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广泰在东城解寡妇家里喝酒的同时,李密在北镇抚司衙门里等麾下小旗们的消息,已经将文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实在是无聊到犯困,于是就去了诏狱找羁押在里面的杜江,希望能再问出一些对宝珠失窃案有用的讯息来。
杜江一见李密来,就扒在牢门柱上,显得比他对案子还关切地问:“怎么样李总旗,抓到人了吗?”
李密道:“还没有呢,不过已经派人去搜捕了。”
杜江略有些失望,接着又道:“朱千户说过抓到我大师兄就可以帮我脱罪,你们可别忘了啊。”
李密知道他心急,便宽慰道:“放心,你是秋后才问斩呢,中间好几个月,时间足够了。”
杜江还是不放心:“我大师兄在江湖上轻功无匹,万一捉不到,那小人岂不是……”
李密凑近了低声道:“放心吧。实在不行,大哥在司礼监还有人,递交死囚名单的时候,把你的单子往底下放放。听说皇上比较懒,批死囚的时候也只是批顶上面的十几个,你要是运气好,活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有明一代,只要不是犯下谋反一类大罪的人,想死还是挺不容易的。虽说北镇抚司可以自行将犯人行刑、处决,但其实诏狱如果不是真的想把人整死,犯人是可以等皇帝亲自来判决的。而明代死刑犯人基本上都需要多次审核才会由皇帝画圈决定是否处死,尤其是成祖朱棣和仁宗朱高炽,一个死刑犯都要反复核查审批五次才会决定是否行刑。当然,万一生得不好,恰好在一头一尾,遇上老朱或者崇祯,那就自求多福吧。
听了这番话,杜江虽然不完全安心,但至少踏实一些了。做最坏的打算,抓不到大师兄,那他也就是要多多祈祷皇帝老人家越懒越好了。
除了杜江,李密还看见一个熟面孔。季桓之先是去东厂的诏狱逛了一圈,出来后活动不到三天,又进了北镇抚司的诏狱。
“喂,小子——”李密冲他打了声招呼,问道:“你的情况孔副千户是怎么说的?”
季桓之开始不想搭理他,但转念一想,李密毕竟是相信自己不是刺杀李总兵的凶手的人,而且他还是个总旗,比自己高上三四级,尊卑明显,于是看向他答道:“孔副千户似乎对案件本身并不重视,反倒对案件以外的东西挺感兴趣。”
“喔,怎么讲?”
季桓之从干草堆上起来,走到牢门柱边,凑近对李密低语:“孔副千户好像并不在乎能否查出驿馆刺杀案的真凶,他更在乎的是能否借这件案子得到些什么,比如升迁。”
北镇抚司与南镇抚司不同,北镇抚司主要负责刑事,属于比较敏感的部门,其中官员数量相对来说要少一点。这也就意味着,北镇抚司的人想得到升迁,要比南镇抚司更难一些,除非上面的人退下留出空缺,否则基本没有升迁的机会。当然,没有空缺,也可以人为制造空缺,这就需要使出一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李密听了季桓之所说的话,自然也要考虑一下孔定邦是不是真的想把他头上的哪个千户给整下去。
“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李密不禁要称赞季桓之一句。
“为了救自己的性命,不得不设法聪明一些。”季桓之如是回答。
李密觉得,季桓之这小子刀法卓越,能一招制服暴雪坊女刺客,又很有头脑,是个相当有潜力的年轻人,若是受诬陷最后死在案子上,那就太过可惜了。他有心保全季桓之,于是说道:“尽管案子现在不归我管了,但若有机会,我会将与驿馆刺杀案相关的所有证据和准确信息告知孔副千户的。”
季桓之听了连忙称谢。
可李密却不希望给对方人情,于是以高傲的姿态说道:“不必谢我,我也不是为了帮你,我只是不想让真凶逍遥法外罢了。”
这话是挺刚正不阿的,但听起来就令人觉得不那么舒服了。季桓之沉默片刻,忽然说:“提到真凶。李总旗,小人总觉得王嫽仍有事情瞒着我们。”
李密挺立身姿,将脸板到一边,道:“我说了,此案已经不归我管的,你要是真有想说的话,也应该讲与孔副千户听。”他这番表态,显然是故作姿态了,因为下一分,他就靠着牢门柱,轻声问季桓之:“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季桓之道:“小人想起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被我们遗忘忽略的人。”
李密大皱眉头:“谁?”
