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我在城郊湖畔见到了余娇。她已奄奄一息,生命只剩下最后的一点气息。
那天夜里我刚躺下,派出所的老同学秦显给我电话,说有人一定要见我。我睡得正是迷糊,有点弄不清楚状况,可既然是派出所打来的,那当然不能不去。
到达秦显电话里说的地点,我心里吃了一惊。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把我邀约到王权贵家小楼外的那个由河水倒灌,以及雨水积蓄而形成的小湖边。
当时湖边稀稀拉拉围了一圈人,秦显严肃的跟我讲,说有人报警这里出了个只有半截身子的落水鬼,他们赶来才知道是个从医院里私自跑出来的病号。此人正坐在湖心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握着一柄剪刀,不让任何人靠近,却点名说要见一个朋友,在医院里搞化验的,叫刘宇。
我还是有些糊涂,记不起这段时间在工作上有接触过什么特殊的病号,更想不起朋友里有谁正在生病。不过人命关天,我还是听从了派出所几个同志的安排,让他们用一个很小的筏子把我送到湖心去。
那时月色正明,月光照在湖水中,四下里波光粼粼。借着月光,我依稀看到那是一个身材有些消瘦的女子,她披散着一头长发坐在石头上,而长发下面似乎果真只有半个身子,她半靠在大石头上,似乎处于半昏迷状态。
我心里猛烈一震,虽然还没看清楚她面容,却已经可以断定,这个人就是余娇。原来余娇还在人世。
秦显将我送到石头上,就依照余娇的交待,先行退回到了湖边去。我注意到余娇手里果然握有一把剪刀,想必这就是她用以威胁警察的手段。
我人刚走上大石,余娇睁开眼睛看了看我,用力挤出一点苍白的笑容,“刘宇?你总算来了!”
我点点头,同时叹了口气,“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娇放下手里的剪刀,没有说话。
我看着她已经虚弱不堪的身子,“他们说你刚从医院里出来,这是怎么回事?那天我们见面时,你不是还好好的?”
余娇费力的抬头看了我一眼,“见面?几天前我何时跟你见过面啊?”
我一怔,缓缓蹲下身去,坐在她的对面,“你忘了,那天你到我化验室找我,然后我们一起去吃的饭啊。莫非,那……那的确不是真的?”
余娇苦笑了一下,“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去找了王权贵,然后在他家里昏迷,这些天一直留在医院里抢救,你说,我哪有空去找你啊?”
我呆了一会,喃喃自语,“原来,那果然只是我的幻觉?可是……”想了想,我又问道,“可你为何又无端的跑到这里来啊?”
余娇有气无力的道:“我在家里时,病情恶化,已经没有多少日子了。恰好那段时间里,我又接到王权贵冒充余娇给我发的短信,于是我就来了。”
我有些茫然,“果然是那条信息?可你怎么知道那是王权贵冒充的?”虽然我当时心里已经有个数,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一句,也必须多问这一句。
余娇重新靠回到石头上,“方天琪发了短信,然后就再也联系不上,我心里着急,打她学校电话,自然也就知道了她的事。”
我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口气,余娇此时的话,与那天在饭馆里跟我讲的几乎一字不差,可她却坚持认为,她当时并没有去找过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小心翼翼的劝她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回医院吧。你有什么话,我们到医院里聊。”
我话音未落,余娇已将放在地上的剪刀抓了起来,紧紧握在胸前,“我不会回去的,我也不需要再回那个地方了。你知不知道,我在那里面昏沉沉的躺了这么多天,唯一的念头就是能见见你,跟你讲完心里最后的话。”
我看着她手里的剪刀,暂时不敢再劝了,“好吧,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们就在这里聊,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余娇微笑了一下,垂下了手臂,却并没有放开那柄锋利的剪刀。
我心念一动,“你刚才说,你在昏迷的几天时间里,一直希望能见上我一面?”
余娇点点头,“是的。我从王权贵处打听到,你就在这家医院的化验室里工作,可我还没来得及找你,就发病昏迷不起……说实话,我当时真的很怕……怕来不及见你,来不及把一些事情告诉你,我就……就……”
余娇说话之间,渐渐变得激动起来,胸口不断起伏,额头上冷汗淋漓。我忙劝住她,“不急,你慢慢说,我们还有许多时间,不必急在一时。”
这样劝说着她的同时,我心里却不断的在自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她在昏迷中可以来见我?这只是一种类似心电感应的现象,还是……还是真如许多传说中那样,她当时其实已经在昏迷之中灵魂出窍,而自己却浑然不知?”
