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公元2018年初春西湖
雨水丰泽,万物复苏的春天。
如果不是这样舒适的、空无一人的午后公园,他也不会独自停留于此。
公园里安静极了,除了雨水嘀嘀嗒塔,没有别的声响。草地上的青草,石子路两边的树木、矮矮的花丛,舒展着枝叶迎接春天的洗礼。
他坐在长椅上,一层朦胧、微弱的白光笼罩着身体,勾出一个依着身体轮廓的隔离线条。雨水打在那层白光上,溅落在椅子上,飞散在空气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许是渐渐暗去的天色,许是因为家中有人等待,他站起身准备离开这处。
他伸出手在空气中缓缓地画了一个圈,手指经过之处的前方形成一层层如同涟漪般的漾状透明气浪,最终形成一个隐隐泛着雾状金光、模糊的圆形,晕染一片像模糊处理的图片一般。
他向前走去,穿过圆形。
回到了家。
一片比公园绿意还要盎然的小山坡,半山腰上一幢孤零零的青白色建筑,前院有一条顺着山坡、使大块石条铺就的小径。
石条几乎埋没在郁郁葱葱的茂盛青草中,显然鲜有人走动。院前山坡以外,远可眺望西湖美景,近处则有多条马路横交纵往、车辆与人流穿行其中。
院前还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与一颗樟树,左右各一,像似两尊伫守这孤单建筑的守护神一般。
被守护的青白色建筑,有着时下被不少好古风之人推崇备至的简约线条,乍一眼看去像极了知名设计师贝聿铭的作品之一苏州博物馆。只不过没有那般大。黛瓦青砖粉皮墙,衬在这湖光山色之中,确有一番古道仙风的意味。
淅淅沥沥的雨仍在漫不经心地下着,院子里的花草舒展着姿态,雨水顺着黛瓦流下,似继线的玉珠敲击在第一时间接触到的物体上,煞是好听。
隐约朦胧如雾的金色光芒一闪而过,他从光中走出。抬眼看向远处茵于一片水汽中的湖景,眨了眨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继而转身沿着石子路走去后院。
山腰处开辟出的一片山墙距离古韵建筑约有十余米,横向则超过了三十米,偌大的后院。却空旷极了,除了山墙四处生长的绿植之外,便就只在院子右角搭建了一个顶着八角六柱黛瓦顶的廊台。抬高离地一米有余,其上备有一张空着的琴架,与一座墨黑发亮盈着玉质特有光泽的茶海。
茶海旁铺着几只蒲草团子,上头摆着各式茶具,一旁的陶炉子上搁着一把铜壶,正冒着热气,水翻滚着,咕噜咕噜作响。
【坐听松涛起】壶上刻着的古朴字迹,极其形象地描述了这原本难以言说的声之竟境。
炉子旁席地坐着一个年轻男子,穿着宽松的墨色厚麻外套,一头浓密的头发有些微微卷曲,看着很慵懒地松散着恰好搭在肩上,不觉阴柔颇具古风之神韵;下颚轮廓线条分明,鼻子高挺,眉眼明亮。
那男子看到缓步而来的人,微笑道:“回来了。”
他点点头,算作回应。这个乍看之下略有些盛唐之风的男子便是扶苏两千多年里唯一的朋友,当年离开尘世入林地沉睡最后道别的人便是他,被唤醒归来之后第一个人找的人也是他。
即是彼此唯一的好友,名为乔子夜的男子自然知道扶苏喜欢独居隐世,便为他布置了这处住所。
扶苏将它唤作:润庐。
“嗯,出去走了走,何时来的?”顺着石子路走到廊台,身体周边依旧散发着那层朦胧的白色光晕。
“坐下不久。江南的春天就是雨水多,今天还是有点寒意,这样的天气最合适喝点热茶,顺便给你捎点易武的古树红。”说话的当儿,乔子夜提着铜壶,往一只土陶茶壶里倒入热水。
“看来,你那茶行的生意很是一般,居然有这样的闲工夫。你是打算让我的钱变作黄鹤吗?”扶苏拢了拢身上的亚麻色长外衣,对着乔子夜坐下来。
“黄鹤?哈哈,我虽无经世大商之才,但也不至于把你存了两千多年的钱都亏完的,放心罢。”
“百无一用是书生,咦,这句话是出自何处,倒给忘了。”似笑非笑地看了乔子夜一眼,扶苏侧着头思考。
