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四年正月初一,八旗旗主齐聚老城,赫图阿拉广场中央热闹异常。
老城的街道和房屋都挤满了人,家家户户也早就打扫干净了庭院,贴好了窗花、对联和福字所以,家家竖起六米多高的灯笼杆,红灯高挂。
所以四个朋友走了没有几步,一道人墙成了几乎无法通过的障碍,拦住了他们。有好几个健壮的旗民,甚至猛烈地推李蜜,熊广泰气得举起他沙包大的拳头,敲在一个早点师傅的沾满面粉的脸上,它马上变了颜色,直淌鲜血,像一个柿子被压碎了一样。
这件事引起了的骚动。有三个人想朝着熊广泰扑过来,可是朱后山推开了一个,季桓之推开了另一个,熊广泰把第三个人高举过头,扔了出去。几个爱好摔跤的旗人对他这一手动作如此迅速和灵巧赞叹不已,竟鼓起掌来。熊广泰和他的朋友们原来担心会受到围攻,没有想到几乎要给人高举起来欢呼他们的胜利。
因为今天是“元旦”,也叫“阿涅业能业”,人们要相互祝贺新年吉祥富贵,万事如意,因此即便发生了争执,也要立刻和好,不准生气。
可是这四位旅客害怕会引起大家注意,在欢呼声中逃掉了。不过,这次显示了一下巴图鲁一样的力气,给他们带来一样好处,就是人群都给他们让路,最后他们达到了片刻以前他们似乎无法达到的目的,就是说走到了最靠近广场中央的地方。
全赫图阿拉乃至全建州的人都涌向广场的。四个朋友好不容易走进一个通道以后,他们发现面前站满了八旗军,都背朝着他们,面向台上的贝勒们。对不想给人认出来的人来说,这并没有多大坏处。他们在后面找了空地站好。能够顺利来到这儿他们已经心满意足了,更不用说还能找到刚好能看到台上的“领导们”,又不至于太过接近而被领导们认出来的地方。
稍后,台上的几个贝勒们分开左右肃立,让他们的身着戎装的大汗在中间傲然挺立,开始发表讲话。
努尔哈赤说的是女真语,季桓之、熊广泰和李蜜都不懂。
只有朱后山能够听明白,而朱后山的脸色也随着努尔哈赤讲话的深入而变得越来越深沉。
等到努尔哈赤一段话讲完,在场的所有人都欢呼雀跃。
也就是趁着周围人都在兴奋地呼号时,季桓之悄声问朱后山:“大哥,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朱后山阴沉着脸,给他逐句讲解:“建州的子民们,很高兴在大年初一,给大家带来一个好消息。从今往后,建州,不再叫建州了,我们也不再是大明奴隶了——”
“奴隶?”季桓之觉得,这帮女真人怎么看怎么也不像奴隶啊。
朱后山继续翻译着:“因为民心所向,从即日起,我正式登汗位,女真也再度建国,国号大金,建元天命,今年即是天命元年。”
另外三人听了,全部呆立当场。
而台上努尔哈赤打手势示意众人安静,随后他朝身边的贝勒使个眼色,几名女真——现在起叫大金士兵就将李如柏李都督带来。
李如柏在卫士的包围下走上台去,他头上戴着帽子,神态镇静,用充满自信的目光环视了一遍全场,仿佛他是来主持一次忠顺的臣民的会议,而不是叛乱者的开国典礼。
贝勒们因为能够羞辱一个明朝的都督而显得洋洋得意。他们很明显地打算使用他们窃取来的这种权利。因此,一名贝勒过来对李如柏说,依照惯例,俘虏应该在大汗面前脱帽。
李如柏一个字也不回答,甚至看都不看那人一眼,转过头去。而家丁李彦始终陪伴着他,站在他后面。
季桓之没有看这样的场面,而是朝着朱后山望。朱后山的脸上流露出心中全部的感情,都督因为有力地克制,所以能够泰然自若。朱后山一向沉着冷静,现在竟这样激动,叫季桓之不禁感到吃惊。
“我真希望,”他附在朱后山耳朵旁边说,“你要以都督为榜样,不至于愚蠢地在这个笼子里被人杀掉。”
“你放心好了。”朱后山说。
“看!”季桓之继续说,“看来他们害怕出事,因为到处都加了双岗。”
“五十,一百,一百五……”熊广泰数着新来的士兵,很快就数不过来了。
“喂,”李蜜说,“你忘记数那个军官了,二哥,我觉得,他很值得数进来。”
“太对啦!”季桓之说。
他气得满脸发白,因为他认出那个人就是朱培,朱培腰挂长刀,手握短铳站在高台一侧。
“他会认出我们来吗?”季桓之继续说,“要是被认出来的话,我就赶快撤退。我可一点儿也不愿意让别人这样杀死我,我非常想自己挑选怎样死法。眼前,我却不愿意在一只笼子里被人活活捅死。”
“不”李蜜说,“他没有看到我们,他只看着都督。妈的,瞧这个无礼的东西用怎么样的眼光看着都督!他恨都督的程度像恨我们一样深吗?”
