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斤,不要乱来!”包大仁一见事态不对,连忙排众而出,对那名军官喝道。
被那名青衣老者提醒,他也隐约想起了眼下这位军官的身份。
他名叫郝六斤,当年吴阶、吴璘两兄弟镇守蜀中仙人关的时候,他在帐下效力,身为吴阶大帅的亲卫,曾屡次拔旗斩将,颇有勇名,现有的军职,都是积功而来。
吴阶病逝之后,他仍一直跟随于吴璘左右,而后朝廷一意议和,召回吴璘,他也便跟着吴璘一起,来到临安行在,投闲置散。
昔日吴阶、吴璘两位大帅,虽然军纪严整,御下甚严,但同时对于帐下军士,却也待如手足兄弟一般,与之同衣同食,尤其是吴阶大帅,更是深得军士爱戴。
这倒也不是说吴璘有所不是,只是他生性粗豪直爽,又是火爆霹雳的脾气,帐下军士对他深感敬畏,吴阶虽然出身武将,为人却是甚为和气,好开玩笑,令帐下军士深感亲近,是以此时虽然已经吴阶大帅已然病逝经年,但昔日的帐下兄弟提起吴阶大帅,仍自无不如孺子之念父母,深自追忆。
是以此时那名汉子竟敢出言辱及吴阶大帅,郝六斤如此怒意勃发,却也实非无由。
郝六斤却是对包大仁的话恍若无觉,捉着那名汉子发狠道:“当兵的怎么了?!当兵的就活该低人一等?!当兵的就应该脸上象牲畜一样被盖上印子?!当兵就活该为你们拼死拼活,然后再让你们指着脊梁骨骂人?”
包大仁见及郝六斤剑拔弩张的样子,不由得也暗暗皱眉,上前轻声唤道:“六斤……”
郝六斤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包大仁一眼,却是根本没有松手的意思,脖子一犟,喝道:“包大人,老子是粗人,老子只知道有谁敢说吴大帅的坏话,就算他是天王老子,老子也要活活劈了他!”
“真是没有王法了!”
“当兵的本来就没什么好东西的!”
“姓包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围又自响起一阵低低的喧哗,却仍是骂声居多。
包大仁苦笑着劝道:“六斤,不要冲动,先把人放下再说!”
郝六斤却是不理不睬,径自说道:“吴帅是怎么死的?吴帅本来就是为了你们这些鸟人活活累死的!当年女真人十万大军围城,朝廷根本调不出一兵一粮往救,吴帅一连七个多月奔走蜀中各地,衣不解甲,吃也没吃好,睡也没睡好,直到最后女真人都被打退了,直到我们看到他衣服里一直渗血,强强脱掉他衣服的时候,才知道……才知道吴帅整个背都烂掉了,那七个多月,他天天都在流血。”
他摇晃着手中汉子的领口喝道:“你说我们劫掠百姓,你们这些成天大鱼大肉的临安人知不知道在围城里的时候我们吃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对被眼前的变故弄得一时愣在那里的青衣老者说道:“老顾头,你应该还记得当时的日子吧?”
那名青衣老者忽然脸上现出一种怪异的神色,低下头去,嘴里咕哝着,却是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郝六斤冷笑道:“那时我们守在关内,后方是蜀中天府,朝廷让我们就地筹粮,可是当时老百姓自己都快没得吃了,我们怎么筹粮?”
“我们吃草根、吃树皮,到最后实在没得吃了,就挖开地面吃蟑螂老鼠,你们知不知道,人到了真的饿得发慌了,看到一只老鼠都会流口水,都会把老鼠活生生地抢着往嘴里塞。然后我们不分白天黑夜,还要跟女真人拼刀子。”
他的脸奇异地扭曲着,恍若又回到了当初的那段岁月。
周围有许多人已自干呕了起来。
郝六斤的语意越发生冷:“吴帅这么拼死拼活干什么?老子这么死赖着挡着那些女真人的刀枪又是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这些鸟人,穿戴得衣着光鲜,活生生人模狗样地在这里安然逛来逛去,然后没事就聚在一起骂骂死当兵的?!”
周围不由得一时静默了下去。
有些自北岸战火中南渡而来的人,也不由得忆起了当年那段战乱逃亡的日子。
临安城安逸富足的生活,总是能让人迅速忘却掉许多事情。
他们几乎已经觉得了眼前的生活是理所当然的应当如此,而且会一直如此一成不变的存在下去。
然而今天郝六斤的话,却是让他们打心眼里泛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他们霍然之间才发现,眼前的一切便如同沙积的城池,是如此地脆弱不真,一旦没有了守护,可能一夜之间,便自永远崩塌消失。
郝六斤转向青衣老者,说道:“老顾头,你他妈的叫老子军爷,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子是爷?!你养一个囝囝,老子足足养着九个六、七岁的小孩,当年他们的爹妈都是跟女真人拼命拼死的,可是现在有谁来管他们,老子这几年来,就从没吃过一顿饱饭!”
那名青衣老者讪讪地低下了头去。
郝六斤却是接着说道:“当年许多人收拾了细软就跑掉,你却留下来给我们做饭,弄得家破人亡,弄得小囝囝爸妈都死了,可是为了什么?就为了这家一天可以卖出四百多盘一盘一百文的‘翡翠玉练缒’的店,可以为了一个月一贯钱的捐赋,就这么把你扫地出门,然后看你的热闹?!就为了这些一天要吃掉四百多盘‘翡翠玉练缒’的临安人,没事就凑在一起,骂骂死当兵的,绝得他们死得活该,死得不够快,死得是报应,是不是?!是不是?!”
