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可夏日的夜晚难免又多了一丝燥热,当然,这是对于殿外的人而言,此时大亨殿内的朱厚熜倒是觉得凉爽宜人,因此这顿晚餐也吃得甚是舒服。
这座恢弘壮丽的宫殿的落成令朱厚熜感到很满意,金碧辉煌,玉阶铜磐,这才是帝王该居住的地方。因此对于群臣的谏言他也不以为意,只是弃置案头,晒然一笑。不过夏言的表现真的令他很不满意,因为夏言的反对带动了一帮言官的跟风。虽然朱厚熜不怕,但是他烦。
“这个老东西,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朱厚熜夹了一口烹好的膏腴掌肉,又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一旁侍候的黄锦听到了这点响动,虽然没有听清是什么,但还是连忙凑得近了些。只见朱厚熜抬起头,目光瞥到了一处,黄锦立即会意,立刻快步走到一旁的玛瑙缸中盛了些新鲜的水果,又在旁边的铜缸中夹了些冰块放在里面。
黄锦在把还沾着些水滴的冰镇水果放到朱厚熜面前那张烘漆填金灵纹桌案上的同时,一同伺候的内侍已经将那些剩下的吃食撤走了。
其实朱厚熜餐饭吃得很少,这是修道以来慢慢形成的习惯,陶仲文对朱厚熜这种习惯也大加赞赏,只不过对于帝王这种嗜食肥甘丰腴的饮食习惯,陶仲文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他也不一定相信世界上真有什么得道升仙的事情,又怎会和朱厚熜去较这个真?把帝王哄高兴了,这才是正途,才是自己永保地位的关键。自己对朱厚熜的一些建议劝谏,只不过也是为了显示自己修为道行极高罢了。
朱厚熜倚靠在那张黑漆嵌螺钿木床上,舒了口气,朝一旁的黄锦勾了勾手指,“传夏言…严嵩入宫议事…”
其实朱厚熜中间顿了一下,是因为他心中也有犹豫,本来他想把翟銮也叫来,但是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他把夏言、严嵩二人找来也不是为了议事,而是试探。翟銮是不必试探的,朱厚熜信任他,或者说他在朱厚熜心中一直是那样一个地位,从来没有高过,也从来没有低过,他知道翟銮最合适的位置与作用是什么。
听到传召命令的严嵩很激动,因为他还没有入阁,而此次朱厚熜只传召了夏言和自己,严嵩就知道意味着什么。
其实他一直在等着这种来自深夜的传召,因为在上次“告状”之后,自己被朱厚熜传去宫中议事的次数便比之前多了,甚至有一次就是在夜晚。
所以严嵩每日都会很早就吃晚饭,吃完后就静静地等着这种传召。没有经历过的人不会懂这种感觉,就像等待着一个可能会到来但希望很渺茫的惊喜,尽管失望总是多于希望,但严嵩仍不愿意放弃。
他还记得这种感觉,那是自己刚刚从金陵调入京城不久,并且任职礼部尚书,自己很受重用,常常被召入宫中议事,有时候一天会有好几次。虽然累,但是他心里喜欢,可这种风光渐渐地不在了,他要在近日把它夺回来,夺回只有自己才配享有的荣誉与权力。
严府的马车为了预备这种深夜急召,每日都停在外面,由几个马夫轮流看守,而今日他们终于派上了用场。严嵩早已快速地换好了官袍,急急忙忙地从府中赶了出来。
严嵩的府邸离皇宫本就不远,在这几匹高头大马的奔驰下,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到达。“快一些,快一些,今日肯定很重要…”,严嵩在心里默默念叨着。
而同样接到命令的夏言却不是这个想法,恰恰相反,他心里有些烦躁。他不明白为什么朱厚熜要在大晚上召见人,事情真的就那么紧急么?难道就不能在白天么?
虽然夏言比严嵩还要小两岁,但毕竟已经是一个花甲老人了。说实话,这些年来夏言的身体状况日益下降,尤其是当上首辅的这几年,夏言真的很累。他忙着和大臣斗,忙着和全国这一堆烂摊子斗,甚至有时候他还要和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斗…
他知道每得到一样东西,就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且他甘愿付出这种代价,但现实情况是已经是一个老人的夏言,现在白日嗜睡,晚上失眠,身体也常常不舒服,脑子的反应程度也远比不上几年前灵敏迅速了。所以遇到这种夜晚的传召,夏言很自然的反应就是反感,继而是无可奈何,虽然他不想去,但还是要去,尽管动作比起严嵩来可谓是慢吞吞的…
其实夏言的反应也算是一个正常的反应,他掌握权力掌握得太久了,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严嵩不一样,他渴望权力渴望得太久了,所以他尽力去抓住每一个机会。殊不知,这场比拼,从朱厚熜的命令下达后就已经开始了…
严嵩果然很早就到了,因为他到的时候,朱厚熜的晚膳水果还没有吃完。当然这里面有朱厚熜吃得慢的缘故,他懂得养生,东西自然也是要慢慢品才有味道。
严嵩站在门外,垂手而立,却还微微喘着粗气。朱厚熜还没有完事,夏言也还没有来,自己自然不能够先进去。这不是给夏言作秀看,而是给朱厚熜作秀看。他要让朱厚熜知道,自己不仅尊敬皇上,而且还惧怕夏言,当然,至于这种惧怕是否是发自心底,就没有人关注了,只要表面上做得到位就好了。
其实严嵩做得真的很到位,他之所以来得那么早,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传旨的太监与自己交好。他知道宦官很为朱厚熜鄙视嫌弃,所以买通他们很简单,只需要一点钱财罢了。
而贵为内阁首辅的夏言自然是瞧不上这些手段,或者说他瞧不上这些宦官。他的想法和朱厚熜是一样的,这些宦官只配做奴才,即使那个从安陆一路跟过来的黄锦也是如此,他本质上也是个奴才。既然是奴才,怎值得贵为内阁首辅的自己曲意结交?
