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宣德门。? ? 火然? 文 ?.?r a?n?wena`
大周晋王、今上郭威的假子柴荣身着甲胄、腰悬宝剑从门内疾步而出,在宫门口跨上一匹踢雪乌骓战马,随后领着一般侍卫,匆匆往城外的侍卫亲军大营赶去。
如今的柴荣,不过刚刚而立之年,血气方刚又逐渐成熟,正是刚勇严毅和坚忍不拔并存的年纪。一张小麦色的国字脸上,表情有一丝迫切,也有一丝悲戚和无奈。急于为国立功、为自己打下基业的迫切,和对父亲病情的担忧、不忍暂离交织在一起,令他有些迷茫。
他的父皇郭威,去年以来身体一直不好。因为郭威的亲生儿子早年在后汉朝的时候都是被扣留在汴京当人质的,所以郭威起兵叛汉的时候,自然是被汉隐帝刘承佑给杀了个干干净净。因为没了亲生儿子,只好封柴荣这个过继过来的假子为晋王。
虽说仅仅是晋王,至今都没有升级到太子的头衔。但是人人都知道,除非郭威还能活个十几年、再生出个亲儿子并且养到大,否则的话,这柴荣就是未来的大周皇帝了。郭威不立太子,无非也就是有这么最后一丝念想罢了。只可惜,按照如今郭威的身体状况来说,即使是最乐观的人,也就觉得郭威最多只能再撑两三年了。
去岁寒冬和今年春天,郭威的情况不好,又刚刚斩杀了跋扈枢密王峻,所以柴荣自然需要留在汴京总摄朝政,不得擅离。如今已经是六月间了,天气和暖日盛,郭威的毛病是冬季寒燥的时候才容易加重的,所以随着季节的变化,最近倒是有些回光返照、情形好转。于是便下旨让柴荣率领汴京左右两厢的侍卫马步亲军全数南下,驰援李重进对淮南的用兵。
说实话,刚刚接到这道圣旨的时候,柴荣心中是颇为担心的,父亲病重,自己怎能擅离呢?而郭威对于自己的养子,都没有采用事先商量的语气讨论过这件事情,便直接用圣旨的形式要求柴荣统兵南下,显然是已经没有回旋商量的余地了。
接旨的时候,郭威把柴荣叫到病榻之前,对他说道:
“朕自问这身子骨撑到冬天还是做得到的。朝中有冯相、范枢相、魏承旨等臣工辅佐,朕只需略能视事,便不会有误朝政。
如今重进在淮南,连下光、黄、濠、泗等地,兵围寿州。战功之甚,虽与朝中宿将相比还不算第一流。但朝中老将的军功,多是前朝时候便曾积下的。本朝开国以来,除阻击北汉和平定慕容彦超叛乱两次内战之外,再无人有对外开疆拓土的功绩。故而此次重进虽然仅得南唐三四州土地,也已是不小的功劳了。
荣儿你如今身居中枢,若是朕有个什么长短,重进是朕的嫡亲外甥,虽然亲近不如你,论血缘却更近似你,你若不指挥援军南下统筹,只怕到时候,朕心中不安。”
听了郭威这番话的时候,柴荣心中着实是有些感动,恨不得能够快去快回,插翅飞到淮南,三个月里把南唐国彻底收拾了,然后班师回朝。
郭威说得很明白,他自己没有亲儿子,也确实是打算百年之后把皇位传给他柴荣的。但是论血缘的话,理论上有继承权的可不止他柴荣一个。当时论血缘亲疏,朝中统兵大将有三个人有一定的资格。
首先是淮南的东南行营招讨使李重进,他是郭威的亲外甥(郭威是他舅舅),是唯一和郭威本人有血亲关系的;其次才是柴荣,柴荣从名分上说,是他的养子,从血缘上说,是郭威的侄儿(妻族那一边的侄儿,也就是说从血缘上柴荣是叫郭威姑父)。排在最后的,则是郭威的女婿、侍卫亲军中的主要将领张永德。
现在你爹郭威身体不好、你表哥李重进却在淮南立功,你柴荣要是不跟紧一点儿盯着,后果如何……地球人都想得到。
……
带着父皇的期许,柴荣点起了侍卫司左右两厢侍卫亲军各自大半的人马,即日便准备出发。
后周朝时,前期朝廷中央军队的主力换做侍卫司,下辖侍卫亲军,终郭威一朝一直沿用此制不曾改变。至于殿前司和禁军,则是历史上后来柴荣自己当皇帝才弄出来的。如今的侍卫亲军分为左右两厢,每一厢各有六个都指挥使,统兵三万人。左右两厢相加,总计拥兵六万,这便是拱卫京畿重地的主力了。
因为京师附近也不能抽调得太过空虚,柴荣便从左右两厢各自点了四个都指挥,凑了一万骑军、三万步卒南下,总计四万人。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是这些部队都是郭威多年来亲自统帅南征北战的主力部队,所以战斗力不容小觑。
因为提前已经辞行过了,加上郭威的身体不容操劳,所以正式出征那日,郭威自然没有再赶到汴京城外给大军送行,只有丞相冯道代表郭威,在朱雀门外迎候策马出城的柴荣。至于另外一些礼部下属的膳部司职官,本就有设礼壮行、劳军犒师的司职,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柴荣骑在踢雪乌骓上,出得朱雀门,便见到已经七十二岁、服侍过了十个皇帝的老相爷冯道恭恭敬敬带着送行的官员垂手侍立在道旁。柴荣本是尊老敬贤的人,莫说冯道德高望重,便是寻常七八十岁的民间老人家,柴荣寻访民间时若是遇到,和人家说话也是客客气气的。当下见冯道如此恭谨,他立刻便急急下得马来,也不让侍卫帮着拉缰绳,自己就牵着马疾步走到冯道面前、制止冯道行礼。
“老臣见过晋王殿下!”
