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桓之一路上不停地吞咽口水,努力克制自己,不想过于失态。他很快将王嫽背回了玉柳巷。
巷头多了几个打灯笼的锦衣卫校尉和力士,自然是熊广泰和李密的下属,正在查看此前被刺客杀害的同僚。
“刀刃上有两个豁口,应当是与刺客交手两到三招,然后先被剑架开,露出门户,接着遭短匕刺破胸肺而死的。”
“哼,杀我们弟兄,太嚣张了。迟早要将刺客缉拿,投进诏狱里剥皮抽筋!”
几名锦衣卫面色怫然,忿怒不已。
说完气话,几人又聊着。
“他家里有患病的老母、一个二十出头的发妻和还在吃奶的孩子,往后我们弟兄可得多周济周济他家。另外他是因公殉职,上头肯定会抚恤,到时候找个会说话的,带着银子去他们家,委婉些告诉他娘和妻子。”
“哥哥说的是。”
听到这些话,季桓之不禁心有感触:虽然锦衣卫经常制造冤假错案、盘剥压榨低级官员,名声不好,但是说到底锦衣卫还是由一个个人组成的,他们吃多了也吐、挨打也疼,同样有自己的难处。被刺客杀死的那名校尉,不论他以前干没干过敲诈勒索的事情,起码今夜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然而代价却是让老母丧子、妻子年纪轻轻便守寡、孩子尚未学会说话就永远见不到父亲了。
这会儿那几名锦衣卫见到季桓之背着王嫽回来,问他为什么带回了王嫽,却没有抓到刺客。季桓之自己还不明白呢,只好说是刺客同伴被抓,缺了臂膀,又怕惊动附近太多人,权衡之后还是主动逃走了。
这一番解释勉强还算合理,那些校尉便让他进巷子面见熊百户和李总旗。
季桓之再度进了王嫽的居所,看见李密正蹲在院内检查,试图寻找到一些有价值的线索。
“李总旗——”
“放我下来吧。”
季桓之叫李密的同时王嫽开口,令他难免有些尴尬。
“那你能走路吗?”
季桓之刚蹲下来,疑问就消除了。
因为李密走过来,主动搀扶住了王嫽。
季桓之想缓解一下自己的窘态,于是岔开话题问李密道:“李总旗,熊百户去哪儿了?”
“他带着一部分人押刺客回衙门了。”李密说完扫了眼季桓之那反射着红色光泽的脸,又问:“你是如何把王娘子救回来的?”季桓之便将追寻刺客,与刺客交手险些被杀,然后刺客突然收手离开的事情如是告诉了李密。李密未免奇怪:“刺客本来可以得手,为什么会放过你?”季桓之生怕因为这一条再让自己置身于怀疑之中,尽力解释道:“或许刺客害怕惊动太多人,抑或是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去做,所以才会收手离去的。”
“你肯定?”李密显然是在质疑。
“我……”季桓之摇了摇头。
李密嘴角掠过一丝得志般的黠笑,他瞥了眼正被自己搀扶着的王嫽,又看向季桓之,说:“你知道今夜发生的事,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吗?”
“小人不知。”
李密用抑扬顿挫的语气道:“本官和熊百户带着嫌犯季桓之前来调查与驿馆刺杀案相关的王嫽,刺客同党派出男女二人袭击王嫽,却并未杀死任一与案件相关的人。此外还用苦肉计,刺伤嫌犯之余,又主动献身一人,以图混淆视听,洗脱对刺客组织来说更重要的季桓之及王嫽的嫌疑。你觉得,本官这般推断,可有道理?”
季桓之听完这番话,不禁愕然,他没料到今天的事情在别人眼中竟是这样一番含义,于是他急忙为自己辩解:“李总旗,小人真的不是刺客或刺客同党,小人清白,苍天可鉴啊!”
李密呵呵笑道:“我只不过说了一种推论而已,你何必如此紧张?是不是本官真的说着了什么,令你心虚了?”说着,他的眼眶里射出两道尖锐的目光,似乎要试图戳破季桓之的防备,刺探到内心。
“没有。”季桓之紧蹙眉头,与李密对视,丝毫不避对方目光。
李密凛然看着他许久,忽然发出一声嗤笑,道:“你若是一直用此等目光视人,怕不是要当一辈子的力士。”
经这句话点拨,季桓之会意,忙低头道:“小人不是有意冒犯,还望李总旗恕罪。”
李密只是微微一笑,又转向王嫽,道:“王娘子,前两次你都是守口如瓶,今晚发生了这样的事,你还打算继续隐瞒吗?”