他说得怒意大起,手上不断摇晃,包大仁眼见着那名汉子已然不断翻着白眼,连忙上前按着郝六斤的肩膀,沉声说道:“六斤,你放心,我们征税本身就是为了供养老顾头跟小囝囝,哦,还有你家收养的小孩这样的人”
郝六斤微微一愕,抬眼看着包大仁,那名青衣老者却已是翻身跳起,捉着包大仁的手,连声问道:“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包大仁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道:“您放心,我们收上来的每一文钱,都会用在你们的身上,我们不会让你们这些当年为大宋王朝流尽血汗的人,到了今天还要在大宋王朝的土地上流泪的!”
郝六斤喘了口粗气,手上一松,那名汉子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周围围观的人群不由得一阵惊呼。
包大仁也自吓了一跳,正欲上前,那名汉子却已然咳嗽一声,悠然醒转,爬起了身来,摸摸脖子,一时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他虽然身材魁梧,平日也在街头巷尾打架殴气,但又几曾见过如郝六斤这等身经百战的军人如此杀气腾腾,是以被郝六斤一吓之下,竟尔晕了过去。
郝六斤不屑地“呸”了一声,喝道:“快滚,下次再让老子听到你敢有一字半句对吴大帅不敬,老子就把你大卸八块丢去喂狗!”
那名汉子不敢多言,惶急地连滚带爬,向人群外跑去。
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声,转而又自低低的议论开来,对着场中的众人指指点点,颇有些人似乎被郝六斤的话所打动,站到了同情他的这一方,然后总有些闲人,扯出各种道理跟他们辩着,一时人群又自喧哗了起来。
郝六斤双目一翻,正欲对那些尤自对他品头弄足的人动怒,却被包大仁按着肩膀,用眼神止住了。
大宋自开国以来,偃武修文,积年累月下来的成见,绝不是一时的感动便可以消融的。
多说而益?
还是让事实来说明一切吧。
包大仁心中微叹,转头向着那名小胖子老板说道:“林老板,明日此时便是此月租赋邀纳的最后时限,林老板是交还是不交,还是自己好好斟酌考虑清楚的好。”
那个小胖子老板张了张嘴,终究点了点头,没能说出话来。
包大仁也再不多看他一眼,拍了拍郝六斤的肩膀,又自拉起了青衣老者,便欲一起举步行去。
忽然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在耳际:“且慢!”
…………
烟雾漫天!
火!
极目望去,似乎整个舒州城头,都陷入了一片火与烟的世界当中!
原本城墙上高高垒起以充当临时防御的门板、辕车,摆在城头的几具强弩,还有几名躲闪不及的将士,都自转瞬间燃成了一团团火球。
几名军士呼喝着,将十数桶水同时泼向烈火,却是只听得“轰”的一声,火势熊熊,焰光大涨,那火竟似比先前更要炽烈上数倍。
赵匡胤拂出一道劲风,扑灭了眼前辕车上的火焰,方自传下用重物扑灭,勿要用水的命令,耳畔已听得城楼下女真人潮水般此起彼伏的欢呼叫好声。
以他的眼力,自能认清这火竟似附着于一些小小的黑色油脂之上,水泼之时,这些黑色油脂燃成的火竟尔能漂浮于水上,借水流传,并非如眼下有些军士所言的什么来自天外的三昧真火,但确实也是极为难以对付的东西。
静静仃立在舒州城下的那两尊尤自闪耀着光芒的塑像,此刻在宋金双方数十万大军的眼中,都实无异于真正的神魔。
赵匡胤在浓烟重雾中望着初时稍显有些乱了阵脚的守城军士,在极短暂的一阵忙乱过后,已然在各自长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按着安排救火守城,各司其职,紧抿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笑。
女真人果然拥有最可怕的神秘底牌。
幸好,他们仍不是最可怕的敌人。
如果是在围城僵持较长时间之后,再突然展现出如此可怕的武器,只怕此时自己这方的局面,连自己都难以收拾。
可是他们却挑选了在自己这方军心士气最盛之时,亮出了他们最后的底牌。
若不是自己昨日那一箭在大宋军士心中建立起了绝对的信心与战意,只怕这两具完全在常识之外的武器,对于大宋军士的军心士气,势必造成无可挽回的打击。
哪怕是自己,恐怕极难让一群疲惫守城的军士,在面临如此恍似具备神魔妖力的东西面前,再保持继续战斗下去的信念。
而现在的舒州守军,虽然对于城下的塑像不无惊惧,却仍然没有失去战胜对手的信心。
女真人实在是太急了!
哪怕历经了昨日的一箭之挫,他们却还是想不劳而获以绝对的强势逼降。
毕竟他们心目中舒州城里的真正主宰,不是昨日那个神威凛凛的监军将军,而是数年前那个一味庸怯懦弱天子皇帝。
这是一个扭转战局的机会。
决定胜负的,终究是人,而不会是哪怕再为可怕的武器。
赵匡胤目光如电,聚在城外那两尊屹立如神魔的塑像之上。
女真人的战鼓,又自缓缓地震响于这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