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你听说了吗,昨天夜里有人在城下町放火,烧了一家赌坊,还抢走了几百两黄金,真是嚣张得不得了呢!”
官邸内,刚从吉野太夫处回来的熊广泰对看起来身心疲惫,倚靠在墙壁盘腿瘫坐休息的朱后山说道。
“听说了。”朱后山敷衍道。
“大哥你怎么没精打采的?要不要跟沈大人借点白萝卜啃两口提提神?”熊广泰说笑道。
朱后山挤出一点笑意,道:“我想的是那几百两金子是就在这儿花掉、还是带回去?”
“……”
熊广泰这才会过意来:敢情我说的事儿,就是大哥干的!
“想不到我身为锦衣卫千户,北镇抚司十三太保之一,专管刑事,竟会在异国犯下斗杀之罪。”朱后山叹口气,又道:“好在杀的干净,但愿没有其他人知道吧。”
熊广泰呆呆看着朱后山,他觉得听大哥的口气是有自责愧疚之意,但接后一句“杀的干净”怎么感觉你挺过瘾呐?他忍不住关切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妨说与兄弟听听,我熊二也好替你分忧啊。”
朱后山瞥了他一眼,没有说。不光是没有对看起来总有些不靠谱的熊广泰说,就连一向严谨慎重的李密在百般追问遇袭现场所发现的玉佩的来龙去脉时,他也没有多说哪怕一个字。
人也真是奇怪,藏在心底的秘密,连烧黄纸结拜、立誓不求同生但求同死的弟兄都没说,他却诉与了季桓之听。也许是因为那一夜在船上,多喝了几盅酒吧。
朱后山深吸一口气,叫来了杨雷、潘林二人。
二小旗以为朱千户有事情要吩咐,却没料到朱后山积攒了一腔无明业火,突然一股脑发在了他们二人身上,并且丢下一句:“总是连一点小事也办不好,净给人拖后腿,我看你们俩就不要回国了吧!”
熊广泰见大哥状态不对劲,忙帮腔骂了几句,然后使眼色摆摆手,让杨、潘二人退下。
“大哥你今天到底怎么——”
“大哥在追查发生在许多年以前的一件案子的凶手,他推断凶手现在正在倭国,只可惜我们不日就要随使团归国,大哥正郁闷着呢——大哥,小弟说的对吗?”避过了一场雷霆风暴的李密赶着巧走出来,说出了自己的初步判断。
“嗯——”朱后山依旧搪塞过去,接着他忽然问道:“不日就要动身去大阪了,临着要走了,季桓之那小子到哪儿去了?”
他问这话时,熊广泰变颜变色。不用猜,那小子一定是去找吉野太夫了。看来这小子也很有失联的天分嘛。
然而三人都猜错了,季桓之今天只是以去找吉野太夫为借口,去京都了。
因为在三天前,他们将受伤的李赫伦送回德川府邸,等许仪后前来医治的一段时间中,趁着只有他和李赫伦同处一处的间隙,尚有一丝意识的李赫伦终于等来机会,对他说了五个字,也是关乎万羽堂赋予自己那项重要使命的五个字:
京都本能寺。
距离那场改变日本命运的政变已有十一个春秋,如今本能寺也已经重建,当年的大火所留下的痕迹也早已荡然无存。尽管没有亲历那次事变,季桓之站在寺院门口,四周景致尽收眼底,仍不免产生了物非人也非的感慨。
其实当时事变之际,德川家康正在堺当中,并不在京都。李赫伦作为家康的家臣,不太可能有机会在本能寺留下什么。那么让季桓之去本能寺搜寻线索,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关乎万羽堂交给李赫伦的使命的事物,曾掌握在织田信长手中。
也罢,进去找找吧。季桓之心说。
而就在他要走近寺庙的时候,从里面款款走出一前一后二位美人,应当是刚刚上过香许完愿出来,而前面那一个身穿红底黄花和服,撑着遮阳伞,容貌端庄不失娇媚——
等等,这不是游女吉野太夫吗?想不到竟然在这里碰见了。
季桓之冲她鞠躬行礼,问候道:“不料与太夫在此幸会,季某这厢有礼了。”
但奇怪的是,吉野太夫以及后面的侍女只是欠身施礼,连句话都没说,仿佛对面走过来的季桓之是个陌生人。
也许对于艺伎来说,在外面遇到曾经的客人,如果太过热情的话会显得很尴尬吧。尽管感到有些奇怪,但季桓之并没有太在意。他自我排解一番,旋即踏足本能寺内。
本能寺在过去就是各大公家武家经常路过下榻的地方,但规模一直不大。如今丰臣秀吉出钱重建后,比原来更是不足,里面的僧侣从方丈往下直到扫地挑水的火工和尚,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个人,供香客借宿的寮房更是只有可怜的三四间。
季桓之走进院子,只觉得逼仄,心想:当初织田信长带着近百名随行在此下榻,妈的天知道是怎么挤进去的!