“喝茶吧,这么香的茶,也不能听到你说一句好话。唉…”子夜很是无奈的摇着头,吹了吹茶碗中的茶水,啜了一口,极享受地仰起头闭上眼睛。
“易武可有消息传来?”扶苏收起身上的白光,看着热气蒸腾的茶海斜身靠在廊台的一根柱子上。
“勐腊那边已经派人去了刮风寨,蒙毅这几天便会有消息传回。”子夜将茶碗放下,认真地说道,像是跟上级汇报工作一般。
“如此。蒙毅一旦有消息来,你便告知于我。洗灵河,一定要找到。”
算起来,扶苏离开尘世回林地沉睡几百年之后返回世间已经二十年了,却没能很好地掌握现代语言的交流方式。
一方面他与外界接触甚少,另一方面他也压根没有想过要去适应现代语言,最终导致他如今的语言表达方式有些不伦不类。当然,这只是子夜的吐槽,其本人根本没有这方面的自知。
“扶苏,两千年了,之前你也未曾提过要找洗灵河。消失了几百年,回来后就一直找,你真的想好了吗?”一头浓密卷发的乔子夜皱眉看着扶苏。
几百年前说消失就消失,走之前倒是很有良心地将物产钱财全都交给了乔子夜,未提及何时回更未提及回不回。
关于这事儿,乔子夜当时还好生感动了一番。结果这家伙回来之后就时不时地关心自己那两千多年的‘积蓄’是不是被他‘糟蹋’一空了,真是浪费感情啊!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乔子夜想不通的是,为何扶苏归来后就只一心寻找洗灵河。二十年里,每有形似可能的踪迹蒙毅便会前往那处,像个兵马俑般地守着。
洗灵河并不是一条河,而是生者死去之后灵魂转世轮回必经的最后一个地方。在那儿涤去生前种种,进入下一个新的生命旅程。
躯体耗损生命殒落后,由负责引导亡者灵魂前往洗灵河的阴差,核对身份、死因与时间之后,在命笺上勾去名字。随后灵魂进入亡者世界,历五大结界中的任一结界试炼后来到洗灵河转世往生。
洗灵河虽然一直存在于天地之间,但它在哪里、以何种形式存在,没有任何记载也没有人知道。这是神明对世间轮回的制衡,生灵窥探不了亡魂的洗灵转世、亡魂则无法逃脱往生之规律从而导致生者世界的混乱。
在进入林地沉睡之前的几百年间扶苏几乎走遍世间,寻踪觅迹。虽然,彼时的子夜还不知道扶苏在寻找什么,但隐隐地觉得扶苏似乎是将自己存在的所有意义都托付在了寻找一个虚无飘渺的物事上。
然而,最终的结果证明扶苏并非异想天开。
他们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很奇妙,子夜跟随扶苏行走世间一千多年,遇到了许多像扶苏这样的灵力拥有者,还有秘族。
天地间共有多少秘族,他们不知道。但却各有不同。幻灵族人单纯又固执,狐族强大却保守。秘族中人生活在秘境之中,一般情况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各过各的。他们甚少有于人类世界中生活的,绝大部分秘族中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他们的家乡。
扶苏受邀前往狐族秘境北暝雪国,便是在那儿他终于得到了一丝关于亡者界、洗灵河的线索。
狐族之王告诉扶苏亡者结界并非是那么简单便可破界而入的。
首先其位置飘忽不定目前根本没有谁知道其运行的轨迹;其次结界中究竟存在着什么样的力量?无从得知。
作为一个灵力者而非亡者,能进入洗灵河的唯一通道入口只有一个名为‘生门’的结界。
目前狐族花去不少时间、人力、物力探知所得却廖廖无多,仅确定了亡者界共有五大结界,其中‘生门’每七年更换一次所在。
它有可能在天地间任何一处的虚空中,没有固定的地址,没有人知道它在哪儿。
扶苏没有放弃,翻遍过去千年网罗到的古藉、踏遍天地间可见或不可见的山川、海洋后,除得到了数件‘神器’之外,最好的收获便是在两个月前探到洗灵河生门入口目前在云南勐腊周遭之地。
能否找到?扶苏不知道,乔子夜更不知道。
且不论找不找得到,子夜所提的问题,仍是让扶苏感到一阵闷郁气结。
“也许是时辰到了罢”仰头看着天青色烟雨下的半空,讷讷地说道。
两千年了!
