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贼们虽然都被腌成了倭头肉,但是他们留下的东西,锦衣卫们还是好好利用起来了。除了分给李舜臣部的以外,渡鸦号上还有佛郎机二十二门,火铳二百杆,短火铳(转轮打火手枪)十六杆。炮弹少了点,只有不到二百发,可以解释为什么在名护屋军港的时候,海贼们将各类生活杂物添进炮膛里发射,毕竟弹药数量有限,要省着点用。但火铳用的铅弹倒是相当充足,足够齐射将近三十次的。
在全副武装之后,他们依旧挂着中村清兵卫找到的那面佛郎机旗帜向西航行,准备先进入黄海海域,然后再往北行驶,前往渤海。
航行了多日,在这一夜,渡鸦号终于进入了那片因黄河裹挟着流入而泛黄的海域。时间已经进入了秋季,天空中月朗星明,一派澄亮气象。连日的航行已经让朝鲜水军完全熟悉了渡鸦号的船性,现在大部分船员已经入眠,只有不到十名水军在不紧不慢地操纵舰船。
季桓之生在沿海省份,却从未坐过海船,之前就因为晕船产生过不适,现在好些了,但还是因为脚下这艘帆船左右摇晃的原因无法入睡。辗转反侧之后,他最终还是决定走出舱室,到宽敞的甲板上透透气。
当他走到外面,深呼吸几口气,感到神清气爽,正想发出舒适的长吟声时,却蓦然发现,朱后山正倚在左舷连接主帆的网状缆绳旁,目视远方,若有所思。
“山爷,还没睡啊?”季桓之想学着别人的样子称呼朱后山,但一开口他就感到莫名的尴尬。
果然,朱后山从沉思中被叫回来,转头一看是季桓之这个年轻人在喊自己,不免一愣。“山爷”这种官场上的、同时还显得有些市侩的称呼,从季桓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叫我朱千户就行了。”朱后山道。
“喔,朱千户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休息,是有心事?”
“你不也没睡吗?”
“我是因为晕船。”
朱后山“喔”了一声,二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尴尬中。
这时季桓之注意到,朱后山手中正盘着此前在辽东捡到的陨星中的其中一枚。为了打破沉闷的气氛,他问道:“朱千户,这枚珠子可是如传说中的那般神奇吗?”
“你问这个?”朱后山轻笑一声道:“我不过是觉得这东西手感细腻,闲得无聊所以盘一盘而已。”
明明秋高气爽,可二人周围的空气却再度变得沉闷了。
季桓之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朱后山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平时,朱后山大度沉稳,豪气干云,俨然是大哥模样;可私下里独处的时候,却又神态忧郁,显得心事沉重一般,连句话都不愿意多说。他以己度人,觉得在异国遇险,九死一生,自然思乡心切,于是试探着问:“朱千户可是在想家里人?”
朱后山听到这句问语,眼眸中似是闪过一道光,而后说:“我没有家人。”
季桓之一怔:“谁没有家里人呢?朱千户说的什么话?”
“我的确没有家里人。”朱后山换了条支撑手臂,将脸别到一边,看来是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季桓之没有明白这个小动作的含义,仍在继续问道:“谁没有家人,亲戚、朋友——”说到这儿他自己愣住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在外面,主要是京师里面,还真的没有可以称之为朋友的熟人。
“亲戚、朋友,我都有,唯独没有家人。”朱后山给出了完整的答案。
季桓之感到不可思议,朱后山看起来约有四十岁,堂堂正正一表人才,怎么可能到现在还是鳏夫呢?就连熊广泰那样的都有个相好的寡妇——当然熊二也不差就是了。
“你对女人怎么看?”
“呣?”季桓之本来在开动自己的脑筋进行推理,却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击懵,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主要还是他年纪尚轻,见过但没吃过,更别提和谁处过了,能答上来才有鬼了。
朱后山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以教诲的口吻道:“你有脑子,够谨慎,有时也有冒险进取的勇气,有那种飞黄腾达的潜质。不过也未必。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我过去也见过不少,他们本有机会平步青云,但最终却是一个个身首异处、命丧黄泉,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尤其是美女,是最为致命的武器。”
季桓之不明白朱后山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说这样一番话,但听他语重心长,又觉得这应当的确是真切的忠告。不过,“朱千户您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朱后山深呼吸一口,呼出淡淡的酒味。
季桓之这才意识到,朱千户此前灌了不少黄汤下去,这会儿酒还没有完全醒,才会语无伦次,说出前后没有关联的话的。不过朱后山接下来的话,却和前言有所关联。
“你见过最美的女人是谁?”
季桓之不知该如何作答,他由小到大,见过的异性除了祖母外祖母、母亲婶婶、表姐表妹一类家人亲戚以外,无非就是邻居还有路人了。难不成你让我说出“在我心中,母亲最美”这种崇高的答案吗?不过他转念一想倒也不是,无论是广义还是狭义上的美女,他也真的见过,真论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那无疑是青楼十二钗、凤鸣阁的花魁王嫽了。那雪白如罗的明艳脸蛋、丰腴绰约的身姿、温婉动听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无不令季桓之为之倾倒。
“你果真是没见过世面呐。”朱后山哑然道。
此种态度无疑令季桓之感到不悦,他问:“那朱千户又见过怎样的美人呢?”
朱后山惨然一笑,随后向他描述了一个仿佛并不存在的女子。这女子皎如天上皓月,洁如池中白莲,姗姗款步犹如洛神涉江,幽幽颦眉便可令释天折腰。然而她真正的面目,也如帝释天所觊觎的女阿修罗一般,既高傲又危险。
“她不像寻常的女子那样只想寻个意中人以身相许、相夫教子,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视男人如玩物,放置于股掌之间,如操纵提线木偶一样挑唆他们争斗,直到两败俱伤,她再坐收渔利。也许你知难而上,试图将她征服。然而当你终于觉得她像宠物一样驯服地臣从在你身下的时候,殊不知她其实是如蝮蛇一般缠绕于你的身躯,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吐着那鲜红的信子,随时准备咬出致命的一口,夺走你所拥有的一切。因为她渴求世人所渴求的一切,财富、虚荣、房事……唯独没有爱。是不是可以说,她只是一个披着女人皮囊,却长着蛇蝎心肠的男人呢?或许吧……”朱后山如是说着。
季桓之听得目瞪口呆,许久才从惊讶中缓过神来,问:“世上竟有这样的女子?那她叫什么?”
朱后山抬头看着天上的明月,道:“她有时候叫这个,有时候叫那个,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如果有,那也只是她的第一件祭品。”
季桓之汗毛倒竖。有生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异性是这样的恐怖,尽管他并没有真正见过朱后山所描述的那位女子。不过听听恐怖故事也并非没有好处,起码经这么一激,他的晕船症状已经得到了很大程度的缓解。
“但愿你不会遇上她。”朱后山的这句话,已经表明他所说的并不是醉酒后的风言风语,而是在描述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季桓之仍然处于莫大的困惑当中:朱千户仿佛是在讲述自己的经历一样,世上果真有如他叙述的女子吗?但愿我不会遇上她。我都不知道这女子的模样,单凭一串排比句,即便将来真的遇见了,又怎么能知道究竟是不是她?季桓之连连摇头。
然而朱后山就像是倾倒憋闷了多年的苦水似的,一开口就必须要倒完。尽管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他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吐露了何种秘密,但他还是决定好人做到底,最后告诫季桓之:
“当你因为一个绝美的女子而感到无比窒息的时候,就应当知道,是遇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