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站在引水船上驶入黄浦江的周应聪中校便看见江中的出云号巡洋舰在齐射、看见日本飞机成群结队肆意的在天空上盘旋,还看见密集的日海军舰船在更远的江面一字排开对岸炮击……
此刻他眼前的上海滩是一片地狱——大火似乎在整个美租界燃烧,炽热而猛烈,黑烟漫漫,遮盖清晨本有的色彩。即便杨树浦的地标、105米高的美商发电站水泥大烟囱也不见了踪影,如果不看黄浦江右岸、他会以为这是陌生世界。
“啊,上帝!周……”看见黄浦江中漂浮的尸体,引水船上发出一阵惊呼。交战这么多日,这是黄浦江上第一次出现士兵尸体——中国.军队一直在内陆作战,而占据黄浦江沿岸的日军不可能任由士兵尸体漂浮在黄浦江上。
英籍引水员韩伯林对此目瞪口呆,听着耳边隆隆的炮声,这显然是冲到江边的中国.军队被日本海军舰炮轰击所致。即便现在,大口径炮弹也像火车一样轰隆隆从黑烟中穿过,最后落到地面,爆炸、巨响。黑烟中,这就好像被乌云遮盖的雷电,朦朦胧胧却振人心魂。
周应聪是从南京赶过来的,铁路公路不但被陆军占据,还不时有日本飞机轰炸,他只好乘坐英国商船东下,本来以为英国商船能进入上海,可此时黄浦江上炮声隆隆,商船担心挨炮不愿停靠,无奈中他只有让船长挂旗召唤港内的引水船。正因如此,他才看到眼前这悲惨的一幕,这里,似乎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
虽然相识,但周应聪中校并没有回答韩伯林的话,他心中想的是:如果能提前一年订购潜艇,那黄浦江日本海军不一定进得来,最少在陆军没有失守前进不来。只是,历史没有如果,海军已经退守江阴要塞,而电雷学校的那些鱼雷快艇……,他真想不到欧阳格也有保船的念头。
为了自身的安全,引水船以最快速度驶向黄浦江的上游,在匆匆一瞥中,周应聪居然看到一辆坦克被炸飞在江边:炮塔已经开裂了,像一个坏掉的布鞋鞋面,炮管只剩下短短的一节,还无比弯曲,这大概就是昨天南京报纸所谓的汇山码头大捷吧。
引水船在英租界码头停靠,周应聪打过电话后等了一会才见到来接他的曾国晟。他一开口便道:“部长问水雷的事情怎么样了?”
在原历史中,抗战时期,海军的第一枚水雷于1937年9月制造,用的还是从欧洲回来的孔大小姐让管家给的三百磅炸药,这枚水雷9月28晚上由轮机兵王宜升、陈兰藩等人从租界英国造船厂送入黄浦江(曾国晟和周应聪等以民族大义说服了看厂的华籍守门人,让他们从造船厂厂后潜入黄浦江)。
与传说中的版本不同,根据当事人的回忆,制造这枚水雷的曾国晟设计时经验不足,居然忘了计算电缆的重量,于是轮机兵推到江中就推不动了。既然推不动,于是索性炸响,完全不是传说中的什么水鬼被日军发现、探照灯大作、不得不引爆之类。水雷是海军兵器中很小的事情,李孔荣自然不关注这种小事,然而抗战的中国海军却全在水雷上栽跟头——
淞沪会战开始一个多月后,陈绍宽才发现海军没有一颗水雷!这种事情就好像国.军弹药库里没有手榴弹、饭馆只提供菜肴不卖米饭一样稀奇,可这正是海军当时的现状。在9月28号所用的海丙式电发水雷制造之前,海军部确实没有一颗水雷,而在德国与潜艇一起订造的水雷和鱼雷还未到货便被取消,电雷学校此前也只采购了两百四十枚鱼雷,并无水雷。
进口水雷每具大约四千国币,不知是认为这个价钱太贵,还是感觉这么低技术含量的兵器不须外购,海军部与电雷学校都未有半点准备。丙式电发水雷之后,海军部方大力研究水雷,最后才有性能稳定的海庚式水雷。陈绍宽对此呜呼哀叹、痛心疾首:若有水雷,江阴根本就不需要用军舰和商船阻塞,仅需六百具水雷便可;如有水雷,9月28大可以炸伤甚至炸沉毫无防备的出云号。
海军教训在此,电雷学校那边则赔上了欧阳格的命。志大才疏、气盛好贪的欧阳格当然不会将小小水雷放在眼里。江阴要塞有闽系沉船堵塞,武汉门户马当要塞则有电雷学校水雷保护,只是电雷学校毕竟根子薄,虽然制造了一批水雷,可这个水雷区居然被日军舰队轻易突破。监督马当防务的徐祖善当即往上参了一本,顾祝同亦称‘电雷学校对江面设置、对野战军作战、完全不能支援’[注32]。
‘贻误军机、经手款项事实不明’,这是常凯申亲自批的条子,欧阳格差一点就被当场毙。好在CC系诸人求情,这才暂留一命。大家都以为过几年欧阳格就会出来,毕竟党国培养一个干部、特别是一个高级干部不容易,学费总是要交一些的。谁料天要灭曹,1940年中忽然传闻欧阳格之妻张镜秋在美国存有十三万美元巨款,虽有元老吴稚晖的数次求情,他居然辩称这是张镜秋的嫁妆,可欧阳格还是被枪决了。
正在法租界枫林桥前海道测量局旧址的周应聪和曾国晟,当然不知道小小水雷的在另一段历史中引发的故事,他们甚至都还没有顾得上水雷——周应聪脑子里还闪现之前所看到的日本军舰炮击国.军的惨状。他虽是闽系、虽然最在乎闽系的利益,可作为海军,他看到江中的国.军尸体真是无言以对!