多么漫长久远前的事情。当年种种,如今看来,不过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的一页而己。历史,是由无数人的生命演绎、组成的。
而他的生命,却更像是一个风洞。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在无数个黑夜中,他自梦中惊坐而起,听到的仍是那日午后,呼啸的狂风。
沉睡于帝陵林地的数百年岁月里,他的心中却从未曾放下那份屈辱与不甘。
即便洞悉了世间的真相,了解到怨嗔憎执不过都是些恼人的无用情绪罢了,但那浅浅淡淡渗于神魂中不曾消散的悲意却从未离开过。
或许是连帝柏树魂都厌憎了他的那些恶梦,令他再次回到世间。但这个世界早已变了模样,没有属于他的,也没有他属于的。爱的人,恨的人,都不见了。
不,不是。
是当初的爱与恨在缠磨了千余年后,无着无落无处安身,像一团挥之不去的迷雾将他紧紧锁住。
他太温润,温润到孤寂。
因为温润如玉,更容易碎裂成冰。
像座孤岛一般行走在人间,这样活着,真是无趣极了。而这样的无趣,像似看不到尽头一般。这样长的时间里,他疲惫至极。也许去到洗灵河一切便就有了答案,寻到所寻之人也好,化为烟云也好。
又或者,就此投入漫漫红尘,转入来生。
如果,他还有来生的话。
【蒙恬,如果还有来生…】千古艰难唯一死。但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是很容易的。
那么轻易、决绝地就死掉了。抛下蒙恬、蒙毅这两个最好的兄弟,抛下了晨曦…以及许许多多的亲人。
但事实上,他什么都抛不下,死后重生活了这么久,他什么都没有忘却。
每每惦念、怨恨,心口的洞仍呼啸如风。疼痛,如影随行。
心中不安宁,何以谈解脱。
扶苏的心境乔子夜无法真正体会,但他了解“到了洗灵河,找到赵高和胡亥的今生。你要怎样?把他们,都杀了吗?”啜了一口茶水,他决定还是得把话题抛出来。
乔子夜很清楚扶苏的为人是不可能做出那样残暴的事情,但毕竟是杀身之仇,更何况,还有他的幼妹晨曦。他知道扶苏心中最难解的便是这个结。
“既然令我长眠而起必然有因,在不知道那位为何唤醒我之前”他抬头看着天空,那位神明此时是否也正在看着他呢?
“先找到他们,来作个了断吧。若是哪天那位出现了,我也很想问问ta,为何让我这样活着?!”
千余年来他不止一次这样自问过,神明没有给他答案。
是恩赐还是惩罚,没有答案。他除了不懈的寻找机缘,就是等待。
安静隐忍地等着,他知道自己从来不是残忍的人,但若面对杀身亡国并祸害了所有他在意的人的仇人之时,他是否还能继续沉寂。
“你真的要找晨曦公主吗?不说茫茫众生中她已轮回了多少次,就算真找着了,难道你跑过去跟人家说你是她哥哥吗?那会吓到人,好不好。”
虽说一旦进到洗灵河蒙毅有法子能找到亡魂的转世痕迹,但这芸芸几十亿万生灵...天呐,简直难过登天。想到这儿乔子夜不禁挠了挠脖子,唉,怕不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梦想罢了。
“未曾想过。只是,想要看一看。或许...”事实上,他确实未曾想好该如何自处。
但是,人总是这样,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要那样做。走一步看一步,无奈又现实。
“真是悠闲自得呐,还有心思喝茶聊天!哼!发派我去查鹭湖,两个大老爷们,也好意思。”一个明亮的声音响起,院落那片山墙正中心突然长出一片墨绿翠绿夹杂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生长速度包裹住大部分墙体,从蔓枝围绕的中心,飘出一个少女。
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头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中等个子身材纤细。走路的姿势却很奇怪,不像个美少女,反倒真像个粗迈大踏步的抠脚大汉。
