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身在江湾的杜聿明正在装甲团里巡视。昨日下午装甲团撤下来是极为及时的,522团上去之后就顶雷——日军在黄浦江上的炮舰开始开炮,150mm的炮弹把国.军轰的飞上了天,平凉路到汇山码头仅只有五百米不到,可这五百米就好像是五公里一样,怎么也打不过去。
装甲兵营地里,机械师、车长、驾驶员正在检修坦克——这批坦克太老了,摩托小时(李孔荣语)早就到了,虽然进攻中只损失了四辆,可路上抛锚的就有六辆。坦克兵检修坦克,摩步兵和炮手却不约而同的在唱歌,唱的是那首最近两个月红遍大江南北的曲子: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江,
它的名字就叫长江;
谣言的东方有一条河
它的名字就叫黄河。
虽不曾看见长江美,
梦里常神游长江水;
随不曾听见黄河壮,
澎湃汹涌在梦里……
“这什么歌?”在坦克下面钻过的杜聿明摸了一把汗,不想不抹还好,一抹手上的机油沾到了脸上,半边脸都是黑的。
“光亭,”侯腾看着他想笑,看可还是答道,“新出来的歌,叫《龙的传人》,前月出来的,一出来就火的不得了。内人还去排队买过唱片呢,可就是没买到,只能在收音机里学。”
“不错,”杜聿明接过勤务兵递上的毛巾,他这个音律不通的人听了几句也觉得不错,便道:“不是靡靡之音,唱起来也比三民主义歌好听些。”
待说完,他才感觉这样说不妥,三民主义歌是国歌,一首民间小曲居然被他说成比国歌还好听,妥妥的政治不正确。侯腾到没注意到长官的肆惮,他笑道:“说起来还有件好笑的事情,元良兄看到照片上的姑娘长的漂亮就派人去租界请这个唱歌的徐佩佩,不想一见人……呵呵……”
“怎么,很丑么?”杜聿明皱眉,老同学孙元良什么德行他是知道的,不过对他儿子秦汉是不知道的。
“不是,这徐佩佩已嫁作人妇,还怀了孩子;更想不到的是她还是教会的人,元良的兵在哪都嚣张,可在教堂里对上洋牧师那可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那神父还说他和委员长、委员长夫人是教友。”侯腾还在笑,“他的副官就只有灰溜溜回来复命了。”
杜聿明到当然想不到这徐佩佩就是李孔荣的妻子,他不愿关心孙元良寻花问柳,正要交代侯腾督促各营要好好总结昨天的作战经验时时,大门口一群人走了进来——是司令官张治中中将亲自来了。
“长官,您怎么来了?”看着忽然出现的张治中,杜聿明很是惊讶。“这里很危险啊!”
“哼,危险?身为军人何惧危险?!”张治中很不以为然。他说完又道:“光亭啊,今天晚上36师、98师将再次发动对汇山码头的进攻,你的装甲团要出动了。”
杜聿明是黄埔一期毕业,张治中是第三期才开始入校,所以两人不能说是师生关系,不过杜聿明两次落魄都因张治中提拔而再起——当初常凯申成立第2教导师时,要不是身为师长的张治中任命他为第6团团长,他就没可能获得第二任师长徐瑶庭的赏识,也就不可能成为装甲部队的主官。装甲团虽然派往上海作战,可军令上并未明确装甲部队归为第9集团军指挥,它仅仅是协助第9集团军作战而已。现在张治中要装甲团再次出击,杜聿明神色不由一僵。
“怎么,昨天就被打怕了?”张治中当然知道杜聿明想的是什么,可他故意不说。
“报告长官,没有!”明知道张治中的命令自己很难做到,可杜聿明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答话。
“那就对了。军人生来就是保家卫国的,怎可畏首畏尾?!今天晚上36师将再度发起对汇山码头的进攻,你这个装甲团是一定要上的。”张治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来意。
“报告长官,团里的88炮坏了,其他的炮打不动日军街垒啊。”杜聿明一脸苦相,他随后指着里头正在修的坦克,道:“十六辆坦克,只有五辆是没问题的,其他的都在修。”
“胡说,你那边的不是坦克?”杜聿明说的是坦克第1营,而张治中现在指着的却是坦克第2营——这是维克斯水陆两用坦克,重量只有三点一吨,火力简直悲剧:只有一挺7.9mm机枪,比德国一号坦克还差,那最少还有两挺机枪。
“报告长官,这……”杜聿明看着这堆铁家伙就头痛,他道:“这坦克连炮都没有一门,只有一挺机关枪,还不如装甲车。”
“那不行!”张治中大力摇头,“只要能开的动,就得给我上战场。”复又背着手极为严肃的道:“你的坦克不攻入,休来见我!”
