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早就过了,临近谷雨的时节,天气越发热了起来,好似春天已尽,酷夏降至。英租界圆明园路旁的雪佛莱出租车上,老司机放下座椅,脱去鞋子的脚闲适的搭在车窗上,收音机是开着的,里面是白蛇传弹词。琵琶二胡的伴奏中,黑匣子里女子的唱腔好像金子那般明亮:‘今朝重到白公堤,景物依然事全非,我想风雨同舟人不见,红楼哪里去觅娇妻……’
老司机闭着眼睛随着收音机哼曲子,忽然间车门一开,打着遮阳扇的徐佩佩和她的姐妹淘蒋秀玉坐了进来。额头冒着汗的徐佩佩道:“师傅,回去吧,今朝还是寻不到人。”
听闻还是见不到人,老司机惊讶的回头看了一记,好心道:“还寻不到人啊?”
“是找不到啊。”蒋秀玉也道。她是北方人,说话是京口片子,平时爱唱京剧,做舞女也是迫不得已,现在听说徐佩佩想去百代唱歌,她也就跟来了,希望能跟着出头。“出来时向人打听,说那个法国德乔先生去了红房子吃饭,我们也不知道红房子在哪,只得明天再来了。”
“明天也不行,明天周六了……”徐佩佩跟着蒋秀玉说京话,因为自己的相公说的也是京话,她想学。现在的她已经不去舞厅了,这半个月时间除了课业全在练歌,待第一首英文歌学会熟练,便按照相公留下的‘锦囊’去找百代唱片的负责人。可她要找的毕竟是公司董事、法国人德乔(R.Degoy)先生,所以几次来都找不到人。
“红房子?!”老司机回头看着两人,笑道:“阿拉晓得的,就在法租界霞飞路975号!那是全上海最有名的法国餐厅。是罗威西桑开的,吾认得伊太太!”
老司机居然知道红房子在哪,还认得老板娘,两个女人当即咯咯直笑。徐佩佩道:“师傅浓老有本事!浓带我们去好哇?”
“好嘞!”老司机发动汽车,一边开车就一边说着法国大餐厅红房子的故事。在他的介绍中,徐佩佩两人开始清楚这红房子其实应该叫罗威饭店,老板是路易·罗威,意大利人,他早前在理查饭店做服务生,而法国妻子则是理查饭店的房客——专门做神女生意、给入住的达官贵人消解夜间寂寞的房客。或许是钱赚的够了,又或者是年老色衰,反正两人都不在理查饭店做了,靠着夫人以前恩客的关系,两人在霞飞路上开了一间法式餐厅。
老司机十多年前便开始开出租车,当然一直是帮别人做工,没福气帮富贵人家开车。老早老早的时候,那罗威太太出去法租界幽会恩客,就常包他的车,所以认得。
一路上老司机叽里呱啦说着罗威夫妻当年是怎么发家的,还说了些他当年和那个罗威太太的趣事——有一次这个法国女人被一个洋人的妻子捉奸在床,夜里衣服都没穿就被赶了出来,还是他脱了上衣给她披上,送她回理查饭店的。徐佩佩较为天真,不清楚妓女皮肉生意的辛酸,蒋秀玉则来上海日久,早就见多了这种事件。两个女人听老司机说往年趣事,只在他的述说中一路笑到法租界。
车子在霞飞路拐了个弯,停在亚尔培路上。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老司机一马当先的走在前面,他没理会一楼的白衣门童,直接带着徐佩佩两人就到了二楼。
罗威饭店之所以叫红房子,是因为整个饭店从门口到屋内都是红的。一·二八以后,虹口、苏州河的白俄、以及其他华洋饭店很多都西迁到了法租界,霞飞路上处处是白俄餐厅,家家都有罗宋汤,罗威饭店既然是法式餐厅,自然也要有招牌菜,几经秘制,这里的洋葱汤和烙蜗牛声名鹊起,誉满上海。
此时正值午餐时分,吃法国大菜的客人寥寥,白衣侍者看上去比客人还多几个,但洋葱汤的鲜香和烙蜗牛的奶香却让人食指大动。徐佩佩上到二楼的时候,老司机已经找了罗威夫人,在他的比划下,这个法国女人大致清楚了他的意思,不过她很犹豫:德乔先生只是来这里吃饭的客人,一不小心很可能会让德乔先生不高兴。
“是你要见德乔先生吗,小姐?”法国女人三十多岁,金黄的头发,碧蓝的眼眸,奈何红颜易老,如今只在眉眼间还留存着往日的风韵。
“是的,夫人。”在法国女人的打量下,徐佩佩没有怯场,而是用英语回答她的话。“我是想请德乔先生听一首歌。”
“一首歌?”法国女人看着她笑,笑过之后她才道:“你能先唱给我听吗?”
