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苍茫的大地,一处洁净不受战火涂染的帝陵林地,一棵巨大的柏树,立于天地之间。
相传上古帝君在身死之前遇到了这棵万年巨柏,于是便选择埋身于此。
巨柏与帝陵被碌碌众生当作神明膜拜,人间香火鼎盛不衰,千年不断。
岁月倏忽、堪比流沙,不知过了多少年,总之在一个平常的清晨,它突然像从沉睡之中醒来一般,懵懂地睁开眼,它看着自己伫立了万余年的这个天地。
当它还是一棵种子的时候,它想着,总有一天,我会扎根某个地方,荫庇天下。
而如今,万余年过去了。
春的风,夏的雨,秋起霜,冬日雪,时光荏苒。
它安静地伫立着,像从未存在那样。静看世间沧海桑田,倾听人世千言万语。
在这悠长的万余年光阴里,它看着人类从混沌中走来,取得火种、学习耕种,看着他们在喜悦与悲伤中繁衍存活,生生不息。
同样,在这万余年的光阴里,它静静地看着人类,这个奇怪的物种,智慧且残忍异常。
他们征服了高山、跨过了大海;他们能杀死比自己庞大许多倍的猛兽,驾驭最烈的野马。
直到,他们开始自相残杀,血光四起,世间如地狱。连同类都能杀死的物种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强悍的物种,也是最可怕的存在。
战乱纷纷的年代总是漫长,而平和静好的时光则匆匆。
它原来并不明白战争的意义是什么,当它看着跪在根前悲怆哀嚎的人们,它的内心似乎也感到了悲伤。
它听到人们的声音:求神灵宽恕世间,求神灵庇护人间。
树神,树神,救救我们吧。
往常,有树木被砍伐时,它只是觉得它们若被用来建造屋舍棚寨倒也不负为生灵遮风挡雨的夙愿,但若是用来制作弓箭武器,这样的死亡便毫无意义。
作为一棵树,就应该是丰茂地成为一处荫护,死后化入泥中土,回归大地。
而此时,它看着人们跪在他根前,就因为它是一棵千万年不倒的巨柏,而成为人们口中的树神。
树神,树神,救救我们吧。人们哀嚎低鸣,悲怆的声音回荡于空中,久久不肯散去。
也许,听到这声音的不止它一个。
这世间的大部分事情是人类不知道的,而也有许多是它也不知道的。
比如,人们口中所说的神明。神明在哪里?神明是何种模样?神明在做什么?
它不知道。它并没见过神明,虽然已存在了千万年,但它从未见过神明。但它曾见过自远方踏尘而来的一行人,那些人教会了另一些人如何吐纳天地间的灵气从而护卫一方。只匆匆,这一行人好似是行走于人世间的过客,并未作许久的停留便又在落日之时行去了更远的远方。
有时,它也在想,自己不过是一棵树啊。别的树并没有像它这样有思想,那它的所思所想又是从何而来的呢?为什么自己会是与众不同的那个?一定是有意义的吧!
一定,有的!
这棵参天巨树在微风中抖动舒展着昂朗的身姿接受着人们的膜拜,不知为何,它感觉自己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日子便就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安静且自然地流逝着,时间之于它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某一个午后。当这棵奇妙的巨树如往常一般思考着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一缕白色亮光自遥远的地方,急急飘来,在空中划过一道气浪,拖着长长的尾巴。
它懵懂地望向那极速掠来的光,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在还来不及反应之时,它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冲击。它,被击中了!
…………过了很久,天地间的日月星辰急速更替。
他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世间的一缕冤魂,随风消散了。
但却没有,此时,他像是沉睡了许久,刚从梦中醒来一般。
一个像来自于苍茫的大地、又似从天空穹顶之上落下的声音响起:看!
须臾霎时间,他看到天地风云变幻,大地的山川移动、河流急奔,日月轮转,人们在这片土地上生存、厮杀。
死去的人开始消融,土地再生出大片斑斓的草地树林,间杂着虫鸣。血肉成了肉食动物的美餐,骨头化作土地的肥料,死者生前吃下的果核发芽生长,结出了新的果实。
山峦缓缓涨落,仿佛是深沉的吐息。新叶复萌,鲜花怒放,生命反哺生命,千万种不同的生命,在天地间紧紧相依,互不分离。
一切,顺其自然,蓬勃旺盛。
又是那个声音:听。
有北方凶猛兽类的呜咽、河流的叫骂、林间的呼啸、苔藓的哭泣......
以及,战火纷飞的时光里人们的祈祷。那声音像从最遥远的地方传来,空旷、悠扬。
他听到来自雪域的风,听到来自那日午后的风,听到血液从颈间喷薄而出的声音。像空气里一声深长的叹息,他默然流下眼泪。
他感觉到身体里像是长出了根须,深深扎向大地中心,努力地生长、感受着。
大自然凝望着他,他凝望着这棵参天巨柏。
“我死了吗?”他自问自答道“是的,我死了。”
“我不应该这样死去。”是的,他不甘心。他很屈辱,一生骄傲,最后却那样死去。
久久的,声音再次响起“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生命不就是死生往复的循环。”
那个声音空洞而辽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却令他自深心中生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折服感。
比父亲还威严,比漠野还苍茫!
声音长长地叹了口气“看,你又活了。”
“是你救了我?”他感应到那个声音来自于身体中。
声音长久地沉默着,时间像是来到了没有意义的领域,天地间除了他与一棵巨树,只剩下白光与一片虚无。
“哦,是你!”声音并没有回答他的问话,沉闷地自言自语道。
“谢谢你救了我。”
“那就珍惜它,别浪费了生命。”
自那棵参天巨树中不停溢出金色耀眼的光芒,如无数只触须一般伸向他的身体,缠绕着。他能感觉到有源源不断的力量进入自己的身体,每一寸皮肤,每一处血管、毛发。
他的躯体再次鲜活起来。他获得了新生!