张治中说完就走了,进攻的命令则由他的副官交给杜聿明。看着命令书,杜聿明欲哭无泪,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坦克连炮都没有,还算什么坦克,上去除了做靶子外,唯一的用处就是提升士兵的士气,可问题是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是要求装甲团撤退。
“别多想了,马上准备吧。”杜聿明看着无比遗憾的各级军官,下了出击的命令。
*
‘轰…轰……’、‘哒哒…哒哒哒……’、‘砰…砰…砰……’,月夜下坦克轰隆隆的往前开,即便被发动机、履带声掩盖,2营长郭恒健少校也还是能听到前线日军舰炮的轰击声、马克沁机关枪的点射声、中正式步枪的开火声……。声音如此杂乱,黑夜战场上的色彩也极为绚烂:有炮弹爆炸的火光、有机关枪吐出的火链、有炮击后着火的火光。
履带在毫不平坦的路面上前行,路两边正在断垣残壁里休息的36师士兵纷纷站直了身子,夜里郭恒健看不清他们的脸,可单凭他们挥手的姿势、左右相告的表情,也能猜到他们正在说‘咱们的坦克上来了!咱们的坦克上来了!!’
“是郑营长吗?”黑暗中,几个人走了上来,为首一个军官模样的说道。
“不是,郑营长殉国了!”郭恒健的回答让对方错愕,显然他们弄错了人。“我是2营长郭恒健,长官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吧。”
“郭营长,我是216团团长胡家骥上校!”军官说道。他没说完郭恒健就举手敬礼,胡家骥是黄埔五期,他是黄埔十期,而且这胡家骥敢打敢拼、名声在外。胡家骥在师司令部就问过装甲团情况了,其他人他不记得,他只记得黄埔生,此时见郭恒健敬礼,他也郑重回礼,之后才道:“郭营长这次有几辆坦克?”
“报告胡团长,来了一十四辆,”郭恒健答道,“有炮的只有七辆。”
“有炮?”胡家骥不明所以,他的概念中,坦克都是有炮的,坦克炮一轰,倭寇的街垒、铁甲车就全炸开了。
“是。1营就剩七辆坦克能开的动,巷战须两两一组,所以就配了七辆没炮的。”郭恒健道。
“你们那什么神兵利器呢?”昨日装甲团一战成名,连校长都惊动了。可据说战果大部分都是神兵利器88高射炮打出来的,这两门炮还是杜光亭从江阴要塞拖出来的,真不知道受了哪个高人的指点。胡家骥想到88炮就心头火热,有那玩意,分分钟能把倭寇赶下长江。
“被鬼子飞机炸坏了。”郭恒健不无遗憾的道,“后面调来的还没到。”
“嬲你妈妈别!”胡家骥骂了一句,不过一会他就控制住了情绪,道:“咱们先到指挥部,”
216团临时指挥部就设在租界边的天宝路上,大连路平凉路还是由87师522团控制,可被日本舰炮轰了一天的他们已经打不动了,所以军指挥部就将生力军36师调了上来,不过他们不是接手87师522团的阵地,而是另开一条战线,即从汇山码头的北偏西方向(大连路平凉路在汇山码头的东北方)进攻,胡家骥的具体计划是顺着南北走向的兆丰路(今高阳路)一直打到江边,这是进攻的最短路线。
这样打要经过岳州路、周家嘴路、东有恒路(今东余杭路)、唐山路、东熙华德路(今东长冶路)、东百老汇路(今东大名路)六个路口。推进距离大约为一点一公里。有522团的经历,郭恒健可不敢小看这一点一公里,特别是日军舰炮就在黄浦江上的情况下,越靠近码头越难打。