“没有制海权,打的太惨了。”周应聪叼着一根烟,根本就不是在抽,而是让烟默默的烧着。
“制海权谈何容易!”曾国晟叹了一句,他也看了上海的报纸——攻进汇山码头的国.军士兵大多都被日舰舰炮打死,尸骨无存。“我们还是先造好水雷吧。长江要水雷、高昌庙一带要水雷、还有……那里,也要水雷。”
“之前不是说设计不成熟吗?”周应聪这才想起自己来上海的事情之一就是督促曾国晟速造水雷。不与日舰交战的情况下,水雷忽然间成为海军第一利器。
“已经改过了。”曾国晟笑道,“现在是海丁,之前那个是海乙、海丙。这些水雷放出去肯定能让登陆的日军麻烦透顶。”
“能用就好。”周应聪忽然压低了声音,道:“那数量购吗?上面拨的钱款有限,部长就担心数量不够啊。还有运输问题怎么解决?上千枚水雷要运到那边,这可是几百吨重的东西。”
水雷的事情完全由曾国晟负责,作为陈绍宽的亲信,他知道的东西也不少。见周应聪问,他道:“再怎么省,一枚也得四百块,一千枚就是四十万。半海里宽、十海里长,这就要一千八百枚,七十二万块。只是这水雷不需耐久,真真假假参合其中,六十万足以。现在就看部里拨多少钱下来了。”说到这里曾国晟道:“电雷学校也在造水雷吗?”
在军政部的规划中,电雷学校自然是要造水雷的,这也是海军水雷研发滞后的一个诱因。如果海军部和电雷学校都向军政部申请制造水雷,结果很有可能是经费都拨给电雷学校,毕竟,欧阳格还是常凯申的红人。
“部长正在争取。”周应聪有些严肃,“不过绍盛也许能想到一些办法。”
“绍盛?”曾国晟这一两个月听到李孔荣的字比一辈子听到的还多,现在整个海军部似乎都在围着他转。“他能有什么办法?”
“绍盛能弄到一些钱。”周应聪道,“加上他抵押房子的钱,大概有四十万。部里再……”
“四十万?”曾国晟大吃一惊,“他…他……他哪来这么多钱?难道是……”
“不,不是。”周应聪摇头,“和潜艇没关系,他说这是孔副院长那边的门路。他现在负责两个差事,钱可以先挪用过来,等那天军政部补拨过来,还要再还回去。”
“还回去?可能吗?”曾国晟有些不相信——邱仲明带回国的计划中,就包含海军部主要人士的财产保值计划。不动产因为战争无法马上向银行抵押,可现金是可以先兑换成美元、英镑的。李孔荣从国外汇回的不可能是国币,可军政部补拨的一定是国币,先不说那时候的国币兑换价格,很有可能那个时候已经施行管制外汇,禁止自由兑换了。
“绍盛以前做过一个计划:如果国府中止外币兑换,我们手中的国币又不断的贬值,那就马上收购一批土货,然后从粤汉铁路运到香港出售。赢也好亏也好,最少卖的钱都是外币。”周应聪解释道,他说罢又笑,“绍盛也没做过生意,不过我感觉他什么都懂。”
“这确实是个办法。可是亏空的部分怎么办?”曾国晟这下终于点了头。
“他说大不了直接摊牌。总之,钱的事情你就不要担心了。部里也会想办法筹钱的,不可能全靠绍盛一个人想办法。”周应聪道。“现在部长就是担心这一千多枚水雷怎么运过去。”
“运是好运的。”曾国晟就担心钱,既然钱没有问题,那其他都没有问题。“平时货运路线就有从黄浦江通到金山县大洋桥的,那是个中转站。如果是自己的船,便可直接运过去,船小一些肯定可以直接运到海边,大不了多运几次罢了。”
曾国晟说着说着忽然道:“部长这次是派去你去哪边布雷吗?”
“不是。”周应聪摇头,“我……要出国,宁海号在外面,我必须紧跟着。”
周应聪不好说自己要去南美洲,越少人知道他去哪宁海号就越安全。曾国晟也没想问他去哪,只道:“宁海号航速那么低,真的能破交吗?”
“当然不能。”周应聪笑,“她只要做成一票就回本了,要是做成两票,那就大赚特赚。这是绍盛说的,他,呵呵……”说到宁海号,周应聪从早上开始就灰暗的心情顿时明亮起来,他道:“部长说:‘只要有绍盛在,咱们(闽系)就垮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