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的信是早遗失了,二哥又不靠谱,靠得住的应当只有三姐了。
季桓之想了一会儿,走向挂着他的旧衣服的衣帽架,翻找他前年那会儿经常穿的紧身上衣。季桓之确实是一个有条有理的人,他果然发现那件衣服挂在钉子上。他搜口袋,拿出了一张纸,那正是李蜜的信。
信上写道:“弟季桓之亲启,明日酉时一刻,西单牌楼北街口见面。姐李蜜。”
季桓之尽力回想这件事。前年的时候,他已经不光是万羽堂探风门门主了,还是北直隶分堂的分堂主。那一日他着便装到了约会的地点,遇到了穿着斗篷戴着黑纱笠子打扮得跟个江湖女侠似的李蜜。李蜜用她的铁手——铁义手交给了他一样东西——那是第七次交给他同样的东西了,并且嘱咐:“千万要保管好,百窍玲珑心。”
是的,李蜜交给他的是又一枚玲珑心。季桓之只需要将其与百窍玲珑心放在一块,那寻常的玲珑心就自然而然地凝入百窍玲珑心之中。但前提是绝不能看它,一切都是在无人观察的情况下进行的,很玄妙,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理。
接着,李蜜连句再见都没有,就在渐浓的夜色中消失了。
从此,他不再知道李蜜的下落,就像不知道熊二哥的下落一样。正当事情变得叫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相信听见有人打开他房间的一扇窗户的声音。他立刻想到放在书桌上的一沓文件,赶紧从里屋奔出来。他没有弄错,他从房门刚走进房间,这时从窗口爬进来了一个人。
“什么人!”季桓之叫起来,同时手上拔出谷雨刀。
“大人!”那个人大声说,“大人,在听我把话讲清楚以前,别杀我!我不是贼,根本不是!我是一个良民,临街开了一家铺子。我叫……哎,我可没有看错,您是季桓之季大人!”
“你是庞明星!”季桓之叫起来。
“愿为您当差,大人,”庞明星简直欣喜若狂了,说道,“如果我还能够做得到的话。”
话说庞明星第二次在镇抚司当差数年后,终于做到了百户,完成了长久以来的心愿,之后就真正意义上开始了自己的生活。他辞去镇抚司的职务,在西单牌楼北街开了间铺子,卖点时兴货物,讨了个平日里专职媒婆的寡妇当老婆,日子过得也算不错。
“也许能,”季桓之收起刀说,“可是,活见鬼,大晚上的,你在屋顶上跑来跑去是干什么呀?难道又是哪里闹刺客了?”他无意间倒是说对了,最近东宫就出了个刺客,不过是个拿木棍当凶器的刺客。
“大人,”庞明星说,“您应该知道……可是,这方面,也许您可能不知道。”
“快说,怎么回事!”季桓之说。
庞明星重新关好窗户之后,先问季桓之:“首先,您和孔定邦孔镇抚关系怎么样?”
“好得根。当然好得很,你知道,孔定邦现在是我的一位最好的朋友。”
“哈!那太好啦。”
“孔定邦和你这样跳窗进入我的房间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大人,应该先对您说,孔大人在……”
庞明星犹豫了一下。
“没错,”季桓之说,“我完全知道,他在诏狱里。”是的,因为张差刺杀太子一事,孔定邦不知为何被卷入其中——其实也怪他自己什么事都喜欢插一脚捞好处,这回玩脱了——所以被停职羁押,还不是关在了镇抚司的诏狱,而是相当不幸地落入了东厂手里。而为人正直的陈矩已于万历三十五年去世,目前东厂提督叫卢受,虽然听起来很受,但卢受可不是一个很受的人,孔定邦落到他的手里,准吃了不少苦头。
“也就是说他原来在诏狱。”庞明星回答说。
“怎么,他原来在那儿!”季桓之叫起来;“难道他侥幸逃掉了吗?”
“啊!大人,”庞明星也叫了起来,“如果您说这是侥幸,那一切就好了,您应该说昨天好像有人派人把孔大人从诏狱里接出来了。”
“没错!我完全知道,因为是我到诏狱找他的!”
“可是,幸好不是您为了他又把他送回去的;因为,如果我在押送的队伍当中认出您的话,大人,请相信,我对您一直极其尊敬……”
季桓之感到有那么一丝不对劲:“快说下去,出了什么事啦?”
