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培向着这座房屋走来的时候,看见季桓之站在门口,士兵们拿着武器东一个西一个地坐在房屋附近的草地上。这些女真士兵们,都扎着金钱鼠尾辫,拥有屠夫一样的眼神,你只要看一眼,就足以确信:他们只要有机会,就会杀了你并将你的尸体生吞活剥吃进肚子里。
“喂!”朱培叫了一声,因为他骑得太快,嗓音都有些哑了,“俘虏都在吗。”
“是的!大人,”那个额真连忙站起来,他手下的人也站了起来,一个个和他一样赶紧右手紧贴胸口行躬身礼。
“很好,派四个人领他们出来,马上押到我住的地方去?”
有四个人准备行动了。
“您说什么呀?”季桓之带着嘲笑的神气说,“请问有什么事?”
“同知大人,”朱培说,“是我命令这四个人领出我们早上捉住的俘虏,押到我住的地方去。”
“这是为什么?”季桓之问。“请原谅我好奇;可是您懂得我很想了解是怎么回事。”
“因为俘虏现在是属于我的了,”朱培傲慢地说,“我高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小兄弟,”季桓之说,“我看,您弄错了吧;照习惯俘虏是属于抓住他们的人的,不属于在旁边看到他们被抓的人。您原来可以抓住杨雷,可是您更喜欢杀死他,这很好,而我们,二哥和我,我们也能够杀死这两位贵族,可是我们更喜欢活捉他们。各人爱好不同。”
朱培嘴唇都发白了。
季桓之知道事情马上就会变糟,他用手在门上敲起了昆曲的开板拍子。
听到第一小节,熊广泰就走出来了,站到门的另一边,他的脚站在门槛上,前额碰到了屋顶。
这些动作逃不过朱培的眼睛。
“大人,”他怒火逐渐上升,说道,“您想抵制也没有用,这两个俘虏刚刚由正红旗和镶红旗的旗主,代善贝勒交给我了。”
季桓之听到这两句话,像遭到雷击一样。热血涌上了他的鬓角,眼前出现一片黑影,他知道这个年轻人残忍的愿望,他的手不由自生地放到谷雨刀的柄头上。
熊广泰看着季桓之,想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和他行动一致。
熊广泰的目光并没有使季桓之放下心来,反而叫他十分担心.他责备起自己,不应该在这件事情中求助于二哥牛一般大的力气,对付这样的事情看来最主要的是要使用巧计。
“武力,”他自言自语地低声说,“会叫我们都倒霉的。季桓之,你要向这条小毒蛇证明你不仅比他健壮,而且比他聪明。”
“是吗?”他深深地行了一个礼,说道,“您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呢?你从是代善贝勒那儿来的吗?”
“我刚离开他,季同知,”朱培跳下了马,把马交给他的一个士兵牵着,说,“我刚离开他一会儿”
“小兄弟,为什么你刚才不立刻就说清楚呢!”季桓之继续说,“代善贝勒可是建州最有头有脸的人物之一,既然你是以他的名义来向我要俘虏的,我完全听从吩咐,小兄弟,他们属于你了,领他们走吧。”
朱培得意洋洋地向屋子走过来,熊广泰垂头丧气,吃惊地望着季桓之,张开口想说什么。
季桓之在熊广泰的靴子上踩了一脚,熊广泰这才懂得他的朋友在玩弄一个计谋。
朱培脚踏上门前第一级台阶,摘下帽子,打算从两个朋友中间走进屋去,同时向他手下的那四个人做了个手势,要他们跟他走。
“可是,请原谅,”季桓之露出十分亲切的微笑,把手放到年轻人的肩膀上,说,“如果代善贝勒把我们的俘虏交给你处理,他应该会有一张书面证明给你吧?”