事到如今,王嫽轻叹一声,道:“看来你们和其他厂卫人的确不一样,也罢,奴家便将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你们吧。”接着,她先替蒋潇潇将未喝完的药喂完,将其安顿好,然后和李密、季桓之二人进了自己的房间,将事件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其实,奴家在去年年底,就已经攒够了银子为自己赎了身。可就在奴家刚打算寻个其他营生的时候,好姐妹蒋潇潇忽然患上了一种冬热夏寒、四肢麻痹的怪病。奴家不忍心见她没了生计,被丢出勾栏院等死,便和其他姐妹一块儿凑钱,送她来京师寻访名医。可四大名医瞧完之后都说除非有龙涎香、海马和天山雪莲做药引,否则几乎不可能医治。而奴家携带的银两逐渐用尽,且不论能否找到这三味药,即便找到,也买不起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签订年限契约,委身于凤鸣阁,积攒汤药费用。”
季桓之听罢心中感叹:为了姐妹不惜再入烟花柳巷,这女子有情有义,估计许多须眉也不及她。
王嫽顿了顿继续道:“就在奴家以为这辈子都救不了潇潇妹妹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一位客人与奴家聊天,知道了我的难处后,他忽然告诉我,他能弄到这三味药材,但帮我的前提是必须答应他一件事。”
“喔——倒像是专程和你说事情一样。”李密长年探案,见过许多此类情形,张嘴就说出了自己的推断。
“现在回想起来,倒真如李总旗所说的那样了。”王嫽道:“当时奴家有了希望,顾不及多想,就当场答应了他。然后他告诉奴家,叫我在四月廿一那一日的凌晨,也就是前些天,在凤鸣阁后院等候,说会有一前一后两个人来到后院,前一个人不用管,后一个人进来问前一个人,只管说不知道。”
季桓之听了此话,不知怎的心里一凉,像是被浇了瓢冷水:一前一后两人,前一人是刺客,后一人自然是我了。亏我方才还暗暗称赞你有情有义,没想到陷害我一事,你也有份。
“然后呢?”李密继续追问。
“然后他就没有透露更多东西了——”说到这儿,王嫽转向季桓之道:“其实那夜东厂番役进来的时候,奴家就大概明白整件事情都是他们设计的。但是奴家为了得到药材救姐妹,所以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眼看着阁下被番役抓走。奴家绝非有意说谎,实在是……”
“罢了,反正我又没死不是?”季桓之想假装不介意,但事关自己性命,怎么可能没有情绪,所以他说的是不在意的话,可语气中却是凝着一股怒意的。
李密更关心与案情相关的东西,接着问道:“那后来那名客人有没有把你需要的药材送给你?”
王嫽道:“送是送了,不过他并没有亲自送给奴家,而是在直接放在此间居所当中,奴家半夜回来一开当间屋子的门就看见放在了桌上。适才奴家给妹妹喂的药,正是拿这三味药做药引子请名医配的。”
李密又问:“那你后来可曾再度见到那位客人?”
王嫽摇头道:“除那一次在凤鸣阁交谈后再也没有。”
李密嘀咕:“仅见一面,行事干练不拖泥带水,的确和记载中的暴雪坊很像。”他认为基本上可以确定了,驿馆行凶的刺客的的确确就是暴雪坊中人。只是有一点很不合常理,“既然你帮他们办了事情,他们也将你需要的三味珍稀药材送了过来,却为什么在今晚派人来袭击你呢?”
王嫽摆头:“奴家也不明白。”
季桓之在旁边也不是光挺热闹,他也在思考:既然刺客和王嫽进行了互惠互利的交易,没理由还要杀人灭口。那么刺客突然来袭击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要想解释这一疑问,就需要分离出这一环境中的各个因素,在没有其他因素的干扰下,刺客没理由袭击王嫽,因为药材都按约定给她了,刺客们没必要画蛇添足。而他们进行袭击的主要原因,应当是有了其他因素的影响,而这个因素——正是锦衣卫。
“会不会是因为熊百户和李总旗多次问讯你,引起了刺客的警觉?”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李密顿时被点通,立即问王嫽:“你所说的那位许诺给你三味药材的客人姓甚名谁,什么模样,你还记得清吗?”
王嫽也是恍然大悟一般,摇了这么长时间的头,总算能点上一回了:“时日不长,奴家自然还记得那位客人的名字及容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