余娇休憩了片刻,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为何要来找王权贵么?”
若在平时,我会说我不知道,这样才不会扫了说话人的兴致;可在这一刻,我只想让她尽量不要说话,所以我还是回答她:“我知道,你是想来找王权贵,让他帮你证明一件事,对不对?”
余娇吃惊的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非,那姓王的都跟你讲了?”
我低下头,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看来,她果真对于自己找过我这件事情一无所知。我说:“没有,不是他讲的。”
余娇笑了,“这么说,你就是猜的了?你真厉害!这个都能猜中。”
我也疲倦的笑了一下,“我从小到大没什么本事,就只会瞎猜了。”
余娇点点头,“嗯,那你再猜猜看,我到底是想让王权贵帮我证明什么?”
我迟疑片刻,忽然不想再扫她兴致,“这个……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了。”
余娇果然得意的笑了,“你当然不会知道。其实啊,我就是想让他帮我证明,其实我身上确实有过一条海鱼的尾巴,而我自己,就是一条真真正正的,来自大洋深处的人鱼。”
我勉强的笑着点了点头,“嗯,从医学的角度去向世人证明,还你一个人鱼的名分。”
余娇笑了,随即又疑惑的看着我,“可你都不觉得奇怪么?为何这种事我不在自己的家乡做,却要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找一个毫无名气的小城医生?”
我假装想了片刻,“呃……我猜一定是你家乡的那些大夫毫无想象力吧?”
余娇开心的点点头,“嗯嗯,你很聪明!你竟然又猜对了一次!”同时她满眼欣慰的看着我,“我以为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的家人之外,再也没人能理解我这些古怪的行为了。可没想……没想临要离开这个世界了,竟还能遇到一个真正理解自己的人,这真是……真是无憾了!”
听她这么说,我忽然有些庆幸已经提前与她的灵魂,或者说是她的内心世界有过一次极为深入的交流,这样我才能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否则以那天的莽撞,以及自以为理性的态度,此时的她将有多失望!
我平静的跟她讲:“其实,一个人对于自我的认可,不一定非要借助外界的眼光啊。否则纵使得到整个世界的承认,而自我不能认可,那他的内心世界也同样会感到非常孤单。”
余娇笑了一下,“你说的,是一种非常理想的心里状态,可事实上,我们其实没有一刻不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你说对不对?”
我沉默了。
余娇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天空里那轮冷冰冰的明月,“其实那天在王权贵的家里,我们因为这个问题,意见出现了一些分歧,结果在争论的过程中,我病情进一步恶化,不知怎么就昏迷了过去。等我醒来时,人已躺在医院的病**上。我当时头脑里一片混乱,只想先找到王权贵把事情说清楚,于是糊糊涂涂的就逃出了病房,去找王权贵理论,可他邻居说他大概是在城郊这栋小楼里。所以……所以我又找了过来……”
我转头看了一眼王权贵的小楼,那里一片漆黑,“你人都到了这里,他还是不愿,或者说躲起来不敢见你?”
余娇疲倦的摇摇头,“不是,我其实还没有去找过他,我并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里面。我当时看到这湖水,就想……就想过来这里歇一会。”
“你上这湖水中央歇息?”我有些不解,“为何要来湖水中啊?”
余娇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天空里的明月,“因为这月色太美啊,跟我家乡的一模一样。我坐在这里看着月亮,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家乡,回到童年时代的那个夜晚……”
“童年时代的一个夜晚?”我好奇的问,“怎么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么?”
余娇笑了笑,“那天夜里,我脱掉假肢,往深海里游去。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已经没命了。其实不是的,我的水性好极了,我只是找了一块露出海面的无人惊扰的礁石,然后坐在那块极大的礁石上,对着头顶的月亮,对着辽阔寂静的大洋唱歌……”
余娇讲到这里的时候,眼睛里再次现出一种梦幻般的神情,“其实,那就是人鱼们的古老歌谣。我知道,那一定是我远古的祖先,留在我意识深处的古老记忆。以前我曾听一些年老的渔民说,他们曾在遥远大洋里听到过这种歌声,那是一种非常悲伤的歌曲。可是那一刻,当我将它从心底唱出来的时候,我却分辨不清,我心里到底是悲伤还是快乐,我只知道那是属于我们人鱼古老的歌谣,它很美,真的美极了!”
我默默无语的听着,有好几个瞬间,月光与水面上迷蒙的雾气交织在一起,仿佛这小小的湖泊,也变为了一个辽阔寂静的大洋,海浪击打礁石之际,仿佛听到了一种悠扬清越的歌声,在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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