而且此次装甲团派来的是七个组,即便两组负责一条街道,那最少也要有三条街,在他‘坦克打坏后会堵塞通路’的担忧和建议下,进攻轴线又增加了邓脱路(今丹桂路)。剩余的坦克组则负责横线推进迂回,这等于是捉迷藏一样从后方打击日军街垒。
指挥所休息了两个小时,外面枪炮声吵杂,郭恒健想睡又睡不着,待他终于有了睡意时,时间又到点了——攻击时间设在半夜十二点,由216团第1营担任主攻。
二十分钟的师属炮火准备后,编好为50的维克斯坦克履带终于往前推进,农历七月十五的月亮,被云半遮着,勉强能看清几十米外的人影。硝烟中的郭恒健往车外吐了一口口水——他终于想起今天是七月半,一个很不吉利的日子,而且正在晚上。
“当当当……”密集的机枪子弹打在坦克车体上,半露着头的郭恒健立刻就看清楚了机枪的位置,他大声道:“十一点钟方向、十一点钟方向……”其实他不喊车内的炮手也看到了机枪打来的方向,黑夜里鞭子一样的火链实在是太暴露目标了。
“好嘞!”装填完的炮手喊了一句,驾驶员当即一个短促的停顿,趁着坦克难得的平稳瞬间,瞄准好的炮手又喊了一声‘放了’,于是,‘砰…’,坦克车内立刻充满了发射.药燃烧后的刺鼻烟雾。维克斯坦克只有三个人,驾驶员除外,炮手和装填手是一起的,观察炮击效果是车长的任务。此时郭恒健就发现那一炮打歪了,他正要踢跑手一脚让他再开一炮时,‘绑’的一声响,坦克的履带被敲了一记,履带片四射飞散,这是日军的战防炮在开火。
“战防炮,战防炮!”一上来就中炮,魂都要吓出来的郭恒健立即大叫,可着急中他没有说清楚敌炮方位,而后面的三吨坦克虽然看清楚了开火方向,可苦于没有坦克炮,只能用那挺可怜的7.9mm机枪做压制射击——巷战坦克两两编组、互相掩护是经验总结,现在装甲支队违反这条规定,自然要遭受损失。
7.9mm机枪当然压制不住有防盾的日军战防炮,装甲团的迫击炮则打不到这个角度,于是日军的第二炮间隔十秒钟后如期而至。‘轰’的一声响后,又是‘轰轰!’巨响——中弹的维克斯坦克车内毫无防护的弹药发生殉爆,炮塔当即被掀飞,车上也燃起了大火。身后跟得紧的摩步兵身上不出意外的沾上爆炸激起的汽油,身上也着了大火。火光就是目标,黑暗中子弹射出,两个跑出坦克车身掩护的士兵很快就被打死。
所有人都被吓呆了!216团的士兵没想到结实无比的铁坦克居然如此不经打,中了两炮就自己爆炸了;而装甲团的士兵虽然早就知道坦克会殉爆,可战斗才刚刚开始,营长就壮烈殉国,这真是晦气的不能再晦气了。
进攻一时间停滞,消息传到后面,杜聿明和胡家骥都奔了过来。紧急的协调后3营长赵鹄振接替郭恒健少校率队进攻,坦克车组全部调整,剩下的六辆六吨坦克编成三组,依旧是以兆丰路、邓脱路为进攻方向。
装甲支队花了大概二十分钟调整,那边的胡家骥急的直跳脚,这等于之前的炮火准备全泡汤了,警觉的日本人早就进入阵地、严阵以待了。不过杜聿明是一期生,他仅仅是五期生,这种不满他只有憋在心里。
坦克再次向前开进,互相掩护的坦克车组终于没再遭之前的厄运,从岳州路到东有恒路,赵鹄振少校率领的53号、56号坦克车组消灭了三个日军37战防炮阵地,当最后那个战防炮阵地也殉爆炸出烟花一般的火光时,部队的士气再次高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