朱培突然站住了。
“一定会给您一封写给我的便笺,或者一张小小的旧纸片,证明您是以他的名义来的。你能不能把这张纸片交给我,好让我至少有一个借口可以放弃我的同胞。否则,你明白,虽然我完全相信代善贝勒对他们并无恶意,可是可能会产生不好的结果。”
朱培向后退了几步,好像头上挨了一棍似的。他向季桓之狠狠看了一眼,可是季桓之却用最和蔼最亲切的态度来回答他,这样的态度总是会使一张脸上充满笑容。
“当我对你说一件事情的时候,大人,”朱培说,“你竟存心侮辱我似的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季桓之叫起来,“我!我不相信你说的话!相反,小兄弟,我根据你的外表,认为你是一位值得信任的人;此外,大人你愿不愿意我对你说说心里话?”他带着坦率的神情继续说。
“说吧,大人,”朱培说。
“我的二哥是个富有的人,他一年收入有四万两白银,所以他对金钱毫不在乎,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为我自己。”
“请说下去,同知大人。”
“好,我,我没有钱,在我们老家,没有钱并非丢脸的事。就像曾经领导我父亲一辈抗倭御蒙的戚将军一样,他一直是身无分文的一个人。”
“别说啦,大人,”朱培说;“我明白你最后要说的意思,如果是像我所想的那样是什么让你不肯答应,别人可以解决这个困难?”
季桓之说.“我早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小伙子。好,这就是真情,这就是我的一大弱点,致命的弱点。我是一个从炮灰提升上来的军官,仅此而已,我有的只是我的刀剑给我带来的东西,就是说得到的刀伤比银票多。今天早上犯抓到的两个人,我觉得他们都是出身名门,于是,我对自己说我的好运气来了。我说的是两个人。因为碰到这样的情祝,二哥很有钱,他总是把他的俘虏让给我处置。”
朱培完全给季桓之的花言巧语迷惑住了,他像一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那样笑起来,客气地回答道:“我待会儿就把签过字的命令送来,大人,除命令外还有两千两白银的报酬,可是,贝勒现在让我先把俘虏带走。”
“不行,”季桓之说,“晚个一时半刻的对你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喜欢办事有条理的人,我们照惯例办事吧。”
“可是,”朱培说,“我可能要强迫你这样做,大人,在这儿一切听从我指挥。”
“呵呵——”季桓之和气地微笑着说,“事情很清楚,尽管我们,二哥和我很荣幸地来到你们当中,可是你却并不了解我们。我们是北镇抚司十三太保出身,我们两个人就能够把你们,你和你手下的八个人全都杀死。小兄弟你别固执了,因为每当别人固执的时候,我也会同样固执,而且,我会顽固得完全不讲道理。可是,”季桓之继续说,“这儿的这位大人,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远远比我还固执,比我还倔强。请再想想我们是厂公派来的,厂公代表着大明皇帝。因此,在现在这段一时间里,我们代表大明皇帝和厂公,这种事实说明了我们作为使节是不可侵犯的。代善贝勒也是建州的首领之一,他是完全会懂得这个道理的。你去向他要一张书面命令,这有什么叫你为难的呢?”
“对,书面命令,”熊广泰说,他开始明白季桓之的意图了;“我们只向你要这个 。”
尽管朱培很想使用武力,但他不得不完全承认季桓之说的话很有道理。此外,对方的声望叫他不得不有所顾忌,加上今天早上他亲眼看见季桓之的英勇的行动更叫他不敢低估对方,于是他考虑起来。他并不是十分也这四个人之间深厚的友爱关系,他所有的疑虑都消失了,因为他觉得提出赎金的要求还是合理的。
他决定不仅去取命令,而且还去拿两千个皮斯托尔,他估计这是两个俘虏的代价。
朱培跨上了马,他叮瞩额真要对俘虏严加看守,然后掉转马头,飞快地消失了踪影 。
“好 !”季桓之说,“去帐篷一刻钟,回来一刻钟,对我们来说,这时间足够了。”
接着他走到熊广泰身边,他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因此旁边盯住他望的人还以为他继续刚才内容的谈话。
“二哥,”他盯着对方的面孔,说道,“你听好……首先,你刚才听到的话一个字也不能告诉大哥他们,他们不必要知道我们为他们做的事。”
“好 ,”熊广泰说,“我明白了。”
“你去马房,你在那儿找到周泉,你们给马都上好鞍子,在两旁的皮套里放好手铳,然后把它们带出来,牵到下面的街上,等着上马,其余的事由我来办。”
熊广泰没有表示任何意见,他对他的朋友一向是完全信任的,答应照着吩咐去做。
“我去了,”他说;不过,我要到那大哥他们待的房间里去吗?”