“从虎跑路过顺了些水,换这个泡茶吧。”少女从身后拎出一只透明的水袋,约摸有30升的样子。但她却很轻巧地勾在小指上,像勾着一枝没有份量的花儿似的。她将勾着水袋的手伸向子夜“呶…”
子夜接过水,被重量压的直皱眉。
“鹭湖情况如何?”扶苏问道。
“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办,所以就让那个叫白与飞的幻灵族小子去看看,晚点再跟他联系。”少女拿了一个厚厚的蒲团垫好后坐在上面,斜靠在廊台的廊柱上,长长的头发一半挽起结了个髻一半披散着。
“好。幻灵族的历炼者...”似是想说什么,停顿了片刻又自行转过话锋“这本是幻灵族人的职责,交与他们办也好。”
白鹭对栖居环境的要求向来是比较高的。近年鹭湖的污染愈发严重,如果真的无法再让它们生活,那便只能另觅去处了。千余年来,他偶尔会出手帮助凑巧遇到的他认为可帮的良善之人。乔子夜称之为善缘,彼有几分佛家的哲理。而对这些脆弱的小生灵,扶苏倒是更不吝于多花费些心思。
“你不想知道,我去办什么事了吗?”少女把玩着长发,语气惫懒略带一丝嗔怪。
扶苏听少女这样说,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浅声吸了口气,将头发拢到一边,少女正襟坐直身子开始述说自己遇上的怪事。
“上个月,我在一个诡异的梦境里遇上个恶灵。这个就不细说了。跟着那个恶灵去了一趟千岛湖。结果你猜怎么着…”
少女一双浓眉拧到一块儿,眨着一双不大不小没什么特点的眼睛。
沉默、静止,空气好像瞬间被冻住了。没人接话,扶苏仍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少女没好气地心中‘哼’了一下,只能自己接自己的话由往下说“那个湖底居然有座古城,阴森可怖极了!这都还是其次的,我在湖底古城发现一个严实的结果界,根本进不去。而且,而且,我还听到了鬼厉哭叫的声音,诡异得不要不要的。噫…”
少女确实是被水下所遇到的怪事吓到了,边说着边不由自主地双手抱紧自己了两边胳膊上倒竖的寒毛。
“什么东西能难住你素璃大小姐啊,真是难得。”乔子夜不失时机的揶揄道。
“不知道就不要吵吵,小心我把你吊起来。”被子夜称为素璃大小姐的少女一脸冰霜,先前无端端长出的藤蔓中的一根枝条像活了一般探向乔子夜坐的方向。
枝条上尖刺近得几乎快碰到乔子夜的眼睛,也不知是真害怕还是装样子,乔子夜委屈巴巴地缓慢向扶苏身边挪了过去“威胁,看到没有,这就是赤果果的威胁。”
子夜和素璃大概是八字不合,每次不是互怼,就是互怼。
“天色不早了。素儿,子夜,是否一道晚膳?”扶苏问道,对于面前两人的争吵式交流法,他己惯以为常。
“我要吃日料。”素璃。
“怀石太贵了。”子夜。
几乎是异口同声,素儿一脸怨怼,拿手指戳了戳扶苏。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们以为现在钱那么好赚啊。你们两个家伙,动不动就买个明朝的首饰,商朝的陶罐,哪有那么多钱给你们花销。”乔子夜愤愤地说道。
这两位全然没有金钱概念,也就只有他‘不辞辛劳’地赚钱养家。
想到这儿只感自己着实辛苦,没好气地指了指扶苏随手搁在后院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看上去糙到不行的土色罐子。眼光收回的时候,顺带扫了一眼素儿插在长发半髻上那根剔透的褚色发。
“最近发现一家小店味道很好,而且离我们近,方便的很。”
论到口齿,扶苏加上素儿都敌不过乔子夜。其实,扶苏根本就不能计算在内。因为他从来不发表意见,总之,另两个人掐架,他只需要跟随赢的那个人就行了。
墙头草两边倒,大概就是这样。
素儿知道辨无可辨,前不久,她刚买了这只明朝琉璃。所以,暂且忍了。是谁说的三人成群,迟早一天,她会让他变成一只鬼。
她咬着牙别过脸去,看了看渐成墨色的天空,半轮新月如钩正勉力地散发着朦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