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朱后山一行人随女真哨骑进入了灶突山山城,其他人本以为进入了一个完全无法正常交流的地方,但到地方才发现,城内还是住着很多汉人的。他们找了家汉人开的酒馆投宿,朱后山作为他们一行中唯一懂女真语、同时也是官最大的一个,则是跟着女真骑兵进了内城,去见当地的长官。
熊广泰等人在酒馆里先喝口热乎的驱驱寒,随后就跟酒馆掌柜聊了起来。
“几位爷是京师来的吧?”没等他们说话,掌柜的就先开口了。
“唷,你能看出来?”
掌柜的解释道:“人看不出来,但通过看马能看出来。您几位拴在外面的马匹个头与本地的马匹比起来略显矮小,当卢、铃铛、马鞍等马具倒是颇为贵重,不像辽东边军那般粗放。所以小的判断几位是关内来的,而您几位衣着像是武官,关内会来建州的武官,一般也就是从京师过来的。”
熊广泰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们是北镇抚司的,来这儿找人。”
“找人?”
“嗐,也没必要瞒你。是我那不省心的侄子,说要周游关外,我半路有事,让他在辽阳等着,回去找他,却发现他自己擅作主张,跑来建州了。我们几个忙完了事得赶着回京师,这鸨妈养的,等我找到了非呼死他!”
掌柜的抱着调侃的语气说道:“一般也就辽东人会来建州做做买卖。你那侄子人生地不熟,就敢周游关外,也是一身虎胆。”
“可不是嘛,等我找到他,非打断他的狗腿!”熊广泰嘴上骂得很凶,心里却是牵挂无比,要是侄子在他手上丢了,往后回老家,他哪里还有脸去见亲哥亲嫂?
几人正聊着,酒馆大门被推开,三个女真族人携着雪花走入大堂,口中喊着“arki”、“saiikv”等词,他们背弓带箭、腰胯马刀,皮绒袍子上都沾着血迹,看样子是刚刚打猎回来。
跑堂的是本地人,听得懂女真语,立即到后厨叫人准备烧酒羊肉,
乔虎丁胜二小旗扭头看向那几个女真酒客,好奇地打量。而那三个女真人发现汉人盯着自己看,先是狠狠瞪了一眼,接着却又避开了视线。
熊广泰也注意到了,但并未有任何表示,毕竟这里是女真人的地方,瞪一眼就瞪一眼吧。他喝完了碗里的热烧酒,起身走到柜台,随口问掌柜的:“这地方的女真人,能听得懂汉话吗?”
掌柜的回答说:“有些能,有些不能。一般能听懂汉话的,都是高级点‘coohai hafan’,至少是守备【*】以上的武官。”
“喔——”这么一说,熊广泰就了然了。他漫不经心地说笑道:“要说女真人擅长打猎,可这都下雪天了,难道出去猎熊吗?”
掌柜的觉得他话里有话,下意识地瞥向那几个像是打猎回来的酒客,遽然皱起了眉头,好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于是他冲跑堂的小二招招手使个眼色,让对方过来,并低声耳语了几句。
小二点点头,随即嘴里吆喝着“好嘞,我这就去拿”便出了门。
俗话说:饭后一锅烟,快活似神仙。熊广泰倚着柜台,掏出小烟袋,塞了一锅李密送他的吕宋烟,问掌柜的借了火,就开始喷云吐雾。
不久之后,酒馆门再次打开,可进来的却不是跑堂小二,而是一帮女真士兵。他们气势汹汹地冲进来,将三名女真酒客围住。
酒客问:“Ainambi?”
士兵指着他们说了句:“Yehe Hala afasi。”旋即拔刀朝他们招呼。
三名酒客亦踢开凳子,掣刃在手,与这群士兵搏斗起来。
一时间,酒馆内杯裂碗碎,一片狼藉。这三名酒客乍一看只是普通猎人,可打起来,那些士兵居然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很快就斩杀数名士兵,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大堂内,颗把人头甚至洒着血滚到了熊广泰的脚底下。
不一会儿,女真士兵节节败退,竟被赶到了酒馆外,最后惊慌失措,屁滚尿流地跑了。
三名酒客见状,对视而笑。
但仅仅片刻工夫,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街道两边传来马蹄声,两队身着青色棉甲的骑兵朝酒馆赶来。
不好意思,那些士兵刚才不是逃跑,是叫人去了。
“Absi serengge?”
“Ukame feksimbi!”
三名酒客简单商量后,立刻将门关紧闩上,试图从后面逃跑。
外面的士兵也不撞门,令旁观的熊广泰十分奇怪。
然而,就在疑惑不解的时候,他好像听见类似于麻绳紧绷的声音。他一个激灵,立即翻身到了柜台里面,并让众人掀倒桌子蹲伏在后面躲避。
他刚说完,酒馆大堂门上糊的纸破开许多小洞,外面乱箭齐发,无差别地射向里面。桌面、凳子、柜台插得全是箭矢。而三名酒客没有准备,后背与四肢纷纷中箭,两人扑地倒毙,一人重伤,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挣扎着在地上匍匐前进。
稍后,女真士兵撞开大门进入大堂,先抬走战友尸体,接着给两个被射杀的酒客习惯性地补刀,同时擒住了那名上有一口气在的人。
“Yehe Hala?”士兵确认性地问他。
那人轻蔑一笑,冲问话的士兵啐了一口。
士兵大怒,命人从后面按住酒客,随后一刀将其斩首,一腔血喷了一地。
办完了事,这名看起来像是把总一级的士兵向刚刚从柜台后爬出来的掌柜客气了几句,像是对他的及时报信相当感激。掌柜的自然也回了几句,当然都是关内人听不懂的女真语。
客气归客气,他们又不可能帮你打扫。那帮骑兵走后,掌柜的叹口气,招呼后台的伙计出来拖地。
短暂而刺激的一幕过后,掌柜的又对熊广泰称谢:“多亏上差机敏,看出那几人不是真正的猎户,不然等那几人真的暴露,事后小人怕是要受到责罚。”
“嗐,那三人衣服并不是很合身,上面还有血迹,手上却没有一只猎物,显然是杀了人换了装潜入到山城里来的。看穿他们对我而言不过是小意思。”熊广泰先是自吹自擂一通,而后又问掌柜的:“话说回来,方才两队兵过来,没说几句,拔刀就砍。那三人应当是通缉犯吧?”
掌柜的摇摇头道:“不是,他们是叶赫部的探子。”
“叶赫部?”
“对,叶赫部。”掌柜的说:“叶赫部是海西卫女真势力最大的一部,与爱新觉罗氏一向不和,曾多次兴兵进犯建州。如今两部已是水火不容。现在叶赫部的探子都跑到建州左卫灶突山来了——”掌柜的略思片刻,猛然惊觉,道:“深入后方打探虚实,叶赫部怕是又要动兵啊!”
熊广泰听着觉得乏味,什么这个部那个部的,你们打来打去关我鸟事。反正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们自己像蒙古各部那样内斗不止,总比势力大了造反好。等等——
我侄子还没找到呢,你们这儿就要打仗了?万一那小子跑错地方了,外面兵荒马乱的,这可如何是好?
熊广泰越想越担心,忽然叫声:“完了!”丢下众弟兄就跑去内城找大哥了。
【*】守备:明朝武官级别,相当于现在的正团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