犹豫了一下,徐佩佩点头道,”当然,夫人,这是我的荣幸!”
她说罢在法国女人的示意下,深深吸了口气方清唱起来。虽然是女声,但直抒心意的爱恋和动人的曲调却让人迷醉。老司机虽然听不懂什么,但他感觉这和白蛇传一样是部好弹词;蒋秀玉在暗中记忆曲调的同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羡慕——从来没有男人向她求婚并给她写歌;法国女人则沉浸在浓情十足的歌声中,直到她丈夫从楼下闻声上来,“亲爱的,是你在唱歌吗?哦,是谁在唱?我的上帝,唱的真美!”
“您好,罗威先生。”见到急匆匆上来的罗威先生,徐佩佩行了一个屈膝礼。
“是的,非常好!你被录取了,亲爱的小姐。”不明白状况的路易·罗威看着徐佩佩笑道,为了招徕生意,饭店不但请了乐师弹奏钢琴曲,还想请人在客人用餐的时候唱歌,可惜一直找不到人。此时见徐佩佩在妻子面前唱歌,他以为这是妻子找来的会唱英文歌的黄种女人。
“亲爱的,她并不是来应聘的……”法国女人笑道,她说的是法语。“她只是想找德乔先生。”对丈夫解释完,她再对着徐佩佩道:“美丽的小姐,你们来的太早了,德乔先生用餐的时间是在一个小时以后。我很乐意帮你引起他的主意,不过在德乔先生用餐时去打扰他并不礼貌,你可以在他用餐的时候唱歌,我会向他提到你的。”
思索了一下徐佩佩才明白罗威夫人的意思——她现在看到了二楼餐厅一角的那架钢琴,有些遗憾的道:“可惜我不会弹钢琴。”
“亲爱的,我会!”罗威太太笑道,她随即对老司机道:“你的女儿真是太美丽了,更有一副上帝亲吻过的嗓子,愿上帝保佑她!”
自己的客人被洋婆子说成了自己的女儿,老司机满脸通红,想解释又不知道怎么解释,可徐佩佩却不在意,她站在老司机一侧笑吟吟的致谢:“谢谢您,夫人,也愿上帝保佑您和罗威先生,你们真是好人!”
好人卡在这个时代是很有效的。认出老司机的路易·罗威哈哈了笑了几句,笑罢就下楼忙活去了——德乔先生是法国人,那是妻子的事情。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罗威夫人拿着简谱和徐佩佩一起在钢琴上试弹这首动听的曲子,老司机和蒋秀玉则在喝洋葱汤。几个人想着待会怎么面见德乔先生时,一个胖胖的洋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去餐桌,而是在听闻钢琴后直接来到了钢琴边,等罗威夫人断断续续弹完他才鼓掌道:“真是太美妙了,夫人。它的美味胜过这里的烙蜗牛和洋葱汤……”
男子说的是法语,徐佩佩虽有猜测但不清楚这人到底是谁,直看着他和罗威夫人亲切的对话,过了一会,在罗威夫人的介绍下,男子的目光才开始细细打量她。他用英语道:“美丽的小姐,您想为我演唱这首歌吗?”