“不,不用去。”
“那么,把我放在炕上的钱袋带给我。”
“你放心好了。”
熊广泰沉着镇静地向马房走去。他在那些士兵中间走过去。尽管他是一个大明人,那些士兵也禁不住赞赏他高大的身材和健壮的四肢。他在街道的拐角上碰见周泉,就带他一起去马房。
熊广泰走后,季桓之就轻轻地吹起口哨,他吹的是一首小调,一路吹着走进房子里。
“大哥,我刚才考虑过你说的那些话,我觉得它们是有道理的,我参与了这件事情,确实感到很懊梅。你说过,卢受是一个阴狠毒辣的家伙。我决定和你们一起逃走。别再犹豫了,你们做好准备。你们的两把刀在屋角落里,不要忘记带上,在我们当前的处境下它们可能是非常有用的,这叫我想起了二哥的钱袋,在这儿!”
季桓之把钱袋放进他的口袋里。那两位朋友惊愕地望着他这样做。
“怎么,还有什么奇怪的?”季桓之说,“你们难道不信。我原来成了瞎子,大哥使我恢复了视觉,又看得清楚了,就是这么一回事。你们过来。”
那两个朋友走到他跟前。
“你们看到这条街吗?”季桓之说,“马就在那儿,你们从大门出去,往左拐,跳上马,这样就足够了。你们别的什么也不用担心,只要注意听我的暗号,暗号是我叫一声‘两下遽然’。”
“可是,你要保证你也走!”朱后山说。
“我发誓一定走!”
“说定啦,”李蜜说。“听到叫‘两下遽然’,我们就出去,我们把所有挡往我们去路的人打翻,跑到我们的马那儿,跳上马去,拼命向前跑,对不对?”
“太对了!”
“瞧,三妹,”朱后山说 ,“我一直对你说,季桓之是我们几个人当中最出色的 。”
“好啦!”季桓之说,“别恭维啦,我得赶紧走了。回头见。”
“你和我们一同逃对吗?”
“我相信不会错。不要忘记暗号。”
他像进来的时候那样从容地走了出去,接着又继续用口哨把他进来的时候中断了的小调吹起来。
那些建州人有的在投壶,有的在睡觉,有两个人在一个角落里不合调地唱着本族的民歌。
季桓之招呼那个额真。
“额真大人,”他对额真说,“代善贝勒派朱培来找我,我请你好好看守好俘虏。
这位额真做做手势,表示他懂的汉语并不多。
于是,季桓之也做了种种手势,想使额真懂得他听不懂的意思。
额真点点头同意了。
季桓之向马房走去。他看到五匹马都装好上鞍子,他的马和其他人的马一样。
“你们每人各牵一匹马,”他对熊广泰和周泉说,“往左边拐,好让大哥和三姐从他们的窗口清楚地看到你们。”
“他们就会出来吗?”熊广泰问。
“一会儿就会出来,
“你没有忘记我的钱袋吧?”
“没有,你放心好了。”
“很 好 。”
熊广泰和周泉各自牵了一匹马,到指定的地方去了。
季桓之听见那两个信口唱着民歌的女真人令人无法恭维的嗓音,忽然兴致大发,清清嗓子唱了起来:“湖山畔,湖山畔,云缠雨绵。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石上缘,非因梦幻。一枕华胥,两下遽然。”
而那几个建州人从未听过昆曲这种绝妙的音乐,不禁围坐过来,更有甚者闭目聆听,沉浸其中。
季桓之唱到最后一句,屋门訇然打开,朱后山和李蜜举着刀冲了出来 。
由于季桓之安排的妙计,一路上无人阻挡。
“俘虏逃了!俘虏逃了!”那个额真叫起来。
“Nakambi!Nakambi!”士兵们跑去拿他们的武器。
可是,两个俘虏已经跳上了马,他们一骑到马上,就一分一秒也不耽误地朝最近的城门飞快奔去,他们好像一阵旋风。
季桓之跨上坐骑跟在最后面,装作要逮住他们的样子一直不断地高喊,他们穿过城门,像一个个影子,守城门的士兵还没有想到拦住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旷野上。
就在这时候,他们看见一个人骑马奔驰而来,手上拿着一张纸。
这是朱培,他带着命令回来了。
“俘虏呢?”他一面跳下马来,一面大声问道。
额真没有气力回答他,只用手指指打开的门和空无一人的房间。朱培奔向门前的台阶,全都明白了,大叫一声,接着昏倒在石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