与王贵相视一笑,扬声叫道:“天子官家身份何等尊贵,岂能与你这番邦蛮夷阵前对答,要战便战,哪来的这许多罗嗦!”
“嗬!嗬!嗬!”
城下城下,应声响起一片呼喝鼓噪之声。
金兀术微微以目示意,那几名大嗓门军士又自高声唤道:“两国国书,自要宋国天子亲自详谈。分明是你们宋国监军图谋不轨,囚禁宋国皇帝,意图谋反,此时你们宋国的天子官家多半已经被害,要不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还不走上城头来?”
舒州城上下又是一派哗然,城下女真军趁机起哄,城上军士却是怒骂者有之,愕然者有之,一时稍显零乱。
金兀术徒然一扬手中信函,吐气开声,大喝道:“这就是你们宋国天子的亲笔信笺,说你们的监军将军意图谋反,拘禁君王,求助本王清君之侧,舒州城内忠心的宋国军士,还不快点打开城门,跟我一起去救你们的君王!”
城下女真人一阵大哗。
城上却是反常死一般的寂静,似乎人人被这个消息震住了。
金兀术心下大喜,挥手,战鼓骤响。
“冲啊!”
女真人动作似乎比平时更猛烈了几分,狠狠地撞向那火光下似乎已经在微微颤抖的舒州城。
徒然间,一阵怪异的响声,不知自何处响起,却似乎在千军万马的呐喊厮杀声中,顽强地钻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金兀术愕然回过头,正好望见自己后军处人仰马翻,一片混乱。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竟尔似乎有一支不知名强劲的奇兵,正从女真人的后方横插过来,直直前来增援这已然风雨飘摇的舒州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