这次徐佩佩终于听懂了,当然也是半懂带猜,她的初中英语难以适应男人快速的语速。她对着男人礼了一礼,有些紧张的道:“是的,先生。如果您是德乔先生,我将非常荣幸为您演唱。”
“不要紧张,亲爱的小姐。”听到徐佩佩语句里错误的单词发音,德乔微笑了一下。来上海十余年他一直在研究中国音乐,不曾想中国人对西洋音乐的研究也很深——在罗威夫人的介绍下,这首曲子居然是中国人写的,真让人意想不到。
“我可以开始了吗,尊敬的德强先生?”徐佩佩清了清嗓子,她已经不再紧张,只要一想到相公,特别是想到那次依偎在相公怀里,听他唱这首锁不住的旋律,她就会浑然忘物。
“当然。”德乔饶有兴趣的坐下了。
微笑着回应,钢琴奏响之后,‘Oh,my.love,my.darling……’的歌词开始回荡在整个饭店,吃饭的人都停了下来,开始用心欣赏这首从来没有听过的歌曲,而德乔先生听到第一句的就禁不住动容,他急急的站了起来,又缓缓的坐了下去。
然而歌曲只唱了一半,伴奏的罗威夫人就弹不下去了,她无法在一个小时内熟悉这首乐曲,几次弹错后便不得不停了下来。徐佩佩见她遗憾的向自己摇头,最终在短短的停顿后坚持将这首歌清唱完。
‘哗……’,并不客满的饭店在徐佩佩鞠躬时响起了赞赏的掌声,德乔先生此时也站了起来,他伸出手道:“美丽的小姐,您用这首歌征服了我!”
“谢谢您!德乔先生。”徐佩佩忽然有些想哭——如果相公这个时候在身边那该有多好。
轻轻的握着徐佩佩的手微微摇晃了几下,德乔又从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徐佩佩的同时又问道:“我应该怎么称呼您,美丽的小姐?”
“徐小曼,小曼,徐。”徐佩佩接过名片的同时报出了自己的大名,她压下心中的思念微笑问道:“德乔先生,我该在什么时间去打扰您?”
“任何时候!”法国人看着眼前的小姐,又环视了周围一眼,恨不得现在就拉这位徐小曼小姐去百代公司签下合同——罗威饭店是名流汇集之地,他生怕她被其他唱片公司抢走了。他脑子里还在想这个可能,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国人就微笑的走了过来,他也拿着一张名片,道:“这位小姐唱的真好,如果不介意的话……”他看了有些不悦的德乔一眼,笑容更甚:“鄙人是大中华唱片公司的黎锦晖,如果以后有国语歌曲,小姐可以找大中华唱片公司……”
黎锦晖这个名字徐佩佩在相公留下的‘锦囊’里看到过,即便不看锦囊,她也知道此人是毛毛雨的作曲者和作词者。她接过黎锦晖的名片,却有些犹豫的道:“谢谢黎先生,不过我已经和德乔先生约好了。”
“没事。”黎锦晖显得很大度,他笑道:“这仅仅是一首英文歌,以后小姐唱国语歌的时候大可以找大中华唱片!大中华唱片是国人独资公司,与政府的关系也融洽,很少被市府审查机构刁难。小姐,国人当爱国货啊!”
在德乔的不悦中,黎锦晖说完‘国人当爱国货’就退下去了。德乔不悦的眼神目送他去,待看向徐佩佩时却带着笑意,他道:“美丽的徐小姐,音乐的世界不应该混杂着政治。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下午就可以到唱片公司签约,我准备为您录制一张唱片,就用这首Oh,my.love。”
“当然,德乔先生,我非常乐意。”徐佩佩点头道。国货虽然要支持,可相公要求她只签百代公司,况且她开始找的也是百代,大中华算是中途插进来的。
“那我们下午见!”德乔终于笑了起来,眼睛里放着光,他准备给眼前这位美丽的小姐准备一份长约,最少二十年,并且在这二十年之内不许和其他唱片公司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