冯道躬身一礼,旁边那些杂鱼礼官自然也是跟着凑数。不过冯道的揖还没作到底,就被柴荣伸出手臂扶住了。
“冯相太过多礼了,小王出征,怎敢有劳冯相许大年纪还在风头里站着等候。不过既然来了,冯相见识深远,必有教于小王。”
“岂敢称见教?不过陛下昨日召臣进宫奏对时,倒是有几句话让老臣转达:陛下对殿下期许深重,满朝皆知。然南唐继于杨吴,于中原而言,已是百年宿寇,中原迁延五朝而不能灭,殿下虽然武功赫赫,只怕却也难以毕其功于一役。
李招讨如今已下四州,殿下此去,年内但凡有些进展,便足以交待天下、堵住悠悠之口,切不可急于求成、非要强求与李招讨比并拓地之宽窄、纳民户之多少。另外,以陛下之见,如今南唐水师犀利,非我北朝可敌。纵横淮南,已是我朝之极限,再想渡过大江,以如今的国力与准备,那是万万不能的。”
“冯相转述圣谕,小王谨记在心。不过说到水师,小王倒有一事讨教——如今我朝不曾濒临大江,也无处训练江船水师,自然无力南下。然吴越国与南唐素为仇敌,虽在前汉年间的那三年里,两国因为吴越一方交出世子以为人质、换来了唐、越之间三四年太平,但总的来说,两国还是以战为主、以和为次。
去岁年底至今,吴越一方更是比重进更早出兵,镇海军留后钱惟昱主动与南唐李弘冀交战,其后钱氏宗族钱弘亿、钱弘俨、钱仁俊相继从湖州、衢州、汀州三路出兵,夹攻南唐赣南之地。据说如今从唐军手中夺占的州郡土地,已经不下于重进的战果。若是有吴越出水师,与我大周联手破敌,可能让我大军纵横大江、直下江东?冯相前年曾出使吴越,对吴越王钱弘俶与宗室诸人多有接触,以冯相识人之明,可能看出端倪?”
冯道拱了拱手,故作老而昏聩的样子,支支吾吾不肯尽言。磨蹭了一番,只是说道:“老朽岂敢谈识人之明。吴越宗室俱是富贵闲人,若论文治教化、修养造诣,那都是极深的。当今吴越王施行仁义,明德知礼,堪为楷模。钱弘亿博通仕途经济、理财养民的学问;钱弘俨则经史兼通,据说吴越国内如今正在修文穆王以下实录,俱是钱弘俨司职……”
“小王没有问这些——那钱惟昱,冯相又如何看待?听说那钱惟昱此前在朝廷修刻《五经文字》、《九经字样》等教化之典时,还曾献给冯相活字之法,想来冯相与他定然是忘年之交了。如今两部大典都已完稿,那钱惟昱却是掌着吴越国濒临大江的三个州郡、以及海船水师,此人之力若是可为我大周所借用,渡江南下又有何难?不知冯相以为如何?”
冯道微笑不言,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顿了一顿,随后反问:“殿下可曾读过《沧浪集》?”
“《沧浪集》不是钱惟昱的诗词集么?此书在京中如今也是广为流传,吴越人贩售来的书又便宜,京中大户谁家没本《沧浪集》寡人自然是读过的。”
“那钱惟昱的诗词之瑰丽清雅,虽不敢说当世一品,但是如今本朝及列国之间,诗词为文能有这般造诣的,一掌便可数的过来。除了诗词琴书之外,那钱惟昱还喜好泛舟沧海、寄情山水、买卖营生、游历海外……殿下以为,如此之人,还能有多少精力参知军事?”
柴荣一想,不得不把一开始的期待收拢一些,但心中着实仍有不甘:“可那吴越镇海军兵马,在宣州、广德、歙州等处屡破唐军,却是事实……”
“那不过是钱惟昱运气好罢了,现有良将水丘昭券,此后又拔擢得新锐将才林仁肇,方才如此——还有一事,殿下或许不知,老臣却是略有耳闻:那钱惟昱去岁在李招讨未曾接应之时,便冲动出兵与李弘冀交战,实是为了一个女子罢了,而如今这汴京城内初现的南国奇货霜糖、猪婆龙肉等物,也是与一名女子有关罢了。”
“哦,竟有此事?小王倒是着实不知,还请冯相为小王道来。”
冯道便把一些如今汴京城内也开始流传的关于当初钱惟昱是为了争风吃醋抢女人出兵啦、后来打下信州在龙虎山正一观夺走了周娥皇之后,大肆铺张靡费让海商去几万里外的岛夷之国求取的霜糖等物给周娥皇治病……凡此种种,都说了一遍。
“想不到,此人倒是个富贵闲人,此前种种战果,真是亏得手下有良将可用。可惜,只怕南渡大业,只能是推迟了。”
柴荣听罢,在那里扼腕叹息,随后便行了礼节,召集大军上马赶路了。
冯道望着大军开拔、柴荣远去,在心中默默念道:“彭城王,你助老夫青史留名的恩德,老夫也只能回报到你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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