但现在不是考虑倭人叠罗汉或是玩人体蜈蚣的时候。季桓之几步穿过院子走近大殿,里面正坐着两名身披黑色袈裟、颈挂佛珠的僧人。
“施主可是来上香祷告?”一名老比丘问他。
“上一炷吧。”季桓之花点小钱买了把香火。其实他是不信这些东西的,但来了寺庙总不能没有一点表示,毕竟不管哪里的和尚,摆下道场就只有一个目的:敛财。你不放点血,那帮秃驴看你的眼神估计比他妈东厂的档头还要阴狠。
上完了香,随便祷告两句,季桓之在蒲团上转了个身,面朝老比丘,问道:“这位禅师,看您的样子应当饱经风霜了吧,想必这间寺庙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情,您应该了解几分?”
“施主说的可是本能寺之变?”老和尚摇摇头,道:“那次事件的亲历者几乎全都不在人世了。贫僧也是寺庙重建之后才来到这里的。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可寻了。”
季桓之心想:信长那帮人当时就死光了,明智光秀部也仅仅五天之后就被丰臣秀吉怼上,杀了个片甲不留,老和尚口中“亲历者几乎全都不在人世”的话的确不假。过去的痕迹早已不可寻,那李赫伦将军为什么还要我来这里呢?
由于李赫伦留给他的信息太过模糊,甚至连万羽堂的头领交给他的具体是什么任务都不清楚,季桓之只觉得一脑袋浆糊。
然而,那位僧人忽然说了一句:“现在的寺址与旧址相比要偏移十几尺的距离,施主如果真想探寻些什么,就去后院找找看吧。”
他怎么知道我想找些东西的?
季桓之正疑惑间,老和尚却似有些不屑地轻笑一声,说了一句排解他疑惑的话:“这么多年来,想在这里挖掘到什么东西的可是大有人在的。”
于是季桓之照着老和尚的指引来到据说曾经是织田信长下榻的寮房原址的后院。
传闻当年秀吉击败明智光秀后,为信长举行大葬,但棺木中并没有尸体,只是一副空棺。而且当时明智光秀谋反之后,在本能寺的废墟中搜寻信长遗骨,也是一无所获,还为此担忧了好一阵子,生怕信长逃出生天召集家臣讨伐自己。不过这种担忧并未持续太久,因为不久后明智光秀本人就被干掉了。
季桓之在后院里漫无目的地搜寻,心中自嘲道:我堂堂一个锦衣卫千户,竟然要为倭人断一笔十一年前的烂账,真是可笑!
但李赫伦托付给他的事情,他不想马虎对付,又继续思索:明智光秀搜寻信长遗骨一无所获,尽管说是一把火烧掉的,但总不可能连骨灰都不剩吧?
没有尸体、没有骨灰、凶手自己也找了很久,是不是可以大胆猜测,信长当时没有死呢?严谨一点应当说,信长没有第一时间死去。但本能寺之变发生时,寺中燃起大火,寺外又有一万明智光秀的兵马包围,简直是插翅难飞。
既然飞飞不走,那恐怕只有土遁了。
想到此处,季桓之有目的地重重踏着脚下的石板砖,期望能踩出个大窟窿来。然而每一块石板都相当坚实,踩踏下去也并没有发出类似敲击在空泡上的声音。
季桓之苦恼地又回到原点,脚踏在第一排中间的正方形砖块上时,耳边厢好似听到了“笃”的一声。像是底下石块碰撞一般。
我明白了——
这一块转,是重置机关的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