“王嫽的婢女。”
驿馆刺杀案的当晚,季桓之追刺客追到凤鸣阁,在后院只看见了王嫽和申用懋二人;熊广泰和李密三次寻访王嫽,前两次是在凤鸣阁里,第二次也只是见到了王嫽一人;可第三次的时候,王嫽夜晚回家,身边怎么就突然多出了一个婢女呢?
“哎呀,要命!”李密忍不住轻叫一声。
他记得,晚上寻访王嫽的那次,暴雪坊雌雄刺客来袭,王嫽及婢女趁乱逃脱,后来季桓之将其救回,可那婢女却没有回来。而且同时王嫽不但并未表现出对未归婢女的担忧之情,还对她提都不提。
照此说来,那两名刺客原本的目标就不是王嫽,而是那个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的婢女了。所以刺客追击王嫽,见婢女不在她身边,就立刻离去,找真正的目标了。如此,前后疑点便也说得通了。
不光如此,李密还记得那女刺客被擒的时候,曾说过“你们抓错人了”这样的话。起初他与熊广泰都认为这是女刺客为自己开脱的谎言。现在细想之下,或许女刺客说的话是正确的。真正应该抓的人,早就逃之夭夭、不知所踪了。
“暴雪坊刺客与东厂勾结,刺杀山西总兵,并将小人引诱至凤鸣阁以刺客名义缉拿。而后东厂对小人刑讯逼供,企图以刑罚令小人开口,说出自己上司姓名。而后东厂便可缉拿南镇抚司总旗、千户乃至指挥佥事,而后继续严刑拷打,直至牵连出他们的真正目标。然而后来的事情进展与他们的计划不符。小人被放出诏狱,协助李总旗、熊百户等查案。二位大人查到王嫽,数次问讯。当时刺客以婢女身份潜藏在凤鸣阁。暴雪坊见二位大人探案仔细,不放过一草一木,因而担心她被查出,便派出高手欲将其灭口。”季桓之将自己的推测娓娓道出,听起来似乎整件案子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样一般。
不过李密还是找到了不严谨的地方:“既然暴雪坊担心刺客被查出来,那为什么不直接将其召回,反而派人来灭口,岂不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吗?”
这一点,季桓之其实也想到了,他想到的同时也为此做出了另一个推断:“如此看来,就只有一个解释:驿馆行凶的刺客,是暴雪坊的叛徒。”
首先,从武器装束以及行事风格和轻功来看,驿馆行凶的刺客应当是出自暴雪坊不假。但季桓之从被羁押在东厂诏狱的锦衣卫前辈庞明星的叙述推断,暴雪坊曾经数次刺杀世宗皇帝,虽然讲起来有些大不敬,但为国诛杀昏君这一行为,显然是正义的和极具责任感的。不负责任地说,就是这样一个已经升华到为国家为社稷而不顾自身安危的组织,怎么可能在哱拜叛乱这一时间点,悍然刺杀平反大将呢?
由此可见,犯案的这名刺客,一定是背叛了自己的组织,为了某种利益,才与东厂勾结,去驿馆行凶的。
李密听罢问季桓之:“这些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季桓之点了点头。
年纪轻轻,居然有如此头脑。李密暗暗赞叹,而后对他说:“我一会儿拿来纸笔,你把适才说的那番推论写下来,当做供词,或许对你自己有利。”
稍后,李密亲自拿来纸笔,顺着牢门柱之间的缝隙递进去,注视着季桓之书写。他看了有一会儿,忽又说道:“你再添上一段话。”
“什么话?”季桓之止住笔问。
李密说:“小人委身于贼,谋取暴雪坊上下之消息。然贼人奸狡,识小人计略,预行凶祸小人,妄用厂卫之愚者,冤枉小人,而使贼虐。”
季桓之听罢没敢下笔,他问李密:“李总旗,小人与暴雪坊并无任何瓜葛,为什么要加上这一段?如此一来,小人不就真成了帮凶了吗?”
李密却说:“你再仔细想想这段话的含义。”
季桓之回味一番,很快他便发现,这段话表面上看是把自己说成是刺客的帮凶了,但实际上却是卧底,非但无罪,还有功劳。只不过,“若孔副千户真问起我对暴雪坊了解多少,又该如何?”
这一问题却难不住李密,因为他曾经和熊广泰翻阅过往年的卷宗,其中就有关于暴雪坊的记载。谅孔定邦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人,不一定看过。如此一来,只需要将那些关于暴雪坊的内容修改一番,再添油加醋一番,就可以糊弄过去了。
“只是——”李密忽地沉默片刻,对季桓之道:“你将供词多写一份,自己留一份。”