周边开始慢慢变得有了温度,他开始感觉到风吹过手指的微凉,能听到青草破土生长的声音,还看到了远处的树林中正在寻找新鲜花辨的麋鹿。
最后,他看到了自己!
他躺在一棵参天巨柏树下,周边所有植物向他伸出根须枝叶,他感到很心安,一股暖流渗进心底。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他,活了!真真切切地,活了!
是的。他欣喜若狂,他又活了。他再次拥有了生命。
他可以呼吸,可以触摸到树皮上的粗糙,甚至可以感受到这棵巨柏树干中绵密的年轮。
他可以看到天空中的云朵,可以踩在土地上,他甚至可以感受来自土壤独特的芬芳。
他又活了。
“扶苏哥哥。”一个声音突然跳进脑海。他想起了什么。
是的,他的晨曦。他的咸阳,他的幼弟,他的秦国。
他的,父亲,那个死去的始皇父亲。
生死瞬间,人间百年。
在经过了漫长的行走之后,萦绕于周身的苍茫白光渐渐隐去,他终于回到世间。
像似从混沌中被打捞出,他只觉脑中原本轰鸣的巨响渐远,许多熟悉的声音一点一点褪去,那些闭着眼便能看到的面容如快速划过天际的流云,纷纷消散。
他看着天与地,看着远方的城池与呼啸的军队,那样熟悉、那样陌生。
没了,一切都没了。此时的世间,白驹过隙,早没了秦楚齐魏,早没了胡亥赵高。
他的家人、战友,他的屈辱、不甘,他的国、家,都在时间面前被碾作尘埃,扬于空中,痕迹无踪。
一切都晚了。他知道一切都晚了。
人世间的轮回是那样的残忍冰冷,每个人的命运像刻在树木上的年轮一般,无法更改。
时光流淌,并不会因为一个生命、一朵灵魂驻足。
而他不知道的是,从这天开始,他将独自面对无尽的岁月与生命。
珍惜生命!呵,两千年后的某一天,他想起自己重获新生时听到的这句话,感到了命运无稽的嘲弄。
活了两千多年,不老不死,不腐不败地活了两千多年。
他去了从未了解过的西方,见到各种不同肤色的人;他与飘荡在林地的精灵交谈,与风中经过的蒲公英打探消息;他安慰海底的鲸鱼,为迷路的雁找到回家的路…
他对人类施以援手:帮助受伤的将士安全返回营地,搭救因为无力独自抚养孩子而选择自杀的孤苦母亲,孤独院、病坊、慈幼局这些接收孤苦无依之人的慈善机构突然收到的大笔黄金足够让那些可怜人吃饱穿暖、让失去亲人的孩子安全长大......
但是,人类的索取远多于奉献,在残忍与善良之间总是反复无常。
战争,在天地间多处此起彼伏,从未断绝。人类之间的自相残杀并未成为历史,而是变作了常态。他无力地飘在半空中看着千疮百孔的大地、山川,听着江洋、河流的哭泣声。
对生命有了更多的了解后,他似乎看透了世间的本质。
初重生之时,震荡魂灵的激动与历遍千山万水的震撼确实令他心存感念地活了数百年。
在之后更漫长的岁月中,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世界变迁,看着不同国度的人同一个征服世界的梦想。
真是,可笑!生命那样短暂,瞬如蝼蚁能活到百年的少之又少,更遑论什么千秋万代的宏图霸业。
这个世界从未出现一个真正可长治久安的时代。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你方唱罢我登场,没有人能永居高位。上位者的命运便是被推翻,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大自然的灾难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可以做到。
所有的征服与被征服,统治与被统治,都不过是推动车轮向前行进的动力罢了。
或许,诚如一些学者所说的那样,没有一个又一个朝代的更新换代人类便会止步不前没有发展。
可那又如何?泱泱天下,芸芸众生,谁又不是那岁月苍海之一粟呢?!再伟大又怎样?到头来,不过尘归尘土归土。当年的荣光在时光的推进中,变成了人们口中的暴行。
父亲,您再伟大,也不曾想过自己竟会成为世人口中的暴君蛮主吧!
那些曾经的梦想,如今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渐渐地,他感到了厌倦。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没有这样的羁绊,这个世间于他而言早已没了期盼。帝柏树魂赋予他的生命太长了,长得看不到边,长得他从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1618年,明万历四十六年,在预感到又一场战役即将打响之前,他疲惫万分地看了世间一眼,决定回到林地,进入沉睡冥想。
又是一段漫长的岁月,对于碌碌营生的人类来说这是一段走不到尽头、可望而不可即的时光。
日月飞梭,白云苍狗,战役结束迎来了短暂的平和,之后仍是战役。大地上从来不缺乏死去的躯体与全新的生命。轮回之间,人类完成了一个又一个时代的更迭。
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天地间的灵魂转换,并不会带有情感与记忆。每一个新的生命有新生命存在的意义,每一朵灵魂在转换生命之时经由洗灵河涤去所有情感与记忆进入轮回。
某个午后。如同过去千余年里的任何一个午后,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正在沉睡冥想的他,突然在一阵震天动地的摇晃中醒来。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回到人世间,然后却被迫睁开了双眼,看了看天地之间。
又变了模样啊!
“醒来吧!”那个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人世间的轮回一茬又一茬,唯一永恒不变的是变化本身。
像似被什么牵引着,他离开帝陵,离开林地,重新走向了人间,走向这个崭新的世界。
在太阳沉入地平线之前,他回到了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