“好!是这样,在东江米巷,孔大人的马车穿过人群的时候,押送的缇骑用马鞭驱赶百姓,引起了大家的不满,那个囚犯心想机会很好,就在车里高呼冤枉,大声呼救。当时我在那儿,我听出来是孔大人,我想起他在播州之役的时候曾经救过我的命,我就高声说,这是季同知的朋友,是受了诬陷才被东厂扣押。大伙一开始还只敢侧目,但那缇骑分外嚣张,说敢于造次的人全数抓去诏狱,严刑处死。于是人群骚动起来,拉住了马,群殴了押送人员。这时候,我砸开了马车牢笼,孔定邦大人跳到地上,消失在人群中。
“糟糕的是,刚巧会同馆附近,一队官差正在抓捕什么犯人,也受到了来历不明人的袭击。正在这时候过来了一支锦衣卫,他们和其他人聚集在一起,向我们进攻。我向会同馆附近的一座房屋里、他们包围了房子,进去搜查,可是没有找到我,我在二层楼上遇到一个同情我的大娘,她让我藏在两条床底下。我躲在那儿,差不多一直躲到天黑。我想到晚上他们也许又要开始搜查,就冒险在檐槽上爬,可您也知道,那一片全是朝廷的各个衙门,又出了两件大事,戒备分外森严。幸好小的以前在镇抚司当过差,知道他们办事的章法,于是我就房上地下来回跑,总算在西长安街甩掉了追兵。只不过错把小时雍坊的巷子当成西单牌楼北街了,而后便不小心闯入了大人的家。这就是小人的遭遇,倘若我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言重了,没必要发这种毒誓。”季桓之说,“但是你一定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你一旦落到锦衣卫以外的人手中,没人能保得了你,明白吗?”
“当然,小人当然明白!”庞明星说,“甚至这就是叫我担心的事,所以我重新看到您是这样开心,因为,假使您愿意把我藏起来,没有任何人能比您更合适了。”
“是的,”季桓之说,“我非常愿意,虽然万一被人发觉我向一个暴乱分子提供藏身之地,我的指挥同知也可能当不成。”
庞明星急忙道:“季大人,您知道得很清楚,只要您一声令下,我为您冒生命危险也在所不惜。”
“是吗?那你砸孔定邦的囚车之前,干嘛还特地加一句‘这是季同知的朋友’?”季桓之冷冷地质问他:“庞明星,你不是摸错路才来我府上的吧?”
季桓之的眼神让老庞直发毛。
但仅仅下一刻,季桓之又恢复了笑容:“我是那种为了自己利益就抛弃弟兄的人吗?老庞,看你气喘吁吁、眼睛都红了,还没吃过晚饭吧?”
“是的,大人,从中午出门进货、再到东江米巷出事到现在,水米未进。”
季桓之说:“那好吧,厨房里还有点剩菜剩饭——你坐着别动,我去拿!”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悄悄出了门,将剩饭热了一下,端来送给了庞明星。
“哈!大人,您两次救了我的命。”庞明星说着,就在桌子前坐下,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就像当年在北镇抚司衙门里喝淮南牛肉汤一样。
季桓之继续在房间里前后左右地踱来踱去,他在考虑用什么办法能够使庞明星脱离前的处境。这时候,庞明星却在拼命地吃着,想把没有吃的前两顿补吃足。最后,老庞发出了一声叹息,那是饥饿的人吃饱后发出的叹息,说明他美美地吃了一顿以后,要休息一下了。
“喂 ,”季桓之认为应该是询问的时刻到了,说道,“我们一件一件挨着来:你知道朱大哥在哪儿吗?”
“不知道大人,您都不知道,我上哪儿知道啊?”庞明星回答道。
“那你知道熊二哥在哪儿?”
“知道。”
“哪儿?”
“江夏。”
“废话,我也知道是江夏,江夏哪儿?”
“江夏一豪宅嘛!”
“……”季桓之感到无语,又问:“那李三姐呢?”
“同样不知道。”庞明星回答完三个问题,他也问了季桓之一个问题:“季大人,您怎么突然问起他们三位来了?是不是十几年不见他们三位了,想聚一聚?”
“嗯,算是吧。”季桓之仍在踱步。
“尽管我不知道他们三位在哪儿,”庞明星带着狡猾的神气说,“但我知道潘林在哪儿。”
“怎么!你知道潘林在哪儿?”
“是的,大人。”
季桓之忙问:“他在哪儿?”
庞明星打了个嗝,还把胃里的东西翻上来嚼了嚼,回答说:“在玉虚观。”
“宣北坊玉虚观?他在那儿做什么?”
“当然是做道士啊。”
“潘林在玉虚观做道士!你肯定吗?”
“一万个肯定;我去过玉虚观,还和他说过话。”
“他应该知道他的前主人在哪儿。”
“那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