“那当然!”朱后山说,“我们只不过除掉了他的母亲,都督呢,当年和他父兄一起,铲除了辽东的整个天极教。”
“正是这样。”李蜜说,“不过,别出声啦!女真头子现在在对都督说话。”
确实,努尔哈赤正在对俘虏说话。
下面的话几个朋友都能听明白了,因为努尔哈赤用的是汉语。
努尔哈赤对李如柏说:“二哥听到了,从现在起,我不再是明廷的将军了,我是天命大汗。本汗准备了国书一封,还请李都督将它带给大明皇帝。”
“逆贼,逆贼!”李如柏咬牙切齿地说出四个字。
努尔哈赤一点也不生气,而是小声警告他:“李都督,过年期间是不能骂人的,不然一整年都会走霉运。如果你想带着自己的女儿、我的外孙女回去,就少说多看。”
李如柏发青的脸表明,他心里一定在暗骂:妈了个巴子,老是不忘占伦理上的便宜,当初把你女儿嫁给我当侧室,一定是早有预谋!
而台下的四个朋友听到努尔哈赤对李如柏说的话,算是稍稍放下了心:看来李都督不会有危险,毕竟他还要替建奴酋长送信呢。
但季桓之却又说:“你们不了解他们这些人;注意看看朱培脸上的笑容吧,再看看他望都督的那种目光吧。那是一个担心他的受害者会从他手上逃脱的人的目光吗?不,不,那是得意洋洋、充满敌意的微笑,相信报仇即将成功的微笑。这条毒蛇,有朝一日我和你相交的不是目光,而是真刀真枪,那对我可是一件喜事!”
熊广泰望着朱培,而且一直只注意着他,这时心已想道:如果不是怕惊动在场的人,我就要走过去,连奔三步扑到那小子身上,把他掐死。我抓住他的两只脚,用他的身子去痛打那些建奴,就像三国的猛将典韦一样。然而他有必要了解的是,典韦将人当做兵器英勇奋战了不久后就扑街了。
至于朱后山,懂得女真语的他听到在场所有人的声音,看到都督又长时间地被控制,现在还要以使者的身份去送交逆贼的“国书”,不禁怒火中烧,紧握双拳脸涨得通红,嘴唇竟咬出血来,再也站不住了。他原来两臂结实,现在两手发抖,原来意志坚定,现在全身哆嗦。
很快,在季桓之背后发出了一个雷鸣般的声音:“反贼!你们这帮建奴,都是一群反贼!”
这是朱后山的声音,他扬起拳头,高声斥责所有的在场旗人。
听到他的叫喊,都督、大汗、贝勒、士兵,乃至围观的的百姓,全都对着这四个朋友投来目光。朱培也和别人一样,而且他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大明的沈阳侯、自己的亲爹,还有他身旁的另外三个汉人,他们都脸色苍白,神情愤概又饱含紧张。
朱培高兴得两眼发光,他重新找到了他要找的人,他发过誓一定要杀死他们。他气势汹汹地把他的二十名正红旗士兵召集到他身边来,指着他的仇人所在的位置,说:“对着那边放箭!”
千钧一发之际,季桓之拦腰抱住朱后山,熊广泰拉住李蜜,一刹那往后退却,在人群中消失了。
李如柏也认出了四个汉人。他一只手按在胸口,想压住剧烈的心跳。
朱培气急败坏,脸色发白,全身哆嗦,举着刀向广场外围奔去,身后带着十名手持战刃的士兵。他在人群中搜寻,探听,累得直喘气,却一无所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