尽管彭岳曾不止一次地提醒夏言注意,千万不要得罪这些宦官,甚至有时候要注意结交一些皇帝身边的近侍,可夏言从没有放在心上,他不相信这些奴才会有什么作用,因为皇上根本不在意他们。从这点来看,他确实没有严嵩聪明,也没有严嵩准备得到位。
“陛下,严大人已经到了,现在正在殿外候着…”
“嗯…”,朱厚熜从一个精巧瓷盘里拈一粒蜜饯乌梅扔入口中,“让他先在外面候着吧…”
虽然朱厚熜回答得不咸不淡,但心里头还是很满意的,他很欣赏严嵩的这种行为,知心意,懂进退,他不禁在心里为严嵩的行为又多打了一分。
“皇伴,将翟鹏进奏的那道折子取来…”,朱厚熜将身子向后微仰了仰,黄锦立刻将桌案上的盘儿杯盏都撤去了,同时恭敬地应了声“诺”。
满足地用完餐,朱厚熜却又不得不再思虑起政事,也就是翟鹏于前一段时间呈上来的边关急报了。
其实那封夏言迟送的急报倒是没什么内容,无非是说俺答寇边,又起战事之类的。这倒不是朱厚熜对打赢这场战争多么有信心,实在是俺答的侵扰劫掠次数越来越多,让朱厚熜都有些麻木了。
但后来翟鹏又进呈了一封急报,却令朱厚熜很是恼怒。倒不是打了大败仗,而是翟鹏以边事为由向朝廷催要军费。
其实朱厚熜对西北战局还是很关注的,他也知道打仗很费钱,问题是朱厚熜舍不得拿出那么多钱浪费在军事上。虽然自己建造大亨殿也费了不少钱财,但在朱厚熜看来这是非常必要的:帝王都住不好?这个国家还用来干什么?
他知道西北战局很难,所以他把能力很强的翟鹏派了过去,就是希望他能在经费紧张的情况下控制住局面。可是翟鹏也来伸手向自己要钱,如果以花大笔银子的代价来打个胜仗,自己干嘛还要派翟鹏过去,直接派个偏将算了。可是朱厚熜却不明白,大部分人,即使给了他们钱,他们也很难打得过俺答。
因此在这种情况下,朱厚熜已经拿定了主意:这笔钱绝对给不了翟鹏。一是现在朝廷财政确实是很紧张,刚刚建造完宫殿,朱厚熜也实在拿不出太多钱投到西北战局去,二是国库总要留一部分钱应急的,万一有赈灾需要呢?万一有地方叛乱呢?不能拆了东墙补西墙。
当然朱厚熜的私心也很明显,那就是总要留一些钱财给自己的私库用的。朱厚熜性喜奢靡,他受不了财政短缺下“省吃俭用”的苦日子,那这帝王当得也太憋屈了。至于西北战局,胜败总是要死人的,就算打败了,俺答顶多也就是劫掠一番,肯定欺负不到紫禁城来,至于那些黔首的死活,朱厚熜也不怎么往心里去…
“陛下,奴婢把这折子找来了…”,黄锦见朱厚熜也没伸手,便恭恭敬敬地把奏折放到了桌子上。
“嗯…”,朱厚熜垂下眼皮,扫了眼折子,又拣了颗酸甜可口的梅子放入了口中,“先放那吧…”
“陛下,夏大人也到了…”
“架子倒不小,严嵩在外面等了挺长时间了吧?”,朱厚熜拿起旁边的丝锦棉布擦了擦手,“把那紫米寒鳖再热一热…”
黄锦应了一声,知道朱厚熜这是故意给夏言一个下马威,便毫不迟疑地把朱厚熜的命令吩咐了下去。至于严嵩和夏言要在外面等多久,那就不是黄锦关心的了,反正天气又不冷,就让他们在外面候着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