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一年八月的一天清晨,锦衣卫副千户孔定邦来到北镇抚司衙门执勤。没有案子需要处理的日子里,他其实很清闲,只需要带着祖传的紫砂大茶壶,夹着昨天没看完的邸报【*】,往屋里一坐,沏上一壶热茶,和弟兄们吹牛打屁,消磨时间就行了。
“唉,邓二,最近有什么趣闻吗?”孔定邦翻完昨天的邸报,净是些没边没沿的空洞内容。正好看见邓秉忠在翻阅自己的邸报,于是这样问他。
邓秉忠眼瞅着邸报应声道:“前些日子,潞王娶了第十九房侍姬。”
“第十九房?让我瞅瞅。”孔定邦从邓秉忠手中接过另一份邸报,抖搂一下找到那一篇报导,扫了遍然后慨叹道:“怎么说呢,这天底下除了皇帝就是潞王最大,他万一要是看上你娘,你都得乖乖把自己的老妈送他那儿去。”
通常来讲,即便是锦衣卫本身也不敢随便谈论政治人物,否则万一让交恶的同僚抓到把柄,小心乌纱不保。但在整个大明朝,潞王仅次于皇帝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就连皇帝本人也恣意放纵这个宝贝弟弟。孔定邦不过是在阐述事实而已,完全没有需要顾忌的地方。
接着,孔定邦又看到了下一篇:“河南才子文从复科考舞弊案时隔两年被查出,今削夺举子功名,此生不得再考——真的惨,明明都是才子了,还非要舞弊干嘛,慢慢考又不是考不上?”
孔定邦翻到末页,才发现日期是七月底,这一份是上个月的邸报,还不如自己手头的新。
稍后,邓秉忠找来一份最新的邸报,再次递给孔定邦。
孔定邦随手翻开邸报,却看见了熟悉的名字。
“河南被削夺功名的前举子文从复溺水身亡,据卫辉府官府调查,推断可能是心灰意冷,跳桥自尽——这么想不开?凭着他父亲文元良文员外,就算不当官,小日子也可以过得很逍遥,干嘛非要自尽呢?”
旁边邓秉忠表示理解,说道:“读书人嘛,总归有些气节,如果这辈子不能施展抱负,无异于行尸走肉,与其庸庸碌碌过一辈子,还不如早些投胎。不过话说回来,文元良、文从复,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怎么有点……”
“有点什么?”
邓秉忠道:“不知大哥是否了解,百十年前,江南有位才子名叫文徵明,他哥哥文徵静,读书善笔札,生平气义自胜,不为贵势拙折,喜好交诗友书画,一生游历过许多地方,据说最后在河南终老。而文徵明的孙子名叫文元善、曾孙文从简。大户人家起名都按着字辈来,这邸报里提到的文从复、文元良,会不会就是文徵静的后人?”
孔定邦想了想道:“有可能。你刚才说的文元善、文从简,他们祖籍长洲,却是在湖广衡山长大,看来文氏一族挺喜欢到处搬家换环境。文徵静一脉迁至河南,也不稀奇。”他说着说着都觉得自己想的很有道理:“这倒也是了,尽管邸报上的内容包罗万象,但如果不是名门之后,为何一个书生溺水而亡的事情都要抄录上去呢?这个文从复,八成就是文徵静的曾孙了。”
邓秉忠在旁思忖片刻,忽然道:“大哥,这其中有怪异啊。”
“哪里怪异了?”
邓秉忠便解释道:“每届会试,考生入场均要过两关,脱个精光给人检验,无舞弊工具方可入考棚,在不到三尺见方的号房内吃喝拉撒睡许多日,直到考试结束方可出来。如果真的舞弊,单靠自己难比登天。”
孔定邦有些明白了:“你的意思是?”
邓秉忠神色一凛,道:“如果舞弊,必定与主考官有勾结。”
孔定邦不禁呆住了,旋即翻遍邸报,却无任何关于两年前河南秋闱主考官落马的报导。他凭着多年北镇抚司当差培养出来的本能,恍然呢喃道:“这其中有鬼啊。”随后他给邓秉忠算了笔账:如果文从复真的是文徵静的曾孙,文徵静虽不如其弟有名气,但一生也留下不少珍贵的字画,即便不是,那文元善做了十几年官,也肯定捞了不少油水;万一文从复自尽一事中真的有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们若有机会插手,是个增加自己财富的好机会。
其实在北镇抚司做事是很不容易的,本来管事的人就那么几个,还要处理整个北直隶的重大案件,稍不留神就可能犯了渎职之罪,能在里面座上铁交椅的都不是凡人。他们更多时候是被上面压着去查案,一文钱好处也没有,每年就那么几十两银子的俸禄,如果有机会吃拿卡要,做梦都要笑醒。像去年年底到今年上半年跑到异国立军功这种事,几代锦衣卫才能碰上一回。而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财路只能靠自己去开辟。
“邓二,你把这两份邸报上关于文从复的内容抄一下,然后写封折子递上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骆爷派咱们去河南。”
“好嘞,我等晚上回家就忙这件事。”
一想到有机会发笔财,孔定邦感觉浑身都是劲。
很快,他授意邓秉忠写的折子递了上去,过了几天后,上头给了答复:
文从复一事确有疑点,经上司们开会决定,不日将派合适人员前往河南卫辉府查案。
而这个“合适人员”里,却没有孔定邦他们几个。上头指派的合适人员,是六扇门的捕头,而孔定邦、朱后山等人,则是这些“合适人员”的协同人员。
孔定邦心里很不服气:就连协同人员,朱后山这帮人都要跟老子抢!
“六扇门”这一组织,虽然里面的人职级不高,却是由万历皇帝亲自遴选出来组建的。想当年,皇帝为了查抄张居正全家,专门成立了一个集武林高手、密探、捕快和杀手于一体的秘密组织。因为这个组织的秘密性,又因为总部大殿是一个坐北朝南、东南西三面开门、每面两扇门总共六扇,所以叫做“六扇门”,组织成员因行动机密也叫总部为“六扇门”。因为这个组织行动诡异、手段凶狠、专办大案,民间广为传诵六扇门的威严恐怖。时间久了,六扇门在江湖上也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一方面,“六扇门”是朝廷之官,要接受正统的朝廷制度的约束;另一方面,“六扇门”又要直接和黑道的江湖人士打交道,必须要熟悉江湖规矩。正因为如此,“六扇门”的人进得衙门,出得江湖。他们遇到的事情千奇百怪,处理事情灵活多变;他们是衙门中的江湖人物,是江湖中的衙门掌门。他们代表衙门统管江湖一方,在江湖上拥有极大的权力,却也同时被不为朝廷效命的江湖豪杰所不齿。
时至今日,六扇门在某种程度上比东厂、锦衣卫还要令人感到害怕,毕竟后两个组织主要是监督百官,而六扇门是连老百姓都看着。你锦衣卫年老退休之后,不也得属于老百姓吗?
所以孔定邦只敢生一生朱后山等人的气,却不敢对六扇门表示反感。
而且不光生气,他还得干生气,因为同为协同人员的朱后山一帮人仍在关外,他想去河南还急不来,得等。
“鬼知道他们忙什么去了?”
【*】邸报:中国古代官府用以传知朝政的文书抄本和政治情报。因为由地方政府派驻首都的“邸吏”负责传发,故称“邸报”。汉朝已经有邸,但正式发行邸报是唐朝以后。可以视作是古代的报纸。而明代邸报披露的内容广而且杂,以人而论,上自皇帝、天俪、元演,下至庶民百姓,中间杂以大量官员;以事而论,包括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外交等,囊括了社会的方方面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